丁符忍不住心生感慨——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温柔又好看的人!
眼见丁符又开始像小孩子一般拉着游泽说这说那,身后的丁曦抬眸看他一眼,有些失笑地勾了勾唇。
但那笑容稍纵即逝,很快便被她压了下去。旋即她蹙了蹙眉,神色冷淡地垂下眸。
你笑什么?一个斥责的声音从丁曦脑海里响起。
她眸色微凝,听得那声音带着指责的意味诘问道:你如何能笑得出来?
丁曦薄唇微抿,下意识地垂下眸,一点一点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神色,接着她抬眸,继续疾步往前走去。
————
莫约过了半个时辰,三人便到了传说中的奈何桥。
然而与传闻不同的是,此桥是处断桥,桥下也并无什么孟婆。断桥底下流水干涸,已然是一副残败景象。
丁符有些吃惊地望向四周,顿了一瞬,随即疑惑地开口:“怎么回事,这里为何一个人也没有?”
闻言,丁曦神色冷然地闭了闭眼,探灵片刻后道:“有人。”
言毕,丁符愕然顿了一下,然而不等他发问,身后的丁曦便纵身跃起,不由分说地召出浮游剑,提剑朝着那断桥之上狠狠一掷——
凛冽的剑气四散炸开,浮游剑随之笔直飞过,咻地一声,那剑眨眼便到了断桥之上,然而下一瞬,那剑尖之处凭空荡起一阵涟漪,水波似的一闪而逝,跟着整只剑没入了水波之中,霎时消失不见。
这些动作几乎是发生在转瞬之间,丁符看着浮游剑消失在空中,忍不住瞠目结舌,他愕然地看着丁曦纵身落到他身前,又回首冲他冷声道:“桥上有幻境,人在幻境那一侧。”
说着她不等丁符反应,便径直朝断桥上走去。
丁符讶异地回过神,忍不住望向身侧的游泽:“游泽哥哥,我怎么觉得……我姐姐好像心情不大好?”
游泽笑了笑,并不答话,只示意他跟上来,一同上了断桥,朝着丁曦追了上去。
等三人依次过了幻境,眼前便倏然景色大变,使得丁符的脚步也跟着一顿。
他站在原地,满脸愕然地低下头,只见身下的断桥不知何时已经化为了一道完整的玉石拱桥,弯月一般自他身下横跨而过。与此同时,有水流从桥下湍流而过,潺潺的水声里,无数嘈杂的人声如流水一般铺面涌来。紧跟着,拥挤热闹的人群几乎乍然便出现在四周,数不清的人一边彼此谈笑着,一边与他们擦肩而过。
丁曦召回落在不远处的浮游剑,回首冲还站在原地发愣的丁符道:“走不走?”
丁符猛然回神:“啊!走,当然走!姐你等等我——”说着他连忙跟上丁曦和游泽,一边四处打量一边忍不住讶然地问道,“话说这是哪里啊?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丁曦略一侧眸,用余光瞥见他那双眼睛正滴溜溜地到处看,一边问一边下意识地扯了扯游泽的袖子,随即她收回视线,冷声开口:“别乱看。”
她语气肃然,语毕,丁符倏地一顿,末了又听得丁曦头也不回地道:“此处皆是将入轮回的残魂,当心遇到些形态特殊的。”
丁符闻言面露疑惑,正想问有多特殊,忽然就见到一个只有身体、没有脑袋的人朝他迎面走了过来。
“……”
丁符先是怔然片刻,接着啊地一声惨叫,下意识猛冲上去一把抱住了丁曦,一边面露惊恐一边哆哆嗦嗦地颤声问道:“这什、什么东西啊——”
丁曦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见怪不怪地淡声答道:“当然是鬼啊。”末了顿了顿,又补充道,“同你一样。”
丁符:“……”
他脸色霎时变得极为精彩,脸颊上一阵青一阵白,末了等那人过去,便悻悻然松开了手,随即敢怒不敢言地站在丁曦身后,然而看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去前质问,末了只得哭丧着脸看向一侧的游泽,神色满是幽怨。
他极小声地朝着游泽开口道:“看吧,我就说我姐姐生气了,刚才居然还故意吓我!”
闻言,游泽勾着唇,有些无奈地冲他笑了笑,又抬手轻轻地敲了敲他的脑袋,温声道:“走吧。”
丁符捂着脑袋哀叹一声,跟了上去。
三人随着人群一同过了奈何桥,正要继续朝前走时,突然有一个人向着他们走了过来。
来人是个年龄不大的年轻男子,样貌看上去颇为清秀,他在丁曦身前站定,伸手虚拦了一下。
丁曦顿步,抬眸用冷然的神色看向他。年轻男子被她看得顿了一下,随即恭敬地一欠身,客气地道:“失礼了,打扰片刻,敢问姑娘可是姓丁?”
语毕,丁曦一顿,接着蹙起眉默然地看向他,似乎是在辨认来人是谁。见她良久不说话,身后的游泽一顿,跟着上前几步,停在丁曦身侧朝来人回以一礼,语气温和地替她开口道:“阁下若是有事,不妨直说。”
闻言,男人将视线转向游泽,旋即又朝着他略一躬身,接着站起身答道:“见过这位公子——是这样的,在下名叫段生,方才贸然拦下几位,并非故意冒犯,只因受人之托,每日待在此处等一位姓丁的姑娘前来,好交给她一样东西。”
“东西?”丁符打量他片刻,见他两手空空,背后也什么都没有,旋即疑惑地道,“什么东西?我怎么没见着?”
“这……”段生犹豫片刻,有些为难道,“那人嘱咐过在下,若是不能确定这位姑娘姓丁,便不能轻易拿出那样东西,所以……”
“我是。”丁曦打断他,语气冷淡果决,“凌云阁萱草堂,丁曦。”
段生顿了一瞬,接着面色显出几分惊喜,朝着她躬身道:“果真是丁姑娘!”他顿了顿,又侧身让出前路,朝着丁曦道,“丁姑娘请随我来,我带您去取那样东西。”
丁曦颔首,随即跟着段生朝前走。身后的丁符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游泽,见他看着段生没有说话,于是和他一起提步跟了上去。
段生带着他们一路往北侧走,不出片刻,几人竟到了一处榕树之下。
这榕树虽极为高大,但只有一株,并无连根,就这般孤零零地立在奈河北岸,如云一般的树冠如华盖伸展,任由树下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段生带着他们走过去,末了在树后的一处树洞那侧停下。他转过身,朝着身后的丁曦一礼,道:“丁姑娘,到了,东西就在这里。”
丁曦顺着他的指引抬眼看去,发现这榕树的枝干粗壮得骇人,足有四五人环臂合抱之大,那树洞正开在枝干上,看上去足足有一人高,里面漆黑一片深不可测,但看上去却并不显得突兀,仿佛是这榕树生来便有这树洞,与树干融为一体。
她看了那树洞片刻,未动,只漠然看了他一眼,像是在等他解释。
段生先是怔然,接着明白了她的意思,忙道:“东西就在这树洞内——另外忘了说明,此树不过是一处障眼法,其内并无危险,但上面有禁制,只有姑娘一人能进去。”言及此,他又顿了顿,道,“除此之外,除了那样东西,那人还有些别的留给姑娘——至于到底是什么,那人并没有告诉我,还得姑娘自己进去看了才知道。”
闻言,丁符正要说些什么,却被身前的丁曦伸手拦下。末了,丁曦略一蹙眉,神色冷淡地看了段生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凝眸端详了那树洞片刻。
思忖片刻后,她抬步便要走进去,却又被丁符一把拽住了袖角。
“姐。”丁符开口,见丁曦侧眸看向他,神色是如常的冷淡安然,他犹豫片刻,末了松开手,只接了句,“……姐你小心,我和游泽哥哥在外面等你。”
丁曦神色微动,抬眸看他一眼,末了神色冷然地略一颔首,缓声答了句:“好。”
言毕,她收回视线,毫不犹豫地踏进了树洞之中。
丁符看着她的身形消失在漆黑一片的树洞里,有些下意识地抿了抿唇,接着他看向身侧的游泽,略带担忧地道:“游泽哥哥,我姐姐会没事的,对么?”
游泽安抚地朝他勾唇笑了笑,但眼底的笑意却淡了几分,原本温润的神色因此而显得有些凉薄起来,接着他侧过眸,转而望向一旁的段生。
段生被他幽然的目光看得一顿,有些下意识地朝他躬身行了一礼。
游泽却并未再看他,末了收回视线,轻轻地垂下眸,纤长的眼睫温顺地低垂着,掩去了那双桃花眼里一闪而逝的猩红。
一旁的丁符对此毫无察觉,只带着担忧的神色,专注地望着那漆黑到有些诡异的树洞。
第17章 如梭
树洞之内。
丁曦方一踏入其中,便进入到了一处幻境之中。
幻境里是与外面鬼界全然不同的景象,四面寒风呼啸,眼见之处都是茫然的白,唯有飞雪不断地飘落下来,带来砭骨的寒意——俨然,这幻境之地已入凛冬。
丁曦抬眸,眼见那落下的飞雪极细,盐粒一般,簌簌地砸在她的肩上,又在顷刻间化为一片氤氲的水渍,接着缓慢地渗入了青纱之中。
丁曦看着这般细腻而真实的画面,几乎是下意识地蹙了蹙眉。
——这幻境,不简单。
所谓幻境,其实是所有障眼术法的集大成者,也即是利用灵力造就的一场感官错觉,其目的便是要让进入幻境之中的人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都是真实的。虽然看着再神妙,终究也不过是障眼术的一种,只要悉心去找,就能在或长或短的时间内寻到破绽从而破解。
因此,一般而言,破绽隐藏的越深,幻境也就越真实,入内者也就越容易被幻境所迷惑。
但由于布置幻境对造阵者的修为要求极高,通常很难有人能修成此种术法。而显然,设下丁曦所在的这处幻境的人,不但成功练就了此术,还是擅用此术的高人。
以至于,就连是一粒空中飞雪,都能让人感到如此真实。
而除此之外,另一个能看出这幻境不简单的地方,在于四周的景象。
通常而言,布阵者会将幻境景象设置得尽可能复杂诡谲,好将破绽掩藏起来不易叫人察觉,但眼前这幻境不同。丁曦抬眸远望,所见四面都是茫然无边的白,似是某处宽阔的湖面,在凛冬之后,结了冰的湖面被白雪覆盖,雪色大肆铺开,延伸出广袤无垠的边界与天界相接,天地白得浑然一体。
即使这景象般简单,仍是叫人看不出任何破绽,反倒生出一种无限空旷之感,仿佛眨眼入了另一处人间。
而在这时,一个声音在她耳侧落下,带着空茫的泛音,低声道:
“你来了。”
话音落下,却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且带着极度的冷然,虽然说出的是句疑问,但语气却异常平静,仿佛早已料到她的到来。
丁曦听完后忍不住蹙眉,觉得这声音乍听起来有些耳熟,然而思忖片刻后,却未曾回忆起来,便问道:“你是谁?”
那声音却答非所问,只道:“此处并非寻常幻境,而是一种名为‘如梭’的幻术,能重现记忆之中的种种片段,所见所感,都是你的过往经历。”
言及此,那声音顿了顿,无边飞雪飘然落下,随着风声四散开来,又悄然落下,那声音接着道:“阵法开启,你已成为阵中人,此时是为千年之前,凛冬落雪之时。”
话音落下,丁曦正要蹙眉问些什么,然而这时,她突然听到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她下意识抬眸,在远处苍茫一片的雪地上,看到有个人正从远处向她走来,穿过一片无边的白色,披着满身飞雪停在了她五步之外的地方。
丁曦凝神,看向来人的脸。
——是个容貌冷绝的女人,一身素色的广袖长裙曳地,头上戴着繁复的发饰,流苏步摇叮当作响,在她从容缓慢的步履间摇曳生姿,她眉眼清丽,眸光淡漠,立在那里的样子,像是踏雪而来的画中仙人。
隔着无边飞雪,女人看向丁曦,那张薄唇微抿着,露出与丁曦如出一辙的冷然神色。
而细看下去便会发现,她的相貌确实与丁曦极为相似。
丁曦记得这张脸——
这张脸曾无数次出现在她师父秦兹的画像里,也曾无数次出现在她破碎的梦境里和模糊不堪的回忆里,每一次,都像眼下这般无声地看着她,目光清冷,却又分明带着她看不懂的情愫。
——这是她如今的师娘,是她真正曾教过她医术的师父,亦是潇湘剑的第一任主人,潇湘子。
雪粒化作飞雪,鹅毛大小,在狂啸的风声里盘旋,愈显轻盈。
良久,那女人张开双唇,声音随着清冷的飞雪一同缓缓落下,唤她“丁曦”。
丁曦。
不是曦儿,也不是徒弟,而是像个普普通通的陌生人一般,喊她“丁曦”。
那声音落下的刹那,丁曦感到有温热的液体从她眼里淌出,但除此之外,她什么感觉也没有,没有惊愕,也没有疑虑,只是无端有种恍然的悲意。
但事实上,她并不感到悲伤,甚至比平常还要平静。但是——
为什么要哭?
丁曦听到有声音这么问她,但已然分不清问的人是谁。因此她神色愈发茫然,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到自己身下那双被雪浸透了的腿突然动了动,一种奇怪的感觉开始推着向前走了起来。
一步、一步。
雪越下越大,丁曦被染了一身白,她走得极为缓慢,却有些控制不住的抖起来。忽然,有奇异的幻象随着她的步履而出现,像是某种回溯记忆的咒术一般,每往前一步,她就变得年少一些、眼中的稚气多一些。
从少女变成孩童,青衣变为褴褛,腰间玉佩化作了背上的一具森森白骨——那是丁符的白骨。
是无数次在她梦里出现的、死也不肯丢弃的白骨。
她背着白骨,懵懂地停在女人身前,看着女人俯身下来,那双眼里的冰冷像雪水一样化开,女人笑起来,轻轻的唤她:
“丁曦……”她说,“我的丁曦。”
女人的声音分明是冷的,却又格外温柔,轻轻地低语道:“我带你去找你娘亲,好不好?”
娘亲?
——可她的娘亲,不是早就死了么?
丁曦懵懂地抬头,满眼都是无措和茫然,一阵寒风从她额角拂过,女人金色的长袖飘摇飞起,她伸出素白的双手,俯身缓缓碰上丁曦稚嫩的脸。
相触的刹那,灵魂仿佛被点燃了,神志跟着灰飞烟灭,陈旧的记忆如潮掀起——
小小的丁曦看着她,轻轻开口,声音不再冷然,而带着温软的稚嫩。她喊她:“师父。”
话音落下的刹那,潇湘子轻轻将她揽进怀里,抱离了地面。紧跟着,温热的怀抱贴上了她单薄的背脊,使得早已习惯了寒冷的她忍不住抖了一下。而随着被向上抱起,眼前的景色也倏然晃动起来,转瞬间变成了另一番景象。
这景象如此奇特,以至于丁曦在抬眸看去的下一刻,就忍不住豁然睁大了眼睛。
——他们居然到了云端之上!
那道声音沉默了许久的再一次在她耳侧响起,低声道:“此处为仙界,是为九霄云上,南天门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