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随着这声低语落下,那肆虐的戾气恍然一顿,游泽痛苦地蹙起眉,脱力般地跌跪下来。他低着头,在清醒与恍然之间来回挣扎。与此同时,那厚重的锁魂链随之显形,只在眨眼之间,他冷白的脖颈被勒得血红一片——
执念起,恶念生。
而执念……又是什么?
恍惚有一道阴沉的声音在他耳侧响起,他的至亲生父、他的师父游青涯像个从地狱爬出的恶鬼,勾唇抵在他的耳边,用蛊惑人心的语气同他低语:
“……你知道,什么是蝼蚁么?”
男人的笑声带着砭骨的寒意,轻蔑而又残忍,踩在他岌岌可危的神志之上。他说——
“蝼蚁,就好比案上鱼肉,抵死挣扎,但逃不过被碾死的命运——而你的命运,就是成为我的傀儡,堕入魔道,受我驱使。”
在那话音里,他的骨髓仿佛被钉入了尖刺,灵魂如同被套上了绞绳,那些恶念拉扯着他、吞没着他,像是连在傀儡上的丝线,钉死了他的每一处关节,诱使他放弃无用的挣扎,成全自己的执念。
“不……”
游泽死死地咬着唇,在凌迟般的巨痛里踉跄着站起,望向远处那青色的身影,低声念出两个字:
“阿曦……”
执念生,恶念死。
游泽在原地站定,长链随着他站起时的动作狠狠一收,转瞬间,又有滚烫的血水从他颈上渗下来,落在他雪白的衣袖间,红得触目惊心。而他恍然不觉,只迫使自己飞身而起,提起玉箫朝着远处的守关者狠狠一掷——
当的一声巨响,守关者的长刀被灌注了灵力的玉箫狠狠一撞,形成巨烈的震动,转瞬间便让握刀的手脱了力,接着与玉箫一起啪的一声落到了地面。丁曦趁机飞身而起,堪堪避开了身后朝她袭来的死兵。
她纵身停在山崖壁上,看向守关者。守关者似乎怔了一下,也回首看向她。
黑色斗篷在风里烈烈翻动,突然,那人的兜帽被风掀开,露出一张极美的、不似活人的脸——
竟是个几乎与她同龄的少女。
少女相貌极好,然而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诡异。丁曦身为医者,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出来那诡异来自于她的双眼——
那双眼之中没有眼白,而是一片是彻头彻尾的漆黑!
——这居然是一具傀儡!
丁曦正愕然间,忽然见那傀儡动了动,缓慢地将视线对准了丁曦腰间挂着的玉佩。
那双看不清瞳仁的眼睛带着死寂的漆黑,僵硬的视线落在玉佩之上,良久,她的嘴唇忽然动了动,用那种依旧沙哑至极的声音开口道:“阿符?”
她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大明显的犹疑。话音落下,玉佩中原本被她盯得发毛的丁符顿了顿,有些惊疑地问:“你认识我?”
然而他一出声,那少女先是一顿,接着竟突然飞身一跃,伸手就要来抢夺丁曦的玉佩!
丁曦一惊,然而由于对方速度极快,而她身处山崖之上避无可避,眼看就要被打伤。就在此时,一旁的游泽不顾伤势,提起腕上的长链便朝她飞奔而来,猛然甩向少女。
然而谁也没想到,那少女身形一闪,眨眼消失在了原处。长链随着她的消失而扑空,下一瞬,那少女再次出现,竟已然到了丁曦身前,离她不到半寸。
接着她伸手,一把夺过了玉佩,转身向后一跃!
“姐!”丁符骇人一惊,忍不住叫了一声。玉佩随之发出刺目的荧光,在那少女手中抵死挣扎起来,然而对方却死死地攥着她,丝毫不打算松手,反而带着他一路向上跃去。
“混账!你快停下来!”丁符颤着声,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然而随着他话音落下,原本正带着他快速向上飞去的少女突然猛地一顿,竟然真的就这么停了下来。
丁符愣住了。
少女顿了顿,那双黑色的眼睛有些僵硬地转了转,侧眸朝他看过来,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悲伤的、有些怪异的神色:“你……不愿意跟我走?”
她话语里带着丁符听不懂的莫名情绪,然而不等他回答,身后的丁曦已然朝着这里追了上来,停在三步之远的山崖上。
丁曦向来冷淡的脸上带着分明的怒气,冲着少女厉声道:“把玉佩还给我。”
她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冷冽,眸中带着逼人的寒意,分明是已然被彻底激怒的样子。
少女看向她,突然,那张原本有些呆滞的面容显出几分哀求的神色,这神色如此明显,以至于让她突然不再像一个傀儡。
她看着丁曦,颤声张了张口。
“不要……”
那沙哑的声音里带着绝望,仿佛被人逼到了绝境,她张着口,死死得攥着玉佩,几乎叫丁符喘不过气来。
“求你不要……”少女哀求地张着空洞的黑眸,神色带着刻骨的卑微,连声音都在抖,“……我放你过去,你把阿符留给我,好不好?”
丁曦从未见过有人露出这般绝望的神色,忍不住有些惊疑地顿在了原地:“你……”
一旁的丁符见她迟疑,忍不住有些吃力地一边挣扎一边开口道:“姐!你、你快让这个傀、傀儡松开我!我要被、被勒死了!”
说完,他开始驱动玉佩剧烈的挣扎起来,大有宁愿被捏碎、也要拼死一搏之意,然而片刻之后,少女的手突然松开了。
丁符的声音戛然而止,丁曦看向少女,发现对方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极为奇怪的神色,像是茫然,又像是极度悲伤之后的麻木,接着,玉佩从她手中轻轻滑落。
“阿符!”丁曦一惊,立刻飞身过去接住了他,接着又纵身几步,向下落回到一处凸石之上。
一片静默。
良久,少女沙哑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带着不大清醒的恍惚:“是啊……我现在只是个傀儡,你当然不要我了……”
丁曦忍不住抬头,看到少女在原地静站了片刻,神色有些恍惚。忽然,那少女踮起脚尖,纵身向前一跃,眨眼消失在了狭缝那一头。
随着她的离开,原本正在追杀游泽的死兵忽然也跟着消失在了原地。
原本的死境突然解除,丁曦怔了片刻,随即想起了什么,连忙纵身跳了下去。
不远处的狭缝另一头,游泽半跪在地面上,雪白的衣袖和领口已然被血水浸透,有些狼狈地低声咳嗽着。
丁曦蹙起眉,急速地朝他飞身过去,小心地避开落在地上的长链,落在了他身前,接着小心翼翼地扶起他,一边抬手按住了他的伤口。
杜灵符闪着柔光,自她掌心处开始亮起,轻轻地覆上他的胸膛,不出一会儿,温和的灵力流入他的体内,使他得以从浑噩的痛苦中清醒过来。
游泽微微蹙着眉抬眸,在看到丁曦的那一瞬,那双桃花眼里的戾气消失,重新变回温柔的样子,轻轻地对她露出一个笑。
“阿曦……”他轻声开口,语气温柔得让人心疼。
丁曦怔了一瞬,被他突然转变的称呼勾起了一种莫名的情绪,但那情绪转眼即逝,像是猝然亮起、又猝然熄灭的火光,留下似有似无的灼痛感。
她有些犹豫地开口:“游泽……你到底……”
然而她还未说完,游泽闭上眼,脱了力一般再次跌跪下去。
锁魂链当地一声砸在地面上,丁曦一惊,下意识地朝他伸出手:“游泽!”
游泽躬身跪在地上,垂着头,脸色苍白地闭上了眼睛,良久,他才轻声开口道:“对不起,我……”
然而还未说完,那雪白的身影便在丁曦眼前无声地倒了下去。
第12章 月夜
游泽醒来时,已近翌日的寅时。
夜雾还未消散,与月光朦胧地纠缠着,晕染出一种带着冰凉的暧昧,像是某种清醒的疯狂。
他睁开眼,下意识地往四周望了一眼,随即察觉自己早已不在截神道,而是正倚坐在一直高大的榕树之下。在距他不到一步远的树下燃着一堆篝火,而丁曦就坐在篝火的另一侧,侧对着他,正垂眸看向自己手中的玉佩。
噩梦带来的不安瞬间消散,游泽看向丁曦,无意识地弯了弯眉毛。他静默的视线与温柔的月光一起看向她,轻轻落在她的略显单薄的肩上。
穿着青衣的女孩此刻正静默地坐在那里,微微蹙着眉,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纤长的眼睫安静地低垂着,细看上去,有不同于平常的温软。
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精通探灵之术的缘故,女孩只在片刻之后就察觉到了游泽的视线。
丁曦侧过眸,有些下意识地隔着烛火看了他一眼,接着发现他醒了,便跟着换了姿势,起身朝他缓步走了过来。
“醒了?”丁曦的声线依旧很凉,但此刻却被她压了下去,显出些难以察觉的温和来。她伸出手,将温热的手指抵上他的腕。
冰凉的触感与她手指的温度形成鲜明的对比,顺着指尖传来的那一瞬,丁曦先是蹙了蹙眉,接着她没有说什么,只是闭上眼开始为他探灵,片刻后,她才睁眼道:“心脉已经稳住,但内伤还是很重。”
“有劳。”游泽浅笑着答了句,接着有些不动声色地往后移了下手腕。
然而没想到的是,下一刻,丁曦竟然伸手抓住了他。
纤细的手指抓着他的衣袖,带着固执的力道。
游泽愕然一顿,随即微愣地看向丁曦。对方也看着他,向来没什么温度的眼睛带着几分看不懂的神色。
正愣神间,他听到对方用天生带着冷然的声音开口道:“为什么要躲?”
游泽被她直白的发问弄得怔了一下,然而没等他回答,对方又继续开口,带着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锐利:
“为什么要拼死护着我?”丁曦长眉微蹙,清妍的双眼看着他,神色肃穆,“游泽,虽然我记忆有损,但我从前确实见过你,对不对?”
那双温柔好看的桃花眼近在咫尺,丁曦靠得极近,才能捕捉到那人眼中的双瞳在某一瞬间有微弱的放大。
月光轰然倾下,游泽听到自己心里咚地一声闷响,禁不住顿了一下,等他回神过来后,那青色的身影便已然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朝他靠了过来,带着冷淡的香气撞入他的眼底,让他有片刻的失措。
然而只过了极短的一瞬,游泽便回过神,接着便用轻柔缓和的声音答:“好,我告诉你,你先松开。”
闻言,眼前的丁曦却顿了一下,似乎是没料到对方会这么快就答应,她蹙着眉,带着犹疑松开了他的手腕,视线却仍在盯着他的眼睛。
见状,游泽似乎是勾唇笑了一下。
他眸色有些黯淡,言毕垂眸看了一眼被她碰过的手腕,那处的锁魂链已然隐去,但血迹仍在,带着猩红的血色映在他苍白的皮肤上,与交错的勒痕纠缠在一起,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不过万幸的是,这些血迹已经干了,不会沾染到那人的手上。
游泽盯着那处勒痕,片刻的恍惚让他无声地顿了顿,随即他回过神来,用极轻极轻的声道:
“我……确实见过姑娘。”
见过?
他话音落下,丁曦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但终究没有打断他。
游泽的声音依旧很轻缓,但掩饰不了其中带着疲惫的沙哑,说完这句,他顿了顿才接着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凌云阁。而在那个时候,你的师父还是潇湘子。”
说着,游泽抬眸,在丁曦眼里看出几分意料之中的惊愕,有些了然地笑了笑,“我知道你不记得她,但是丁掌门一定告诉过你有关她的存在,对么?”
丁曦颔首。
确实,在她有记忆的第一年,也就是她失去记忆的后一年,丁延堂的确曾和她提到过潇湘子,但他当时只说潇湘子是她的师娘,与秦兹成亲之后便琴瑟和谐,但后来不知怎地,她师娘离奇失踪,他师父当时下山便是为了去找她师娘。
而除此之外,丁延堂并没有告诉她有关这位潇湘子的具体来历,更不曾说过她曾经是她的师父。
思及此,她突然回想起南宁河前那位老翁在情绪激动时,曾喊她过“医神”,想必指的就是她那位医术卓绝的师娘了?
见她点头,游泽浅淡地轻笑了一下,但在片刻后那笑容就散了,接着他继续轻声道:“而当时我之所以会去寒斜山,是因为那时候我的……生母,患了寻常大夫治不好的重病,危在旦夕,因此我为了救她,只能去萱草堂求医。”
那是一个极为寒冷的冬日,少年游泽趁着母亲还在昏睡的时候离开,他只身一人出发,靠着还不太熟练的御剑术一路奔走,从东境到北境,无数次因为灵力耗尽从剑上摔落,最后又带着满身的伤口,一步一步爬上了漫天飞雪的寒斜山。
无数次,在他奄奄一息的时候,在他怎么也站不起来的时候,他都以为自己会死在路上,累死、饿死或者是冻死,无论哪一种,都有着极大的可能。
直到他登顶雪山,遇见那位传说中的医神潇湘子。
那时她正在院中与一位名叫秦兹的年轻男子对弈,闻声抬眸诧异朝他看过来,还未开口,身形单薄的少年便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地上。
后来……
“……后来,萱草堂的堂主潇湘子救下了因劳顿过度而晕倒在门外的我,在我醒来之后的请求之下,她答应会替我治好我的母亲,我便是在那时,遇见了……你。”
是个姿容清丽的少女,眉眼间带着明媚的、有些狡黠的笑意,在某一日他醒来之后突然出现在他眼前,趁着他面露惊愕的时候俯身凑过来,有些好奇地看着病榻之上的自己,接着有些不解地蹙眉问道:“哪里来的这般漂亮的小病秧子?你还好么?”
他正愣神,一旁的潇湘子走过来,神色淡淡地拂开少女,站到他身前,一边替他喂药一边歉声道:“小公子见谅,这是我的小徒丁曦,自小没见过外人,有些不知礼数,冒犯了。”
医神的首徒么?他听说过的。游泽心想。
那个时候凌云阁还是天下第一大修仙门派,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听旁人提过,说凌云阁的丁掌门的女儿自小天赋异禀,擅岐黄之术,且天生是个美人胚子,是个神仙般的妙人儿。
少年游泽有些出神地看了一眼少女,接着他弯起眉眼,对着身前的潇湘子摇摇头,露出一个有些谨慎、却分外诚恳的笑:“无妨。”
少年轻笑着,略带稚气的声音沉稳地落下,显得极为郑重,“这位姑娘既然是您的徒弟,便自然也是晚辈的恩人。”
——但其实,并不只是恩人。
那位叫做丁曦的少女和潇湘子一样,是突然掉进他灰暗人生的光,在他最初落入黑暗之中的那几年,给了他流火般的希望,叫他忍不住做了贪心的飞蛾。
然而在这月夜的榕树之下,飞蛾在噼啪作响的明火前止步,游泽垂下眸,不动声色地敛去眼底的神色,用再平淡不过的语气道:“那时我想要报答你师父的救命之恩,又身无分文,只能用性命在她面前立誓,日后会拼死护着你。”
他一语道毕,丁曦仍是蹙着眉,但眼里的疑虑淡了些,朝他颔首道:“原来如此。”她的声音是一如往常的淡,但语气很肃然,说着她又道,“那便是我误会你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