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许久,她终是再一次残忍地开口道:“那是十年前,潇湘子身死,只因彼时人、妖两界突生动乱,她已然身受重伤,而又为了杀伐判——”
“杀伐判?”丁曦忽然打断她开口,她蹙起眉,仿佛方从那不断变化着的幻境之中回神,却又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冷然地开口问道,“——那到底是什么?”
“丁曦”的神色倏地顿了顿,随即她沉默下来,抬眸看向丁曦。
丁曦盯着那双与她一模一样的眼睛,眼底的神色冷得骇人,整个人微微有些发抖,像是已然到了忍耐的极限。
好半晌,“丁曦”张了张口,用略显低哑的声音开口道:“我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可能是一股力量,也可能是一种天规法则,亦或者别的什么,但我唯一知道的是……”
她顿了顿,犹豫片刻,才接着道,“……它如今就在你身上。”
丁曦悚然睁眼,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一股强烈的凉意从她身后生出,霎那间使他遍体生寒。
“丁曦”看着她的反应,垂眸默然片刻,一边下意识地抿了抿唇,似乎是在思索该如何讲下去,良久后,她张了张口,一边抬眸继续看着她道:“杀伐判原本只有娵紫能掌控,但所有天神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当年为了躲避天界众神的追杀而保住它,娵紫才将它藏入你的身体内,而后由她亲手封印,又让鬼仙送你逃入轮回,从而逃离到人界。而潇湘子为了你自毁神骨,只是为了教你医术,好消解你体内由杀伐判带来的戾气。”
她顿了顿,带着迟疑继续道,“而她当年身死,也是因为……因为你身上的杀伐判收到妖族影响,冲破了封印,使得你被戾气影响而大肆杀戮,故而她用最后的神力,再加了一道封印。”
“身死”二字落下,丁曦几乎是有些踉跄地又往后退了一步,她蹙着眉,一股强烈的荒谬感淹没了她。
为了……她?
她感到荒谬,而更为可悲的是,她无法找到任何借口来反驳对方,且有直觉告诉她,对方所说句句不假。一股巨大的震惊朝她砸了过来,使得她有片刻的茫然。良久,她抬起眸,几乎是用从未有过的颤抖的声音开口:
“大肆杀戮……”
丁曦喃喃,仿若低语一般,语气满是茫然无措,“那……那也就是说,我的父母——我此世的父母,还有阿符和鬼仙、我师父、和秦兹师父,他们都是……都是因我而死的,对么?”
她颤声说完,“丁曦”忍不住跟着蹙了蹙眉,似是默认一般没有答话。
片刻后,就在丁曦快要崩溃的时候,她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像是还想说些什么,末了却只是道:“我告诉你这些,并不是为了让你回忆起什么。”
她看着丁曦那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眼底再一次生出怜悯的悲意,低声道,“我只是想来提醒你,杀伐判的封印已然维持不住,再过不久,会再次破封而出……”
然而丁曦却已然听不到她的声音,她整个人陷入恍惚的状态里,意识逐渐消散,骨髓里所有的力气也在霎那间消失了,她感到无边无际的困意朝着她席卷而来,随即忍不住闭上眼,向后倒去……
第18章 恨生
丁曦再一次找回意识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然离开了那处树洞,正躺在原先六道酒楼里的床榻之上。
她偶尔会听到丁符在耳边喊她的声音,因此她极力挣扎着清醒过来,但她总是清醒不了多久,就会被重现拽回到无穷无尽的乱梦里。
一些原本混乱无章的记忆,随着梦里的重现,而被她一点一点找回来——
最初的时候,她梦见七岁那年的事。
那个时候,凌云阁的掌门还是她父亲,秦兹也还是萱草堂堂主之子,尚未出山,修为也还未曾有后来那般厉害。但那时的潇湘子已然初具“神医”之名,一次偶然,她被请到这里救下了丁曦病重的母亲,自此被他父亲奉为座上宾。再后来,潇湘子与秦兹相恋,二人成亲,潇湘子便因医术高绝而被封为了萱草堂的堂主。
她记起来第一次看到潇湘子的时候,是在潇湘子刚来寒斜山的那几日。
那时她的母亲因病入膏肓而陷入昏迷,求遍名医却无药可治,她父亲又整日因门派里的内外琐事而忙得心力交瘁,谁也顾不上管束她和丁符。
那个时候,为了不让他们添乱,她父亲便把他们关在了后院,每日靠着门派弟子轮流来给他们送吃食。但有时因为太忙,那些弟子轮着轮着就把他们给忘了,于是她和丁符总是饥一顿饱一顿。她那时尚且还能忍,但是丁符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几乎是每过五六个时辰就会觉得饿。
某一次,那位给他们送饭的那位弟子恰巧因为有事外出了,到了深夜,小丁符实在饿得受不了,于是只能跑过去在丁曦怀里小声地哭。她没办法,只能抹黑翻出后院,带着他去厨房给他找吃的。但期间因为光线昏暗,她一不小心打翻了她母亲的药坛子。
后来,她父亲知道了,发了很大的脾气,他亲自动手打了她七十戒鞭,最后不管丁符如何哭闹求饶,硬生生把她留在冰天雪地之下的后山思过崖上,敕令她没跪足一天一夜便不准起来。
她穿着一身薄薄的单衣,带着满身伤痕跪在鹅毛大雪里,独自从黎明初晓一直跪到夜里三更。
她又疼又冷,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有个人拎着灯笼,踏着雪朝她走了过来。
月夜之下,那人穿着一身淡青色的长裙,清冷好看的面容掩映在昏暗的月光里,她停在丁曦身前,微微倾身,木簪挽起的长发散乱地垂落下来,接着她伸出手,将冻僵的丁曦抱了起来。
从冰冷的雪地乍然到了一处温热的怀抱里,小小的丁曦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接着她回过神来,吃力地睁开因为高烧而看不清的双眸,看了潇湘子一眼。
她苍白的唇动了动,用虚弱的声音问:“您是谁?”
潇湘子垂眸看了她一眼,那双有些淡漠的眼睛突然很轻地笑了笑,玩笑般地回答道:“我是来救你的——大夫。”
——我是来救你的。
丁曦朦朦胧胧听到这么一句,便在她怀里陷入了昏迷。
后来第二日,她母亲奇迹般地从昏迷之中醒来,她父亲也终于一展笑颜,高兴之余又说要为救她母亲的恩人办一场宴席,她才知道那夜救下她、又替她治好鞭伤的年轻姐姐叫潇湘子。
第二日她在宴席间,趁着无人注意时小心翼翼地看向那位传闻中的医神,彼时潇湘子正在与旁人推杯换盏,在她看过去不久,便似有所感地回过头,冲着她很浅地笑了笑。
丁曦愣了愣,随即就看到潇湘子同她父亲说了句什么,接着便朝她走了过来。
她僵滞地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潇湘子牵起自己的手,对着满席的宾客道:
“诸位贵客,打扰了,在下有事宣告,还诸位请安息片刻。”
她冷玉般的声音落在大殿里,原本喧闹的宾客闻言,纷纷停下来看向她,听得她道,
“在下潇湘子,今日想请各位做个见证——自此刻起,凌云阁掌门之女丁曦,便是我座下唯一的门徒,我潇湘子亦是她唯一的师尊,从此我师徒二人宠辱与共,若有人苛待她,我必不轻饶。”
郑重的话音落下,丁曦懵懂地抬头,后来她回过神来,看着眼前正望着她的潇湘子,又在满堂的“恭喜”声里,跪下去,朝着那人开口喊了声“师父”。
而后这二字,从最初的滞涩陌生难以启唇,到后来的习以为常脱口而出,她被那人一路牵着长大长高,学医术、练剑术,再也没有受过一次罚。
直到后来的那一日——
那是噩梦般的一日。
那一年,人、妖两族爆发战乱,潇湘子与秦兹亲自外出行医,她的父亲也带着一应长老下山杀妖,而她的母亲恰在那时突然病发,危急时刻,只能让她已学了几年医术的她来诊治,但不知怎么的,她母亲的病却越发重了些,甚至又一次陷入了昏迷。
她急得不知所措,整个人都莫名陷入了一种焦躁暴戾的状态里。一次在给她母亲熬药的时候,突然觉得头痛难当,手里的扇子也啪地一声落到了地上,正要去拾起来的时候,突然有弟子冲进来,一边跑一边高喊“夫人不行了”。
那弟子火急火燎,冲进来的时候不小心踢翻了一旁的药坛,丁曦怒极攻心,竟反手抽出了浮游剑,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那弟子已经被她一剑捅死了。
她睁着通红的双眼,又惊又怒,然而体内却像是有火在烧,带着骇人的戾气,一次又一次冲撞着她的神志,叫她怎么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而后她再一次失去了意识。
之后她彻底醒来,早已酿成滔天大错。
她在暴戾之下那剑杀死了所有的弟子,整个凌云阁的活口被尽数血洗,又一把火烧死了她的亲生母亲,丁符为了拦下她,被火烧成了一具骸骨。
——那是她此生逃不掉的噩梦。
她看着她的父亲带着一身伤匆匆赶回来,看见的却是滔天大火,地上残喘着的人哭诉着告诉他,他亲生的女儿成了一个疯子,杀死了他的妻子、儿子,把他的门派杀成了人间地狱。
他几乎在是一瞬间陷入了疯狂。
歇斯底里的怒吼也发泄不了他滔天的恨意,他抽出长剑,毫不犹豫地一剑刺向刚刚清醒过来的丁曦。
然而丁曦却真的成了怪物,他眼睁睁看着她身上那处被剑刺出的伤口快速地愈合,须臾之间,光洁如初,而丁曦仍是像无知无觉一样跪在那里,死死地搂着丁符的骸骨,整个人陷入了恍惚里,对所有事都无动于衷。
他彻底地疯了。
他一次次提起剑朝着丁曦砍去,像是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段,然而直到剑被折断,她仍是完好如初。
“妖畜——”
他扔了断剑,又召出灵鞭,疯狂地朝她身上甩去!
他神色狰狞,带着莫大的恨意,一边挥手一边癫狂地大骂,“你不是我女儿,你是怪物!怪物!你松手啊!把我儿子的尸骨还给我!”
火烧成了海,血烫成了火,天地被染成了浓稠的猩红,映出她满身洗不净的罪恶。
而她死死地搂着怀里的尸骨,像是已经抓着自己的命。
太冷了——
丁曦闭上眼,身后的鞭声忽然断了,她父亲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在她眼前重重地跌跪下去,死了。
于是她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越过她父亲的尸身,开始踉跄着往前走,然而走着走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疯了一般往前跑了起来——
她从寒斜山跑下来,又一路朝南,奔向无边无际的冰川雪原,急促的喘息声散在风里,她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喊:
“快走,丁曦!不要杀人、不要等你师尊回来看到!她会恨你,她一定会恨你!”
可是她又忍不住喃喃道:“可是师尊,你在哪?你能不能救救我、救救阿符——”
然而过了一会,那个声音又喊:
“不——不对,你不要回来!我是个怪物,我会害死你!我不要害死你!”
那些语无伦次的声音在她耳侧不断响起,她觉得自己也快要疯了。
她越跑越快,仿佛在躲着什么,甩开什么,就这样不知多久之后,终于某一刻,她筋疲力尽,在这无边无际的雪原之上轰然跌倒,抱着怀里的尸骨彻底失去了意识。
而记忆却没有在这里停下来。
她昏迷后的梦境里陷入昏迷,醒来后,却发现自己仍在梦里,而那漫长的、曾被她忘却的回忆还在继续。
她被人救下了。
救她的人,自然是潇湘子。但当她睁着恍惚的双眼看向潇湘子的时候,对方什么也没问,仿佛已然知道了一切,只是将她带到了西境的平邺城,亲自照料她。
她是从那时开始常常做噩梦,每次只要一闭眼,必定会被突然的乱梦所惊醒。她依旧常常感到头疼,但所幸潇湘子用了什么法子,一点一点减缓了她的头疼。
等她彻底恢复过来,已然是在半年后。
但她终究是受了刺激,虽然会在潇湘子面前勉强自己笑一笑,但也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有时整日整日的不说话。
而在这时,人妖两界的争乱已然彻底在整个西境蔓延开来,潇湘子将她安置在平邺山上,自己则每日下山杀妖救人,早出晚归。后来有一日,潇湘子到了天亮仍未归,丁曦下山去寻,走到平邺城街道的一霎那,她才发现外面已经乱得厉害。
街上到处都是横陈的凡人尸体,唯有残存的修仙弟子还在与四处为害的妖族拼死相斗,几个人用尽力气斩杀掉一个,不久后又会出现一个,咬死更多的人。
人间已经乱了。
丁曦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开始重新拿起了浮游剑,又是怎么开始与匆匆赶来的潇湘子一起斩杀妖邪。她像是木偶一样,面无表情地跟着她的师尊,一路像西边杀去,又在沿途救下无数身受重伤的人。
潇湘子的医神之名,便从那时开始在西境传开。传言里,说她医术绝顶,修为高强,身边带着一个叫做丁曦的少女,少女背着一具骸骨,与潇湘子二人一人一剑,一路从平邺城往西而去,逼得那些妖物一路后退,直到西境边陲的古妖都,再无妖邪敢在此出现。
因此,世人开始尊称丁曦为小医神。
然而丁曦却对这些传言无动于衷。
她在无数次的杀戮与救治中变得麻木,数不清是有多少条性命在她手里被扼杀,又有多少性命在她手里被挽回。她变得越来越话少,脸色也越来越冷,再也没了从前爱笑的影子。
而潇湘子与她在某一次的救治中走散了,等丁曦回过神来,她已经许久没有看到过她了。
再后来,西境开始恢复过来,那些被她救下的人开始帮着重建城池,白寅殿的弟子也退了回去,开始在西境建立起关卡用以抵御妖邪入内,三大险关也是在那时开始被重视而利用起来。
丁曦终于不必再杀,也不必再救。
于是她开始往回走,背着丁符,从西往东的尸骨,一路穿过无数沼泽山川,到了混沌之地的一处西边城镇。而后她在那里再一次遇见了潇湘子,她告诉丁曦,她找到了秦兹。
丁曦在听到这个名字的一霎那,忽然明白,她的审判到了。
果然,潇湘子带着她到了因重伤而躺在床塌上的秦兹的身前,见面之后,秦兹先是一怔,接着突然崩溃地大哭起来——
丁曦永远也忘不了秦兹那时的样子。
从前那般疏阔豁达的一个人,带着一身伤痕躺在床榻上,整个人瘦得形销骨立,两双眼睛如同将枯的油灯,露出绝望的痛苦,泪水每从中划落下来一滴,丁曦就感到自己被人多捅了一剑。
而最让她难过的是,秦兹却在痛哭之后开口道:“活着就好。”
活着……
丁曦跌跪下来,那张总是冰冷的脸上露出茫然,但却又流不出泪水,一个声音在心里问她:
为什么要活着?
为什么……我不能杀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