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游泽垂眸默认,女人便继续道:“但在千年前,姬肆因冒犯天界先帝长女拂清公主而触怒先帝,先帝本欲杀之,但此人有一位孪生胞弟,名为凤奎,是个巧舌善辩之人,彼时他为了兄长而亲自赶到诛仙台,在先帝动手之前极力为之求情,故而最终留了姬肆一命,只被押入天牢,判了个永世为囚的活罪。”
“此后,姬肆的妖王之位便转给了其弟凤奎。凤奎虽善言,但为人极其谦和忍让,直至百年后新帝登基,这人才初露锋芒,在天界混出了几分名头,自此常跟在新帝左右侍奉。”
言及此,她顿了顿,神色多了几分犹豫,小心翼翼地又望了一眼游泽,道:
“……其实方才,下官说是天帝所为,并非是有意欺瞒,而是因为布阵之人,便是那位凤奎。”
她话音落下,游泽终于有了些反应,漫不经心地侧过眸子,看着她略挑了下眉:“嗯?”
女子被他眼里的笑意晃了一眼,心跳抑制不住地顿了一下,接着她连忙匆匆地撇开眼,一边勉强接着道:“上神长居人界,故而有所不知——此人近来颇得新帝圣宠,不久前还被封了神君,故而这几年但凡天帝有要事调遣,必定首选此人。因此我等地府的小官,才不得不将此人所为当作是天帝授意,一一听命遵循。”
她一语道毕,大殿内跟着恢复了寂静,陷入一片沉默之中。
感觉到对方迟迟没有出声,似是还在思忖着什么,女人却丝毫没有被忽略的怨气,只是跪坐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
良久,她才用余光看到那人的衣摆动了动,接着微微侧过身子,一边温声道:“原来如此。”
游泽收回长箫,浅笑着略一倾身,亲自将跪在地上的女人扶起。女人一边站起来,一边有些懵懂地抬眸,看着眼前的禁制不知何时已经被撤去了,那人身上的光芒随之消散,一袭白衣复又成了清冷的雪色,像是敛着寒意的孤月。
他神色温和,略勾了勾唇,朝着女人一礼,道:“多谢告知,有劳了。”
女人有些惶恐地道了句不敢,接着忙迎着他走了出去。
二人出了殿外,原本还瘫软着发愣的段生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极力朝着游泽躬下|身,肃然道:“恭送上神。”
闻声,正往前走去的游泽忽然顿步,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侧过眸朝着段生看了过来。
段生原以为游泽要离开,刚打算松一口气,正要直起身,忽然又在抬眸后撞上了对方意味深长的视线,吓得他不由得猛地一顿。
段生看着那双桃花眼微微眯着,眼底的笑意分明是温和至极,他却生生被吓得瑟缩了一下。
————
六道酒楼。
绕过喧嚣的酒楼前厅,店小二稳稳当当地端着一份早点,踩着匆快的步子一路上了北楼,又轻车熟路地绕过楼道转角到了走廊。他神色轻松,正要朝着另一侧走过去时,身侧的一间客房的房门猛地被人从内推开了。
紧接着,一位青衣女子以极快的速度从门后闪了出来,拎着一柄剑挡在了他面前,神色冷然地开口:“打扰,你看见这间房里的客人了么?”
店小二被她突然的出现吓得一顿,待看清来人的长相之后,他手里的盘子嘭的一声掉在了地上,跟着他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一边叩首一边惊恐地大喊道:“——饶命!姑娘饶命!小人真的不是故意透露姑娘行踪的!实在是……实在是受人逼迫,身不由己啊!还请姑娘手下留情,放过小人吧!”
他吓得语带哭腔,竟也不顾满地的碎瓷片,拼了命一般地以头抢地,不到一会儿就磕得满脸血污。
“是你?”丁曦看向他,略带诧异地一挑眉,“你认得我?”
店小二却仿佛从她的语气中读出了别的意味,被吓得语无伦次:“不——不认得!小人眼盲,眼盲!什么人也没看到!这就走,这就走!”
他一边说着,一边匆匆忙忙地想要往后退,却一不留神变成了同手同脚,又自己绊着自己一屁股跌坐了下去。他欲哭无泪,朝着丁曦露出满脸惊恐,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丁曦看着他还挂着彩的脸和奇怪的举止,忍不住蹙起眉:“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看了店小二片刻,接着收回剑,抬手在店小二身上落下一道咒术。
店小二见她忽然伸出手,脸色一白,下意识地以为是要对自己动手,于是慌忙地闭上了眼,作出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态。
丁曦:“……”
然而店小二等了片刻,那料想中的痛意却没有来,他愣了一瞬,接着却又发现自己额角的刺痛感忽然消失了。
随即他忍不住睁开眼看向对方,一边下意识地伸手碰了碰自己的额角。
光洁如初。
他愣了一下,看向眼前的丁曦。丁曦蹙着眉,神色极淡,但冷意少了几分,朝他道:“别乱动,半个时辰之后再用冰水洗净,便不会留疤。”
她似是没有注意到店小二脸上的诧异,言毕顿了顿,又平静地道:“看见过这间客房的客人了么?”
店小二呆愣愣地听完,而后又呆愣愣地摇了摇头,答:“不曾。”
“打扰了。”丁曦欠身一礼,没再看他,微蹙着眉转身走了。
合上房门,丁曦抬眸看向屋内。
这是丁符的客房,然而此刻却空无一人。
自她方才醒来,丁符和游泽就都不见了踪影。
她朝着屋内走过去,正中间摆着的桌上还放着丁符喝到一半的茶盏,一旁放着的白瓷茶壶的壶口还留着未干的水渍,显然是临时起意而离开的。
但……
丁曦凝眸,正思索间,忽然看到桌案另一侧的窗户是开着的。
她心念一动,于是闭上眼,试着开始探灵。
然而不知怎么,她刚一驱动灵力,头颅两侧就传来一阵剧烈的痛意,逼得她难以凝神。丁曦蹙着眉想要忍耐过去,然而那痛意不依不饶,竟逼得她的灵力生生断了。
接着她猛然睁眼,猝不及防低咳一声,竟就这么咳出了一口血!
丁曦被那刺目的猩红一晃,眉心狠狠一跳,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阿符绝不会莫名离开自己,他是被人带走的!
但那人绝不是游泽——方才她去游泽房内确认过,他昨夜就不在这里,而阿符是今晨才不见的,两人一前一后相隔了一个晚上离开的,然而眼下却一个都没回来。
游泽尚有可能是自己离开的,而阿符……他一个残魂,会有什么人特意来带走他?
为什么她才恢复了几分从前的记忆,眼前又到了这般境界?
丁曦抬手攥了一下腰侧的璇玑玉,然而那玉佩已然成了冰冷的死物,再无半分感应,显然阿符是被带去了极远的地方。而没了璇玑玉的庇护,阿符不久就会魂飞魄散!
她忍着头疼立在原地,只觉遍体生寒。
过了半晌,她忽然抬手,将浮游剑抽出了剑鞘。
雪色寒光闪过,照出她冷淡的眉目,那双漠然的眸子此刻带着狠决,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眼底凉如寒冰。
——像极了她记忆里的一个人。
潇湘子的那句话犹在耳侧,她凝眸看向自己的徒弟,沉声叮嘱道:“若是某天你杀伐判封印将开,务必记得避开血迹,而后自封灵虚穴,否则极易被勾起杀戮戾气……”
封印……
丁曦凝眸,决然地想,可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思及此,她猛然提起剑,朝着自己的手腕狠狠一划——
血流如注。
浓稠的血水带着触目惊心的猩红,几乎是片刻就染了她一身,那只纤瘦的手腕白得几近透明,鲜明的对比之下,看着愈发骇人,然而丁曦却面色不改,只死死地盯着那处血迹。
一股强烈的戾气从她心头疯狂涌起,带着猖狂的力度,一下一下直冲肺腑,只消片刻,便让她冷白的眼尾泛起了一抹靡丽的绯红。
她猝然抬眸,差点被灭顶的杀意所淹没。
良久,豆大的冷汗从她额角渗下,潮水般肆虐的巨大痛苦里,她咬着苍白的唇,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神志,接着闭上眼,再次开启了探灵之术——
所有的声音转瞬被放大,又如潮水一般自行褪去,紧接着,无数细小的灵力波动转化为具象,仿佛千万条如梭虫,银针一般奔涌着朝她刺来,丁曦在片刻之间找出了属于丁符的气息,然而又在片刻后睁开了双眼。
她竟找不到另一人的痕迹!
丁曦眸光渐冷,顺着丁符气息的指引,抬眸看向窗外。
东侧……
是混沌之地。
————
阎王殿内。
段生的脸色还带着几分煞白,他心有余悸地往门外游泽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确认对方已经走远了,这才一挥手,让鬼兵掩上了殿门。
接着他长吁一口气,转过身朝着身后的女人恭敬道:“殿下,人已经走了。”
女人——穷奇族三公主梦黎正抬眸望着门外出神,闻声,她回过神,略微垂下眼睫,眸光黯淡了些许,接着只是低低地朝他嗯了一声。
段生见她回神,这才继续开口道:“殿下,您方才……为何朝我递眼色而不让我告知他?”
闻言,梦黎这才恢复了原本的神色,接着她懒懒地往椅背靠了靠,有些漫不经心地道:“告诉他什么?告诉他秦兹是如何抱剑惨死的,然后好让他知道原因后找我们问罪么?”
说着,她忍不住嗤笑了一下,“你以为他还是从前那个好说话的泽尤上神么?你方才难道没发现,他已经快要入魔了么?”
见状,男人犹豫了一下,有些疑惑道:“可……可照理来说,他与那凡人秦兹,也并无关系啊?”
“原本确实无关。”梦黎道,“可秦兹死的时候,抱着的却是潇湘剑,那么此人必定与天界医官潇湘子脱不开关系。而自从娵紫身死,凤奎陛下与天帝多年来一直在找这女人的下落,怀疑是她带走了杀伐判。而一旦此事被陛下得知,发觉是我等不小心向泽尤透露了什么,不管有意无意,都会不得好死。”
“死”字落下,段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有些恐惧地道:“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梦黎蹙眉,“你我小心行事就是,哪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段生反应过来自己问了蠢话,忙赔了句不是。
“行了。”梦黎有些厌倦地打断他,接着转言换了个话题,道,“让你派人去找梦幽的下落,找到了么?”
“找到了。”段生连忙道,“说是就在混沌之地的麒麟城。”
“行。”梦黎抬起素白的手揉了揉额角,缓声道,“你去准备准备,明日随我一同出发,亲自去把那小妮子带回来。我看这六界又要有大变故,绝不能让她再在人界胡闹下去。”
段生答了句是,躬身退了下去。
良久。
一片空旷的寂静里,倚在椅背上的梦黎缓缓睁开眼,抬眸望向那屏风之上的穷奇。她姣好的眸子里流光闪过,仿若淬炼过的琉璃,接着朱唇轻启,喃喃地念出两个字——
“泽尤。”
# 中卷|万骨泣山河
第22章 从君令|之一
长宁河上,残阳照水。
浮游剑如一簇飞星,在漫天霞光里自西向东飞逝而过。剑行极快,带起烈烈的寒风拂面而来,吹得丁曦衣袖翻飞,青纱衣摆像是一尾竹叶,衬得她面色愈冷。
还有十三个时辰。
若在十三个时辰后,丁符还未回到璇玑玉中,那么他便会彻底魂飞魄散。
到了此刻,她什么也顾不上,哪怕锥刺般的头疼依旧如蛆跗骨,也只能暂且忽视不计。
而她那只苍白纤瘦的手腕上,不久前被割开的那处伤口已经凝干了无数次,成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但每每愈合,都会被她再次割开,好留着那道浓郁的血腥气。
杀伐判在她体内蠢蠢欲动,随着封印将破,血脉里好似有烈火在烧,灼痛感蔓延到脑髓之中,带着骇人的炽热温度,逐渐蚕食了她的神志。探灵之术已经被她推到了最后一重,被感知到的灵力波动的数量已经达到了骇人的地步。哪怕是百里之外的一只枯叶的凋零,都能被她看得清清楚楚。
这种庞大的感知力,无疑是一种巨大的精神折磨,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在以惊人的速度耗费着她的心神。
但她什么也顾不上。
眼看着混沌之地已然就在不远处的天际,残存的意志被她咬死在牙关里,紧抿着的薄唇已然没了血色,仅仅是维持清醒以追踪气息,就已经耗费了她全部的心力。所以她半点也没注意到,自己的双瞳正在悄然地发生变化——
原本琥珀色的双瞳,已经逐渐变成了一种几近透明的银色。像是剥离了尘土的神像之眼,真身显露,倏然生出了超脱凡俗、俯视众生的神意,却又带着可蔑视世间万物、罔顾生死界限的冰冷漠然,叫万千尘民忍不住朝之跪拜。
——那是杀伐判的神意。
可斩杀一切罪恶、逼退一切邪煞,凌驾六道、翻覆众生的浩大神意。
是至善至邪之物。
而丁曦对此浑然不觉,那处被割开的血肉已然深可见骨,而她仍在不管不顾地往前飞速向前掠去。
随着向前,混沌之地从天际逐渐向她靠近,从看不清到还剩百里、十里——最后终于到了!
而在靠近的那一刻,骇人的煞气忽然从她周身涌起,原本平静的河面忽然开始急速翻动,不出片刻,那水面腾空而起,竟掀起了一阵巨大的浪潮!
探灵术之下,丁曦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灵力波动所淹没,她在震耳的浪声里猛然后退,被逼得往浮游剑上摔跪下去,躬身咳出一口血。
几乎是霎那之间,丁曦的脸上血色尽失。探灵术被迫中断,她在四溅的水花里抬眸,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到了一处阵法之中。
是祭河阵。
且已经因为她的闯入,已经被彻底触发了,此刻阵法显形,杀机全开。
丁曦蹙眉凝眸,暗道不妙。果然,只在须臾之后,一只巨大的青面蛟龙从水浪里飞腾而起,张着满口染血的森然獠牙,径直朝着她窜了过来——
几乎是转瞬,突如其来的死亡开始朝着她逼近了过来,而与此同时,体内那股被她狠狠压制着的杀意自她脊骨内窜起,烈焰一般,烧穿了她的肺腑,直冲脑髓,疯狂地撕开了她的神志。
紧接着,身下的浮游剑忽然脱离了掌控,仿佛被注入了灵识的活物,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啸,又在煞气的压制之下飞回到她手中。丁曦凌空而立,彻底化为银色的双瞳之中倒映着蛟龙的血盆大口,眼底煞气顿生。
“杀人孽畜。”
厚重血气的扑面而来,丁曦冷然开口,如雪长剑在她手中飞旋而动,剑气如利刃般割开层浪,轰然一声,她在四散的水花里飞身而起,青衣如竹,朝那蛟龙的龙眼中猛然刺去——
血肉横飞!
参天巨浪平地而起,青面蛟龙长嚎一声,在巨大的刺痛里流下猩红血泪,它扑了空,又发了疯地甩起头颅,张起豁然大口,用尽力气朝着那道青色的身影猛然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