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是仙界?
四下望去,到处都是云层,且那云层极厚,带着灰蒙蒙的黑,如浪涛一般在身下滚滚翻涌着。而远处的天际,闪电伴随着雷鸣声而动,时有猝亮的光线撕开云层,又在转瞬间猝灭下去。
而抱着她的潇湘子,脚下正踩着一条巨大的、带着苍色花纹的蛟龙。
那蛟龙的身形在云层间时隐时现,看上去大得骇人,单是两侧的龙角便足有一人之高,但并不因此显得笨重,反而身形极为敏捷,正带着他们以极快的速度在云间穿行。
不多时,那蛟龙忽然停下,潇湘子带着她纵身落下,到了一处玉台之下。
那玉台极高,矗立在云层之上,形状恢弘肃然,如同某种行祭祀之礼的祭台。潇湘子带着她朝另一侧走去,她发现那一侧下面连着一道深不见底的渊堑。
而在那深渊之后,于虚空之中立着一处石碑,上书“诛仙”二字。
潇湘子在石碑前止步,俯下|身,重新将她从怀中放回到地面。背对着的视野得以变为正视,丁曦转过身,在不远处的玉台最高处,看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该怎么形容这种身影?
那纤长的脊骨分明是单薄的、脆弱的,却又带着藏不住的韧劲,像是不可催折的青竹,屹然立在那玉台之上。无数狂风从她身前呼啸而过,吹动她满头的白发随风而动,衬着一身长袖曳地的苍红长袍,显出庄重肃然的美。
而此刻,她就站在那万丈深渊之侧,不到一步之遥。
丁曦望着那背影,任由身侧的潇湘子牵起她的小小的手,带着她一步一步朝那女人走去。
须臾,随着又一阵闪电自天际劈过,潇湘子带着她停在那女人五步之远处,朝着不远处的女人开口道:“上神。”
那人的身形动了动,却并未转身,只用一种低哑而疲惫的声音答:“潇湘,你来了。”
女人的话虽然是句疑问,但语气却极为平淡,话音落下之后,潇湘子拽着她的手紧了些,又一次开口道:“我把曦带过来了。”
她话里带着几分欲言又止的期盼,仿佛是希望对方能够作出回应。然而闻言,那被她唤作上神的女人仍旧未曾转身,只仍是语气平淡地答:“何必。”她头也不回地道,“你把她交给鬼仙,自行离开吧。”
说完,女人便重新默然地立在那里,显出不愿再继续说什么的姿态。
丁曦有些茫然地看她一眼,又看了看拉着她的潇湘子,她眨了眨眼睛,眼前看不出任何破绽的幻境让她有些恍惚,显然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幸好在下一刻,潇湘子便又一次开口打破了沉默。
她望着女人,眼底满是丁曦看不懂的固执,语气决绝地道:“我不会走的。”她道,“我已自毁神骨,将与她同入轮回,前往人界。”
话音落下,女人终于有了些反应,她先是顿了顿,接着有些犹豫地微微侧了下身,但过了须臾,她依旧没有回头,只在片刻后开口轻叹道:“你这是何苦。”
末了她终究没再劝下去,再次沉默着望向身前的万丈深渊。
又过了良久,她似是低喃一般开口道:“时间到了。”言毕,她不再开口,而是纵身向前——
决然跳了下去!
与此同时,她听到自己不受控制地喊了一句什么,发出的声音带着莫大的惊惧,眨眼便被呼啸的风声所吞没——
她听到自己喊的是“娘”。
丁曦豁然睁大了眼睛,而就在这时,眼前的一切忽然消失,玉台和流云在转瞬间变回皑皑白雪,雪原之上,有个人突然出现在她眼前。
是位极年轻的女子,样貌生得极美,神色却冷得惊人。原本清妍好看的一双眼,却在眼底藏着化不开的寒冰,浅色薄唇轻抿,生生抿出了一种生人勿进的漠然。
这漠然是如此熟悉,她与她对视片刻,骇人发现——那人与她生得一模一样!
怪不得方才那声音让她感到如此耳熟,竟是她自己的声音!
丁曦吃了一惊,却还未全然从方才的幻境之中回神,接着却又看到这人出现,不免有些恍惚起来,她怔然片刻,有些茫然地开口道:“你是……我?”
那人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答:“是,又不全是。”
丁曦默然,一股巨大的荒谬感从她心底生出,过了良久,她几乎是失笑地开口道:“那方才也是你告诉我,这幻境中的一切,都是我曾亲眼所见的么?”
“是的。”那人颔首答,说着顿了顿,又道,“有关方才所见,你有什么要问的么?”
她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对丁曦的反应见怪不怪。闻言,丁曦却是忍不住真的勾唇笑了笑,有些讽刺地点头答道:“有。”她顿了顿,“那个女人……从诛仙台上跳下去的女人,是谁?”
她话音落下,对面的“丁曦”顿了顿,露出些怪异的神色,带着些诧异道:“你不是已经听到了么?”
她看着丁曦,顿了顿,接着一字一句道:“她叫娵紫,是天界上神,也是你前世的生母——”
那人话音未落,丁曦冷喝着打断她,“闭嘴!”
她声音极冷,仿佛带着戾气,那人于是沉默下来,她看着丁曦忽然抽出浮游剑,拿剑尖对准了她,那握着剑的手分明有些颤抖,却扔维持着冷静的神色地冲着她质问道:“一位天界上神,你却说是我生母,可有证据?”
“丁曦”看着她紧蹙的眉,眼里渐渐显出几分怜悯。
良久,她叹了口气,“何必。”她道,“我并没有骗你。”
说着,她忽然向前走了几步,任凭浮游剑在她的颈间擦过,划出一道浅色的血迹,而几乎是同时,丁曦察觉到自己的脖颈上显现出了同样的血迹。
痛意传来,丁曦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接着脸上露出愕然的神色:“你……”
身前的“丁曦”看着她的反应,面无表情地歪了歪头,片刻后,等对方逐渐恢复了平静,她才继续方才的解释,接着开口道:“——若是你不信也无妨,毕竟你前世的记忆已被抹去,而此世的记忆又残缺不全,一时难以接受也是该的。只是——”
她顿了顿,“只是你应当从古籍中看到过,有关上神娵紫的记载。”
说完她看着丁曦,见丁曦不答,于是只好继续道:“她是远古的几位上神之一,位列天界众神之首,身份仅次于天帝,是传说中的杀神,执掌着判决天下生灵罪恶的杀伐判。”
丁曦脸色一变,接着她手里的浮游剑颤了一下,倏然从她手中掉了下去。
哐的一声,那剑落在地上,“丁曦”微微顿了顿,又躬下|身亲自替她捡起来,又亲手替她将剑放回她背后的剑鞘之中,一边继续道:
“……杀伐判戾气极重,故而在千年之前,为天界所不容,天帝以‘杀孽过重’为由,将娵紫黜逐神界,赐死于诛仙台。”
丁曦豁然睁大了眼睛,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眼前的那人忽然消失,紧接着,景象又一次生出巨变。
雪原轰然消失,飞雪四散流去,周围的景色飞快地幻化而动,不多时,他们又到了另一个地方。
等丁曦回神,望向身侧,然而却不再是方才的诛仙台,而是成了另一番景象。接着,那与她一模一样的声音再次在她耳侧出现,同她解释道:“九百年前,阎王殿前,往生台。”
话音落下,她下意识地望向四周,发觉眼前的地方已然变成了一处深长的走道,黑石砌成,上铺红毯,走道两侧烈焰涌动,如赤色浪潮一般滚滚而过。
而在那一头,走道的尽头之处,有一处极高的火焰化作的城墙,被火光烧得极为耀眼夺目,形成了一道赤色的大门,门上,血色的字迹随着火光流转,映出笔迹诡谲的“往生”二字。
她正愣神间,听到身后有一阵脚步声响起,踩着缓慢的步调,一步一步朝她靠近。
丁曦下意识想要回头,然而却被什么定在了原地,只能一动不动地听身后那人的脚步逐渐靠近。
“殿下。”
那人轻声唤她,开口却不再是她自己的声音,而是个年轻男声,且莫约是个年方弱冠的少年,丁曦听得那人顿了顿,又继续道:“时辰到了,奴送您进去吧。”
丁曦不受控制地动了动,站在原地默然点了点头。
“僭越了。”那人道,接着脚步声停在了她身后,似是距离她只有咫尺之遥,而后,一双手忽然从身后环抱住她,带着小心翼翼的力度,带着她纵身而起,直直掠向那烧着的火焰门——
通过的一瞬间,烈焰忽然肆虐而起,由赤橙转为幽蓝,那人倏然搂紧了她,替她挡住了卷嗜而来的火舌,所有的灼热尽数被那人隔绝开来,未及炽痛袭来,那双护着她的双手瞬间化为粉芥!
丁曦倏然惊叫起来——
然而她的声音还未四散,下一刻便被迎面袭来的汹涌风声尽数吞没,接着,她又一次不受控制地闭上眼,在烈焰的焚烧里,那与她一模一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鬼仙送你入了轮回,因此你转世成了凌云阁掌门的女儿,在七岁时拜了转世的天界医官——潇湘子为师,由她亲自传授你岐黄之术。”
随着那声音落下,她再次睁开眼,已然跌入了下一重幻境——
烈火化作遍地的红枫,栈道变作一条石子铺就的小路,无声无息地自她身下蔓延向前,她从孩童变为稚龄少女,睁眼的刹那,有笑声从她身后传来,接着她被一股力量驱使着转过身,看到潇湘子再次出现在她身后,潇湘子已然换了一身寻常的白纱素衣,正站在一处修缮精美的庭院里,手里牵着一个小小的男孩,男孩仰着头,正与微微倾身看着他的潇湘子说着什么,露出孩童独有的无邪笑容。
然而还未等她听清他们的声音,接着她又不受控制地收回视线,转而看向身侧——
那里站着另一个纤瘦的少年,只比她略高些许,一身月白的广袖单衣,容貌清俊温雅,又带了几分掩盖不下的稚气,然而神色却满是与年龄不相称的冷静从容,此刻正微微侧身,用一双盈盈的桃花眼浅笑着望向她。
片刻后,少年薄唇轻启,用清润好听的声音同她开口道:“阿曦,你累不累?”
阿曦?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愕然僵立在原地,然而那少年毫无察觉,只用那双好看眸子看着她,未及她回答,又伸出手,向她递来一只盛着温茶的白瓷茶盏,轻笑着道:“清寒茶,要喝一杯么?”
她不受控制地点点头,接着又被牵引着伸出手,一边正要接过那茶盏,一边听到自己用少女独有的清丽嗓音道:“谢谢阿泽哥哥。”
然而就在指尖触碰到茶盏的一霎那,眼前的景象再一次轰然崩塌。少年的身影倏然消失,茶盏灰飞烟灭。
周围的景象再一次急速地变化起来,与此同时,那与她一模一样的声音又一次冷然开口:“方才所见之事,是发生在你丢失记忆的前一年,那名少年名唤游泽,是天界的上神的转世,真名唤作泽尤,曾为了娵紫而获罪于天帝阶下,与你同入轮回。”
那人话音落下,丁曦愕然睁眼,那少年再一次出现在她眼前,却是长高了些许,换了一身单薄破旧的长衣,与她一同出现在了一处崎岖的山路之上。
随着她的睁眼,猎猎的风声忽然从她身后涌来,少年拉着她的手,正极力的向前跑。
而在他们身后,不再是潇湘子和男孩,而是无数怪异的山石和枯死的草木,除此之外,竟还有一只身形巨大的、长着三头三臂的怪物!
那怪物面色狰狞,张着满嘴豁然的锯齿,一边低吼着发出骇人的怪叫,一边正以惊人的速度朝他们追来,丁曦听到自己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以及身前那少年有些仓促的声音,急喘着朝她喊道:“阿曦,快跑,别回头!”
脚步愈快,她还未看清身下的山路,便被少年带着一路急速奔去,眨眼间,二人到了一处断崖之前。
死路!
丁曦愕然,跟着和少年一同顿步,正要回头看,却猝不及防地被身后的少年忽然推了一下,接着她被迫向侧旁一滚,与那怪物张来的巨口堪堪擦身而过,转瞬之间,那少年利用巨大的惯性引着那怪物向前几步,接着,竟与它一同纵身跳下了山崖!
“阿泽哥哥——!”
震耳的惊叫从她喉中飞出,几乎是刹那间,她还未分清到底是这具身体的反应还是她自己的反应,跟着,便有汹涌的泪水从她眼底夺眶而出——
巨大的悲意从她心里生出,然而在下一刻,幻境再次生变,悬崖崩塌,山路裂开,轰的一声,眼前的一切倏然消散!
泪水还淌在她脸上,却已然又到了另一重幻境,她不知何时躺在了某处床榻之上,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苍茫的空灵泛音,低吟一般开口:
“生死如梦,朝夕如梭。君若亡魂在,何不应我招魂曲,来我梦里啸悲歌——”
她躺在那里,无法睁眼却也动弹不得,那还未来得及消散的巨大的悲意又一次从她心头涌起,不知不觉间,她已然泪流满面,然而却依旧无法动弹,只能听得那人沙哑的声音落在她耳侧,一边高歌,一边发出怆然的、濒临疯狂的笑意:
“阿曦……”
他说,“傻孩子,你哭什么?”
那人声调微颤,像是含了哭腔,然而却又一次笑起来,他说:“难怪常言道,‘命里无缘莫强求’,你师父与我尘缘散尽,她终是走了啊——”
那话语落下,巨大的震惊砸向丁曦,她骇人一惊,险些脱口问道:“你说什么?我师父死了?”
然而她却连嘴唇也动不了,更遑论发出质问,反而是脸上的泪水愈发汹涌,她愕然地僵在那里,听得那人的声音在笑声里步入癫狂,忽然高声同她喊起来——
他道:“——不要哭,不要哭!”
断不掉的泪水里,男人几近癫狂地纵声长笑:“——等你醒来,就可忘却一切苦痛,割去万千烦忧,从此以后无悲无喜,让我来做你的师父,可好?”
师父。
那个教她练剑、待她如生父的师父,那个娶了潇湘子、骗她那是她师娘的师父,那个从未在她面前展露笑颜的师父。
——可他为何在哭?又为何在笑?
然而那声音又一次消逝而去,接着,潮水般的记忆席卷而来,丁曦在幻境里,随着幻境里的景象一次又一次的回忆起破碎的、看不分明的片段,无数强烈的、或喜或悲的陌生情绪从她心里肆虐生出,像是疯狂的火,烧得她灵魂发痛——
许久之后,直到所有的声音消失,丁曦再一次回到那处苍茫无边的洁白雪原之上。
她睁着眼,看到一粒雪落在她肩上,染出泪水一般的浅渍。接着那浅渍晕染开来,以此为起点,幻境如烟云般四散流逝,天地逐渐变得空无一物。
丁曦身上的落雪也跟着散了,但那种砭骨的凉意还在,她僵立在原地,仿佛被天地抛下的弃子,成了尘世中唯一的生灵。
良久,那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丁曦”出现在她眼前,带着悲悯的神色,静默地看着满脸恍惚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