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回答她。
丁曦闭上眼,开始向着秦兹磕头跪拜,一下一下,直到额头都渗出血来,脸色却仍是茫然。
潇湘子再也看不下去,将她扶起来,在她回神过来之后告诉她,她有办法救丁符。
她记得当时是这样的——
她从地上被扶着站起来,潇湘子小心翼翼地捧着她满是血痕的脸,让丁曦那双涣散的眼睛看着她,对视片刻后,等丁曦稍稍回神,她便不带半分犹豫地开口唤她:“丁曦。”
她说,“丁曦,你听我说——为师能救阿符,但在那之后,我会离开一段时间,你要好好的,不可轻易作践自己,否则为师便回来罚你,你听到了么?”
她听到那时的自己愣了许久,末了点了点头,说:“好。”
然而此刻——
丁曦从梦境之中睁开眼,心道,骗子。
接着她从床上坐起,抬眸,那双泪水未尽的眸子里,此刻除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再无其他。
第19章 泽尤
丁符满心焦急地守在床榻边缘,累得差点要不知不觉得昏睡过去,意识正朦胧间,忽然看到昏迷了三日的丁曦倏地从塌上坐了起来。
他怔了一下,接着一下子清醒过来,睡意全无。
“姐你醒了!”他下意识喊了一声,随即发觉丁曦要从塌上下来,于是又慌忙地扯住了她的衣袖,“姐你别动!你身上有伤!”
丁曦闻言顿了片刻,微微蹙眉道:“伤?”
“是啊,有很重的内伤,你快坐回去。”
丁符见她没再动,于是舒了口气,末了他又略带埋怨地道,“姐,我都要被你吓死了知不知道!那天我在树洞外等了你好久都不见你出来,刚准备进去找你,你却忽然在我们面前出现,然后就这么笔直地倒了下去,我真是——真是被你吓得半死!后来却怎么喊你都喊不醒,要不是游泽哥哥告诉我,说你是因为重伤昏迷,你是不是还要继续瞒着我们?你——”
丁符急切地说了一通,随即才发觉丁曦的神色不大对,于是他下意识地停了下来。
“姐。”他小心翼翼地喊她,“你怎么了?”
他一边问,一边看向丁曦,而她正蹙着眉,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忽然这时,屋外有人扣了扣门。
“谁?”丁曦回神,下意识地从床上坐起,抬手按住了浮游剑。
丁符吃了一惊:“姐你别动!”他见丁曦神色戒备,随即察觉她看上去有些异常,于是慌忙解释道,“是游泽哥哥,他方才去替我买早点了。”
他顿了顿,于是又回首冲着门外道,“游泽哥哥,你快进来吧,我姐姐醒了。”
话音落下,紧接着门被推开,游泽从门外进来,手里端着两只盛着粥的瓷盏,接着他下意识地看向站在床侧的丁曦,接着脚步微微一顿。
“曦姑娘。”他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你醒了?”
说着,他便又继续往前走了几步,然而刚一靠近,却发现丁曦手里正按着剑柄,于是他顿了一下:“你……”
然而丁曦却仍是蹙眉看着他,眼底渐渐露出一种极为怪异的神色,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似乎是在试着从他身上找出什么。
良久,她终于将手从剑柄上撤了回去,丁符正要长呼一口气,忽然又听得丁曦开口道:
“阿泽哥哥?”丁曦蹙了蹙眉,语气犹疑,“怎么是你?你不是在东境么?”
接着她顿了顿,又将目光转向丁符,随即有些不确定地道:“还有你——你是阿符么?你怎么这么快就凝出魂魄了?”
丁符猛地顿住了。
————
半个时辰后,丁符才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接着他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猛地一口灌了下去,接着有些愕然地看向丁曦。
丁曦坐在床沿,此刻她正有些茫然地蹙着长眉,朝着身前的游泽犹疑地问道:“你是说……我失忆了?”
游泽颔首:“但也不全是,只是你……”他顿了顿,“你记起来我是谁了么?”
丁曦颔首,清妍的眸子有些冷凝,神色肃然地道:“记得,我一年前见过你,师尊说你名叫游泽,是来替你娘求医的,但后来……”
说着,她眸色黯了黯,“后来你走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你。之后凌云阁出了事,我现在应该是在……混沌之地。”
言及此,她忽然又顿了顿,随即想起来什么似的抬眸望向四周,“这里又是何处?我和阿符怎么会在这里?”
说着她闭了闭眼,似乎是正试图回忆起什么,然而过了片刻,她忍不住抬手按向自己的额角,蹙着眉露出些微痛苦的神色,脸色也越发茫然起来。
见状,游泽眼底闪过几分晦暗,随即他忽然伸出手,将丁曦按着额角的那只手轻轻地放了下来。
“阿曦。”
游泽轻声开口,语毕,见丁曦有些茫然地抬眸看过来,随即他很轻地笑了笑,接着用略带安抚的语气同她道,“你别着急,暂时回想不起来也没事的,你先把伤养好。”
“我……”丁曦仰着头,有些无措地看着他,那双向来冰冷的眸子显得有些涣散,原本清妍好看的一张脸也苍白得厉害,带着从未有过的语气痛苦同他道,“对不起,阿泽哥哥,可是我真的……头好疼啊……”
游泽感到自己的心揪了起来,忍不住跟着蹙了蹙眉。一旁的丁符见到丁曦忽然像是站不稳似的晃了晃身形,随即连忙站起来,一把冲过来伸手扶住了她,随即焦急地冲她大喊道:“姐!姐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呀姐——”
然而他话音未落,丁曦却像是再也撑不住一般闭上了双眼,接着她又一次脱力地倒在游泽怀里,陷入了昏迷。
————
半个时辰后。
游泽抬眸,最后看了一眼不远处还在床塌上昏睡着的丁曦,接着他垂眸退出门外,刚一掩上门,身后的丁符便忍不住开口。
“游泽哥哥——”
丁符压着声音,语气急切地道,“我姐姐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突然就只有以前的记忆了?”
问着问着,他突然生出几分不详的预感来,“完了完了——”他有些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当年我死之后的那些事了?她不会又像当年一样……怎么办怎么办,我——”
“阿符。”游泽轻声打断他,一边抬手揉了揉眉心,缓声道,“莫急,你姐姐应当是受了些刺激,因此记忆有些混乱,但应该还未完全想起来。”
闻言,丁符舒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接着他又道,“对了游泽哥哥,虽然我死前的那些记忆丢了大半,但我方才听我姐姐的那句话,她的记忆应当是回到了我刚被拼凑出魂魄的那几年,不然也不会一见面就那样问我。”
丁符说着,忽然露出些懊恼的神色来——
因为就在刚才,他忽然想起来,当年自己刚被唤醒的时候,其实是见过除了丁曦以外的别的什么人的,但那时候他因为刚刚死过一次,又是才被召回魂魄,所以还有些不大清醒,自然也不太记得那人是谁,所以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
他顿了顿,忽然又想起了别的什么,又一次开口道:“……对了,游泽哥哥。”
说着,他抬眸看着游泽,再次压了压声音,小声道,“我方才听我姐姐那样喊你,你是不是在那之后——又见过我姐姐?”
游泽按着眉心的动作忽的一顿,接着他抬眸,有些讶异地看向他:“你……”
丁符见他这般反应,神色愈发笃定:“我说对了,是么?”
他道,“我隐约记得我刚醒那几日,第一个看到的人不是我姐姐,而是丁师叔,他那时候告诉我说,外面有妖族在我们当时在的那个镇上大肆杀生,我姐姐、还有当时在一起的秦师叔和潇湘师娘,他们三个为了杀妖救人,一起出去了。”
“但后来过了好久好久,我姐姐他们也没有回来,然后也不知道怎么,丁师叔就带着我回了北境,然后又过了数月,我姐姐被老掌门亲自带回来了,但不知怎么,她当时已经受了很重的伤,因此长时间地昏迷不醒,老掌门还说是在西境的平邺城里找到她的,身上还带着被妖族利爪挠出的伤口,但已经治好了,可人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当时老掌门觉得蹊跷,特意去问了当地的镇民。”
“有镇民说,当时镇上出现了一只到处杀人的大妖,我姐姐为了救镇上人,于是和一个同她年龄相仿的人一起把那大妖引到了山上,但后来把她从山上救下来的,却不是那个人,而是我师娘。当时我师娘把她带到镇上,自己却又不见了,后来我姐姐再醒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失忆了,什么也记不起来。”
他亢长的一段话说完,随即顿了片刻,接着他抬起眸,一边一眨不眨地盯着游泽,一边缓声道:“所以,游泽哥哥,当时那个和她一起上山的人,是不是你?”
————
一个对时之后,丁曦从昏睡中醒来,有些吃力地坐起来。
天色已晚,客房里显得有些昏暗,透出一股幽冷的凉意。
四下无人,寂静得厉害。
这是……什么地方?
丁曦从杂乱无章的梦里乍一睁眼,看到满眼陌生的景象,霎时间有些恍惚,但紧接着,又很快因为一阵突如其来的头疼而回过神。
她蹙了蹙眉,垂着眸默然坐了片刻,等那阵剧痛过去。
然而却愈发疼得厉害。
于是她习惯性地抿了抿薄唇,露出忍耐的神色。接着又下意识地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身后,却并没有碰到臆想中的那具小小的骸骨,她先是怔了一瞬,又在下一刻意识到自己这是失忆了。
阿符的尸骨……或许早就已经安葬了。
思及此,她低垂着的眸光黯淡了些许。
过了半晌,她支起细瘦的手腕,想要强撑着自己从床塌上站起来。然而刚一落地,头疼突然又一次加剧,她整个人都忍不住晃了晃,倏然朝着地面跌跪了下去。
冰凉的痛感猛地撞上她的膝盖,迫使她忍不住又一次蹙了蹙眉。
天光逐渐消散,又过了良久,她才撑着床沿,一点一点地支着自己从地上站了起来。
一片漆黑里,她扶着床木立在那里,一身单薄的青纱长裙已然被身后的冷汗所浸湿。
头疼作祟,刚刚才恢复不久的清明意识又开始渐渐恍惚,丁曦下意识地想要咬唇,却没什么力气,于是只能微微俯身,等眼前那阵眩晕感过去。
神志逐渐被疼痛一点一点地从体内抽离,熟悉的失控感又一次找来,几乎是片刻就让她闷哼出声,她死死地蹙着眉,心里生出几分寒意——
这般强烈的头疼,很轻易地让她回想起那次凌云阁大火前的失控。
这就是那人所说的……杀伐判么?
她隐约记得自己似乎做过一个极其荒谬的怪梦,在那场梦的最后遇到了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那人带着她走过无数古怪的幻境,还说她是上神娵紫的女儿,身上带着惩处众生罪恶的杀伐判。
这说法荒唐至极,然而奇怪的是,她恍惚记得潇湘子曾同她说过一样的话。
……是在什么时候说的来着?
她吃力地回想着,却被愈发逼人的头疼所扰乱,末了忍不住停下来。
最后一点微末的意识消散,她睁开涣散的双眼,隐约地看到一身白衣出现在她眼前,伸手在她倒下前揽住了她,一边用轻柔的声音唤她“阿曦”。
是你么?游泽哥哥……
丁曦缓缓地闭上眼,又一次坠入无尽的乱梦里。
————
鬼市陷入黑夜,六道酒楼的北楼一处客房内,燃起了一簇小小的烛火。
游泽看着怀里陷入昏迷的少女,昏暗的烛光照着她苍白的面容,即使在昏睡里,依然双眉紧蹙,仿佛正忍受着莫大的痛苦。
“阿曦……”
他忍不住低声呢喃,那双桃花眼此刻红光肆虐,第一次任由那些深藏着的晦暗神色彻底显露出来,显出近乎疯狂的偏执爱意来。
而在这时,潇湘子在死前的那段话,又一次在他耳侧响起。
那个向来温雅从容的女子跪在她面前,神色痛苦地说:“游泽,我知道你是上神泽尤转世,也知道你尚有些许前世的记忆,所以我求你——我求你救救丁曦,她身负杀伐判,如今我尚能以命压制,但终究不是长远之计。来日她一旦再次因封印破除而失控,请你务必——”
那末尾的几字未曾落下,游泽眼底的红光忽然暴虐而起,周身戾气顿生。
——好狠的女人!
一个阴沉的声音在他心里冷笑道,简直和她娘如出一辙。
他是留了些神界的记忆不错,但记得的,却皆是些冷情冷心之人。
杀伐判……好一个杀伐判!为着区区一个杀伐判,那疯犬一样的天帝害死了多少生灵,竟还觉得不够么?
——若是来日阿曦真的失控,那我泽尤就陪她同入地狱,我看谁敢杀她?
第20章 惊梦
翌日晌午,丁曦仍未曾醒转,且大有魂魄逐渐衰弱之态。
丁符倍感焦躁,消停了多日的头痛又开始作祟,他守在丁曦床榻之前,一边揉着脑袋一边看着昏睡中的丁曦,整个人都有些发蔫。
他这般焦躁的原因不止因为这些,还因为从昨晚开始,游泽便不见了踪影。
他去过游泽的客房,然而那房内的东西都是无人动过的样子,连桌上的烛芯都未燃过,显然是昨夜便未曾回去。
会是去哪儿了呢?
丁符记起来昨日在丁曦房门外,自己同他提起有关记忆之事时,最后问他的那句是不是。
当时游泽垂眸立在那里良久,算是默认。
初时回想起来,丁符觉得甚是奇怪——不过是问了他一桩不大重要的陈年旧事,答了便答了,怎么今日偏就不见了人影?
可现在他再一细想,却发觉这当中大有蹊跷。
——似乎就是在那次平邺山遇妖之后,姐姐就开始昏迷,醒来之后便已然记忆受损。如此来看,显然是经历了不小的事。
不仅如此,还有另一事——姐姐原本在混沌之地待得好好的,怎生被发现的时候就已然到了西境边界?
这般想来,这些所谓的“陈年旧事”桩桩件件看起来都扑朔迷离,而巧的是,当年知道真相的几人,大多都难以道出真相——暂不提还能不能找到目睹当年的旁人,单就他凌云阁的几人来看。潇湘师娘已然去世,秦师叔先是疯了而后又不见踪影,自己更不用提,因为彼时还未清醒所以什么都不知道,而当年经历了全部的姐姐,时至今日也已然丢了全部的记忆。
如此来看,真正知道此事的,似乎只剩下游泽。
但游泽……游泽他到底是谁?
哪怕他们已然相处多日,自己似乎依然对他知之甚少。
先就身世而言,他原本该是游青涯的首徒,却为何在初见时被游夫人嫌恶成那样,甚至是不顾礼节的直接叫他“滚”?而再看他自己那时的反应,却并不因此而感到受辱,反而自称自己是“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