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里的无措随着这句话消失了,望着他的眸中多了几分异色,末了,她在他流转的眸光里迟疑半晌,终是轻声开口道:“丁瑶她……”
呐呐的嗓音带着嘶哑,可才刚刚开口,她却是忽而顿了顿,不敢问下去了,似是有些害怕。
——害怕会听到某些,像是丁瑶已经……已经不在了之类的回答。
这些念头单单只要露出个端倪,便能轻易地勾起丁曦心底压抑着的那些魔障般的回忆,从而叫她生出巨大的惧意。于是,向来习惯于逼迫自己的她犹豫下来,接着顿在那里,忽而就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开口了。
然而这时,帝君却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他轻笑了一声,又主动答道:“你想问你的堂妹?放心,她无碍,孤已将她安置在了后山,并未伤她。”
说完,他便刻意地垂眸望着她的眼睛,接着,不出所料的,怀中人蓦然睁大了眸子,又朝着自己露出了几分愕然的神色,像是感到难以置信。
可帝君却是被她这幅样子取悦到了,他看着怀中的小狐狸,有些失笑地一挑眉,眸中笑意愈浓,然而过了片刻,他却又故意将嗓音压低几分,轻声追问道:“怎么了?阿曦这是……不相信孤么?”
说着,他顿了顿,竟是有些难过地蹙了蹙眉,纤长如羽的眼睫垂落下去,就连眸光也跟着黯淡了几分。
这一下,那张好似神祗般的华美面庞上便被染了几分凄楚的颜色,戚然伤神,仿佛山河都要为之垂泪。丁曦更是没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她向来见不得这张脸有半分难过的神色,于是立时便被吓得怔了一瞬,接着,她有些无措地张了张口,下意识地否认道:
“我、我没……”
可她还未说完,帝君便打断她,似是有些惊喜地道:“真的么?”
丁曦犹疑着看着他,末了她略一颔首,便看到眼前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重新亮起来,眸光熠熠如碎星点缀,浅笑间,眼底有琉璃般的光华从中流转而过,衬得他本就漂亮至极的一双眸子愈发勾人。
而后他笑起来,那笑意就好似雨雾凝露,融融潮意于无声处泽被万物,润入心脾。
似是被那清浅的笑意所摄,丁曦愣愣地看着他,忍不住有些出神地盯着他那双流光溢彩的浅色双瞳,于是她一点也没注意到,在自己的额间,那处由美人劫而生出的血色花钿,正在一点一点蔓延开来,那重瓣花蕊上的血色愈发华美,红得浓艳欲滴,带着靡丽的光华渐渐沁入她的骨髓,使得她的眸光也慢慢变得涣散起来。
——这是美人劫被催动的征兆。
见她如此,帝君不动声色地轻轻一笑,而后他勾起唇,露出满意的神色,末了,又俯身朝她凑过去,低沉如弦音的嗓音落在她耳畔,蛊惑一般,低声道:“阿曦,你若是想让孤放了她,得先答应孤一件事,好不好?”
随着那话音落下,温柔的气息抚过她的耳侧,她似是被烫到了一般,忍不住瑟缩了一下,那本就泛红的耳尖愈显绯红,而后,她却又像是被那嗓音勾了魂魄,一边痴然地望着他,一边点了点头,呐呐地答:“好。”
“真乖。”帝君赞叹着,奖励般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毛绒绒的发顶。
而随着他的靠近,丁曦那双失了神的眼睛愈发空洞涣散,帝君望着那双眼睛,眸中闪过得逞之后的狡黠光华,又轻声开口道,“阿曦,你的探灵之术,还能用么?”
言毕,他看向怀中的小狐狸,那小狐狸果然上了钩,闻言便懵懵懂懂地朝他点了点头,于是帝君勾起唇,指尖轻轻抚过她的眉梢,一字一顿地说道:“既然如此,你便用这探灵术,替孤找到穷奇一族的下落,如何?”
那字句里的语调清润如水,可不知怎么,等他最后一字落下,原本正望着他出神的丁曦倏然一顿,接着,那双失了神的眸中猝然亮起了几分清明的光芒,而后,她竟是摇首蹙眉道:“不……不要。”
丁曦咬着牙,涣散的眸光显出几分压抑的痛苦,用吃力的语调断断续续地哀求他:“……游泽哥哥,求……不要……不要杀他们……”
嘶哑的嗓音落下,丁曦有些抗拒地往后缩了缩,接着她一边在他怀里仓惶地挣扎起来,一边后退着想要从他身侧逃开,然而帝君比她反应还要快,趁着这时猛地伸出手,一下便将她重新拽回了自己怀里。
修长的手指捏着丁曦的下巴,逼得她在他怀里重新仰起头,再次与他直视,视线被迫相触,丁曦跟着一颤,那双漂亮的眸子里露出几分惊惧,而后整个人都忍不住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陷入了眸中巨大的恐惧之中,本能地想要避退。
“不准走!”
帝君沉声低喝,手里的力道几乎掐得丁曦面颊泛红,可她却仍在摇头,像是格外抗拒他的命令,甚至在挣扎间被撕掉了衣袖。只听嗞啦一声,红纱撕裂,那原本藏在袖中的璇玑玉佩忽而被扯了出来,又一下滚落到了地上。
那玉佩仿佛是某种咒术,在落下的刹那,立时就惹得一阵怒火从帝君的心底升起,他蹙起眉,面色陡然变得阴骘:“璇玑?”
他骤然抬头,逼视她的眼睛:“丁曦,你还在想他?!你还敢想他?!”
那语句带着难以置信的疑问,却又带着几近暴怒地笃定,而后他手中力气愈发狠戾,似是要生生将她捏碎。
“答话!丁曦,你告诉孤,你是不是还在想他?!”
“——你告诉孤,丁符他到底有哪点好,叫你就算是死了你也忘不了他?啊?!孤到底有哪点比不上他?!”
那森然的话语带着滔天恨意,丁符二字就像是开启心魔的锁钥,落下时,勾得帝君眸中杀意暴起,又砸得丁曦眸光震碎,她悚然一顿,接着愈发剧烈地挣扎起来,疯了一般,像是受了惊的困兽。见状,他忽而倾身,带着骇人的力道,朝着她的唇狠狠地吻下了去。
唇齿骤然相接,刹那间就咬出了血气,丁曦还来不及回神,帝君的气息便顺着她的喉颈传入体内,她先是一怔,接着忍不住蓦然睁大了眼睛。
——脊背处的痛感忽而降临了,长久潜伏着的温柔骨察觉到了施术者的气息,仿佛为了响应一般,开始在她体内肆虐地发作起来,狰狞的骨钉一口咬上了她的骨髓,又在那骨髓中狠狠地钻动着绞入,像是要将她的魂魄都生生撕开。
彻骨的痛意猛然砸下,只在转瞬间,丁曦就又一次失了神,那蝴蝶骨上的凰鸟散出妖冶的血色光芒,衬得她的肌肤愈发苍白,几近透明。
她睁着眼,被他深吻着,而随着他气息的倾入,那眉间的血色花钿愈发妖冶,绯云般的九重瓣恣意舒展,眨眼间就浓艳灼目到了骇人的地步,衬得她苍白的面色愈发没了生气。而后,她眼底的眸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逐渐成了一片死寂的空洞。
良久,一吻终了,帝君察觉到怀中人没了动作,接着便垂下眸,重新捧起她的脸,看向她。
这一次,眼前的人终于没了抗拒的动作,也不再发抖,只任由他的动作而顺从地抬首,露出面上那种近乎失神的恍惚,而后,那双黯淡无光的眸子痴然地朝他望过来,一眨不眨地,将有些失焦的视线落回到他的眼中,似是在等着他的命令。
他望着那双如他所愿、重新变得空洞的眼睛,忽而感到有一种异样的痛意从他心底蔓延开来,然而又过了片刻,那痛意便被别的什么给压了回去,紧跟着,疯狂的欲念从他心底烧了起来,催生出狂喜般的餍足感,叫他周身的魔气愈发浓郁。
终于听话了,他心想。
接着他启唇,再次开口道:“阿曦,你看着我,告诉我,我是谁?”
丁曦神色僵木地望着他的眼睛,而后,那双眼底一点一点被漆黑所弥漫,再也映不出半分光亮,黯淡得几乎只能倒映出他一人的影子。她仰视着他,渐渐地,仿佛重新变回了那个紫熹宫内,跪在他膝下的美人帝后。
许久,帝后的神色间渐渐浮现出了化不开的依恋,她眸光黯淡,神色恍惚地张了张口,答:“主人,您是阿曦的主人。”
“错了。”帝君勾着唇,怜爱地吻了吻她的发顶,“不是主人——阿曦,以后叫我夫君,好不好?”
帝后蹙起眉,有些茫然地顿了顿,又过了片刻,她却是如他所愿一般顺从地点点头,答,“好。”
说着,她顿了顿,又仰起脸,乖乖地喊他,“夫君。”
这一声低唤落下,帝君满意地眯起眼,他顿了顿,又道,“阿曦,夫君命你开启探灵术,找出穷奇一族以及鬼王段生的下落,你可愿意?”
“愿意。”丁曦点点头,那双空洞的眼睛倒映着他眼底的猩红,“夫君之令,阿曦无有不从。”
言毕,她便闭上眼,抬手结印,调动周身灵力,开启了探灵之术。
这样顺从的举动,惹得帝君的眼底笑意愈深,他勾着唇,伸出白皙的指尖轻柔地抚过她的额角,而后又倾身|下去,想要吻一吻她,可恰在这时,他感到有一滴泪水从自己的眼角淌了下来,带着滚烫的温度,滴落到了眼前人的面庞上。
指尖倏地一顿。
良久,帝君那双猩红的桃花眼低垂着,垂眸望着身下人的苍白面庞上那滴莫名出现的泪滴,眼底浮起了一阵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恍惚。
我……为何要哭?
一个声音在耳侧落下,困惑地问道,而后,帝君顿在那里,在一片茫然之中,他忽然感受到心腔里涌起了一阵密密麻麻的痛意,那痛意蚀心透骨,仿佛发自灵魂,又仿佛是有什么在拼命地挣扎着,想要从他体内醒来,却又被束缚着无法挣脱。
可又过了许久之后,那阵痛意终是又一次被压制下去,帝君纤长而湿润的眼睫颤了颤,而后,他回过神来,将指尖覆上丁曦的面庞,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替她擦掉了那点湿润的泪渍。
可不知怎么,他眼角的那些泪像是停不下来一般,不断滴落而下,渐渐弄脏了她的面庞,使得帝君忍不住蹙起眉,只得一遍一遍地替她擦拭干净。
终于,又过了许久,最后一处湿润水痕被他抹去,美人苍白的面庞重新变得白皙无暇,末了,帝君眼角的微红还未消散,却又兀自扯着唇角笑了起来。
这一笑,帝君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与妖王姬肆无限逼近地重合起来,桃花眼底的眸光被戾气扭曲着,原本浓稠如墨的猩红眸光变得阴柔至极,透出森寒的杀意,那杀意与他周身煞气一起,朝着四下弥散开来,森然至极。
一阵凉风抚过,纱帐摇曳,不远处的窗扉之外,一双凤眸在熹微的天光里隐去,而后与他出现时那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原地。
————
东境,妖界皇城。
午时将近,天际的日光渐渐变得刺目,连亘不断的朱红宫墙之内,合欢树华盖如云,然而可惜的是,那树下的合欢花还未泛黄,其上的枝杈却已然枯死在了融融的微光里。
青砖铺就的地面上,落满了残破的败叶,却无人打扫,这偌大的皇宫,寂静得好似一座死城。
一只脚忽而踏在了败叶之上,那叶片被鞋底踩碎了,发出清脆声响,那人顿在原地,用带着些不耐地少年嗓音道:“好了没?还要多久?”
那话音落下不久,从合欢树上跳下来一只黄白相间的毛球,带着一身蓬松的软绒灵巧地滚了一圈,而后停到了那人跟前,仰头道:“走吧,这宫里确实无人,看来我们要去别处找丁姑娘了。”
说着,毛球里探出一只小猫儿的脑袋来,莹莹的白光从那蔚蓝色的猫眼中起亮起,那毛球似的小猫眨眼化作了少女的模样。
——正是穷奇族九公主,梦幽。
梦幽看着眼前的少年,见那少年转身就走,她便一边跟上,一边有些犹豫地道:“小祈哥哥,你已经连着走了数日了,又中了毒,你……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
她有些担忧地望着身侧的少年——游祈,见他脸上露出几分阴郁的神色,以为是他在九华城所染的旧疾复发所致,于是忍不住蹙了蹙眉,想要伸手去探他的脉搏。
然而不知怎么,游祈却是一脸不耐地侧身躲开了她,语气烦躁地道:“别碰我!”
梦幽一怔,倏地顿在了原地。
她有些诧异地看着身前的游祈,然而对方却是没察觉一般继续往前走着,且一边走,一边兀自低声骂着什么,神色间满是焦躁和阴郁。
梦幽停在原地,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背影,片刻后,在他不耐烦地转身回头时,她在他身上察觉出一点微妙的异样来。
可这种异样究竟是在哪处,她难以言明,只能隐约地凭着本能感觉到,同时她发觉,这种感觉是从那一日她与他在九华城重逢之后就有了的,而后一日比一日明显。
而在三刻钟前,自从他们到了这皇城里,这种异样在他的一举一动里彻底显露起来,使得他整个人都看上去格外阴沉和暴躁,叫她忍不住再一次对他审视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梦幽心道。
起初,也就是在不久前的花魁节时,她在九华城的画船上遇见了他,那时她就察觉到了他身上带着一点异常的端倪,但听完他对自己身中剧毒的解释后,她便放下心来,以为他是因身体抱恙,才会被病痛影响了心境,料定只要日后解了毒,他就会恢复常态。但现在来看,他这日渐严重的模样,很明显是有别的什么原因。而这原因,必定与他之前的经历有关。
可奇怪的是,无论她以何种方式向他问起这些经历,他都不愿意同她讲清楚他究竟是如何中毒的,只一昧地催促她快些带他找到丁姑娘,好让她治疗他体内被人种下的毒。
思及此,梦幽一边跟上他,一边只好自行回忆起那日在九华城遇见他时的情景来。她想了一遍又一遍,极力想要从那些记忆中找出些线索来。
她走得极快,又思索得过于出神,以至于她没有留意到,在她身后的不远处,本该空无一人的紫熹宫宫门前,忽而出现了一道人影。
那人影藏在门后的暗处,随着他们走远了,渐渐露出一张年轻而娇媚的脸来,神色间风姿动人,赫然就是本该待在九华城的狐族少女,轻染。
轻染回头忘了一眼身后的那处空荡荡的大殿,视线落在远处正对着殿门的妖帝坐席之上,她凝眸顿了片刻,一双姣美的眼中浮现出几分像是仇恨、又像是贪婪的神色来。
良久,她终于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又回过头,一边隐去身形,一边悄无声息地朝着梦幽与游祈二人跟了上去。
第42章 如梭去|之三
三日后。
仲春已至,随着天气日渐回暖,九洲大陆各处的繁花竞相盛开,露出盎然生机。
大陆中央,位于混沌之地的麒麟城里,满街的梨花盛开如雪,洁白而轻盈的花瓣满处飞舞,又飘落下来,将那袭人的花香铺满了整座城池。
而在在花香最为浓郁之处,也就是城东的东荣大街上,此刻正是人声喧嚣,热闹非凡。
街道两侧的商铺鳞次栉比,路上的行人往来如潮涌,一脚踏进去,整个人几乎都是被人潮推着往前走的。
四处人来人往,最后又交汇于大街的街心。随后一部分分散开,另一部分则顺路一拐,到了街心南侧的六道酒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