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动。”姬肆道,声音忽而冷了几分,“今日我问你鬼王的去向,你大可抵死不答。但,本王好心提醒你一句,穷奇一族的命脉,可就在你一念之间了。”
那话中带着的威胁之意句句逼人,待穷奇二字落下,副将忽而一惊,接着他勃然色变,一扫原先那种畏惧的神色,大怒道:“姬肆,你卑鄙!”
他忽而剧烈地挣扎起来,嘶吼道:“今日我文鹰就是死,也绝不让你这孽畜得逞,我——”
可那吼声还未落下,姬肆忽而大笑起来,接着他提起沨漾的手腕,将她手中的长刀豁然朝他砍去!
沨漾还未回神,眼前忽而血水飞溅,只听嘭的一声,文鹰的头颅滚落到地上,朝她露出大睁的双目,一下就没了声息。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连沨漾都忍不住怔了怔。
良久,姬肆止了笑,将那长刀一扔,复又一脚踩碎了那滚落过来的头骨。
他垂着眸,脚底撵过文鹰的颅骨,而后,那颅骨忽而化作了虎首模样,虎口大张,赫然露出了穷奇的样子,可下一瞬,那虎首竟生生被踩得震碎!
灰尘暴起,血气崩裂,阴沉的煞气里,姬肆眯起眼,语气森然地道:
“本王生平,最恨孽畜二字。”
说着,他面色愈发阴沉,又抬起头朝着沨漾望过来,仿佛带血的修罗。
被他视线所骇,周围的一众穷奇妖兵悚然变色,有些甚至吓得退了几步。见状,几人身后站着的将士不需多问,便识时务地将他们带走了。
不到半刻,所有人退了出去,阎王殿内没了声音。
留下沨漾立在那里,她睁眼看着她的兄长,顿了好半晌才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
而后,她抬眸,见姬肆面色缓和了少许,才敢动了动。接着她一边抬手,有些嫌弃地伸出手抹了一下脸上被溅到的血迹,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哥,现在怎么办?那鬼王肯定是跑了,要不我亲自去追?”
“不必了。”
姬肆回首,看得她一个激灵,末了,他却是语气缓和些许,幽幽道,“那鬼王借着与穷奇一族勾连,想来他应当是早已从这些内应口中听到了风声,一齐逃远了,而那族长梦黎向来行踪诡谲,你追不上。”
“那怎么办?”沨漾蹙眉,急切道,“那老东西狡猾至此,日后必定还会作乱,难道我们就这么放过他了么?”
然而姬肆却是未答,他沉吟片刻,复又将目光放回他手中剑柄处的往生石上。
良久,他眸光微动,似是想起了什么:“有一个人,可以帮我们搜寻到穷奇的气息。”
沨漾一怔,疑惑道:“谁?”
姬肆勾着唇,阴沉沉地笑起来:“探灵之术的缔造者,丁曦。”
————
七个时辰后,子夜。
东境苍鳞山上,通灵殿的烛火已然熄了大半,大殿地面上沾着的最后一点血腥气被宫人扫去,所有的妖兵也都退到了殿外留守,这里便再也没了动静。
夜风幽然而清凉,微微拂过时,显得四下愈发寂静。
夜愈凉,雾霭弥漫。
后殿寝宫之内,红绡纱帐随风而动,色泽艳丽,靡靡如云,又在满屋缭绕的温软暖香里,烧出了几分缱绻意味。
那红纱之后,帝君侧倚在榻上,却仍未入睡。
他以手撑额,一双桃花眼低敛着,俊逸的眉眼间露出些微的懒倦,发顶上的九旒冠冕已经除了,满头长发披散下来,身上也只披着一件单薄的赤黑亵衣,广袖柔软地垂落下来,铺在榻上。没了那身帝王衮服,倒显得他周身的煞气淡了些许。
殿内的烛火已然被他灭掉了,只留了一盏琉璃灯,搁在床侧不远处,散发着柔和的光泽,那光泽与月色一齐漫过来,使得他可以看清身侧人的面容。
——丁曦的面容。
很奇怪,那面容分明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样子,熟悉到闭着眼都能清晰地回忆起来,可他还是愿意这样望着她,守着她。也只有这样,才能让身体里那些总是猖狂肆虐着的戾气平息一些,头也不那么疼。
她是除了杀戮之外,唯一能叫他头疼暂缓的良药。
他守着他的良药,守着那依偎在他怀里的美人,美人小小的面庞此刻格外苍白,姣好的双眸正紧闭着,无声无息,纤长而柔软的眼睫垂落下来,留下了一道很浅的影子,叫她整个人都显得很憔悴,模样乖软得惹人心疼。
幸好。帝君心道。幸好方才那一剑他收得及时,若是不小心刺伤了她,哪会有现在这般安稳。
也幸好,方才他留了丁瑶一命,那女子和阿曦一样通医术,若不是她出手,阿曦那一下又耗尽了灵力,她极有可能会……会……
帝君眼睫微颤,终是没再敢想下去,他的视线重新落回到丁曦面庞上,见她睡得安稳,终是放下心来。
而可惜的是,好景不长。不知是被噩梦所扰,还是温柔骨发作,亦或是两者同时发生,使得她纤长的眉忽而蹙起来,露出几分忍耐的痛楚。
帝君一怔,接着他下意识地伸手,带着安抚之意轻轻拍了拍她的发顶。
柔软的触感自掌心落下,他修长的手掌很轻易地就拢住了她,分明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动作,竟叫睡梦中的人就这么感觉到了安心,那双原本蹙着的眉舒展开来,又仰起小小的面庞往他怀里蹭了蹭,像是想要奢求更多似的。
帝君的呼吸乱了一瞬,又一次浮现起了那种略显慌乱的神色。
你……你不怕我了么?
他张了张口,想要问,可却又不敢问。因为他怕她醒来之后,告诉他此刻在睡梦中的她是认错了人,这份依赖也并非是向着他,而是……而是把他当作了别的什么人。
至于那人是谁?他说不清,觉得也许是丁符,也许是……泽尤。
而只要一想到泽尤,他那些本就不大清晰的记忆会愈发混乱起来,思绪就像是被绞成了无数碎裂的飞絮,在他眼前急速地飞掠过去,逼得他头疼欲裂,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幻象。他在那些杂乱的记忆里迷失了自己,有时会觉得,自己就是泽尤,而有时,又会因为一些过于温和而绮丽的记忆,感到那些不属于自己。
他曾在那记忆里被她唤过夫君,也曾在那记忆里与她相拥而眠,这些琐碎的一切,都是他得不到的、不敢奢求的。
他在这种矛盾之中徘徊着,又痛又茫然,感觉体内似乎总有什么压抑着他、拉扯着他,耳边偶尔是一个疯子的笑声,笑得他心生暴戾,而有时,又是一个与他生得一模一样的白衣人,用既像是悲悯,又像是责怪的神色看着他。
每当这时,他体内的戾气就会又一次被勾起来,叫他忍不住心生暴虐。而那些近乎于疯狂的偏执也会在他眼底显露出来,再也压抑不住。
压抑不住地,想要把他的阿曦锁在身侧,永远不让她离开,让她从此只能望见自己,只能依恋自己。
思及此,他的眸光愈发晦暗,终是忍耐不住地倾下身,附上她的耳侧:
“阿曦……”
很低的一声轻唤,可他的嗓音听起来又是那样哑,生生多了几分道不清的沉重感,就像是在落下的同时,那些被他压抑着的疯狂和偏执通通被他宣之于口,似是想要借此把那些翻涌着的戾气安抚下去。只可惜,事与愿违,他越是压抑,那双低垂着的桃花眼里反而愈发猩红,那些执念肆虐起来,在他心里凿出了巨大的窟窿,那窟窿怎么也抚不平,填不满,叫他快要疼疯了。
他真的要疯了。
而正当这时,怀中的人忽而动了动,似是察觉到了他的不安,接着竟然伸出手,抱住了他细窄的腰身。
帝君倏然一顿,僵在了原地。
所有翻涌着的戾气尽数熄灭,眼底的猩红忽而褪去,他看着她,竟是忍不住睁大了眼睛,从来都是沉稳的眸光,添上了掩盖不去的惊愕神色。
就像是将死的囚犯,被人下了一道免罪书。
而更要命的是,他的阿曦在抱住他之后,似是还不够餍足,接着又往他的怀里蹭了蹭,而后薄唇微启,用呓语般的轻软调子小声道:
“游泽哥哥……”
这四个字落下,仿佛是荒原之上落下了一捧火,轰然一声,火星四溅,滔天火浪席卷而来,几乎是顷刻间就烧得帝君的理智灰飞烟灭。
囚犯的罪过通通被这声低唤给免去,天降的惊喜朝他砸下来,那双桃花眼忽而亮起来,像是被什么给点燃了,眼底眸光熠熠,照亮了那张华美的面庞,随即他忍不住勾唇笑起来,心想,原来她知道。
——她知道自己抱着的人是他,不是别人。
这个认知就好似是起死回生的灵术,只在刹那间,就让他那颗长久未动的心活了过来,他再也忍耐不住地捧起她的面庞,又垂下眸,小心翼翼地吻上了她的唇。
而后,在察觉到对方没有抵触之后,那小心翼翼变成了狂喜,接着,仿佛是为了证明什么一般,他带着接近啃噬的力道,狠狠地咬在她柔软的唇上,毫不怜惜地在上面留下了分明的印记,末了又不由分说地侵入她的齿间,含住了她的舌尖。
愈吻愈深,愈吻愈狠,像是恨不能将她拆吃入腹。
帝君特有的暴戾气息笼罩过来,撕裂般的痛感骤然降临,终于,睡梦中的丁曦动了动,她蹙起眉,唔了一声,接着又睁开眼睛,露出一双浅色的双瞳,朝他望了过来。
那漂亮的双瞳在月光下迷蒙一片,好似覆着一片氤氲的水雾,乍一睁眼时,还带着一点愕然,然而待她看清眼前人是谁之后,却是颤了颤,接着她重新闭上眼,在灼热的呼吸里,眼尾处被撩得泛起了一点薄红。
不是想象中的抗拒神色,而是……而是有些吃羞。
于是帝君越发地不依不饶,见到她醒了,于是他伸手挑起她的下颔,一边望着她,一边低笑起来:“阿曦,不要闭眼,看着我啊。”
悦耳的低沉嗓音落在丁曦的耳侧,似乎是第一次,他没有在她面前自称孤,而说的是我。于是丁曦被他蛊惑,她抿着唇迟疑片刻,眼睫轻颤了一下,接着听话地睁开了眼睛,望向他。
她望着他,那双生得漂亮至极的眸子里,还带着几分刚刚睡醒的迷茫,眼底碎光盈盈,显得格外温顺,却又愈发纯澈勾人。
那带着依恋的眸光落在帝君的眼底,使得他忍不住眯眼笑起来,勾着唇柔声道:“好乖啊,我的阿曦。”
言毕,他捧着她的下颚,又一次吻了上去。
这一次,他没有再像方才那般凶狠,因为找回了克制自己的神智,使他得再也舍不得去伤害她,而是强逼着自己压下那些偏执的疯狂念头,而后很轻很轻地、一点一点地落在她的唇瓣上,借着自己的唇,温柔得替她抹掉了唇上的血迹。
这样温柔的动作里,几乎是转瞬间就叫丁曦迷失了自己,而后,她仰起脸,轻轻地回吻住了他。
这一吻终了,丁曦被耗尽了力气,她倒在他的怀里,终得一夜安眠。
第41章 如梭去|之二
翌日破晓。
寝殿外的夜色淡去,自窗扉处,殿内逐渐没入到一片剔透的晨光里,那光线比水还要淡,无痕无息,水流一般漫漫淌过来,照出了殿内榻上躺着的人。
丁曦蹙着眉,一张清妍的脸庞苍白得几近透明,在有光线透过来之后,使得她原本平静的呼吸倏而变得急促,跟着她猛地惊醒,下意识地望向身侧,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
她的呼吸滞了一瞬,接着有些慌张地撑坐着起来,又踉跄着往外走,然而刚走几步,却见到她要找的人就在纱帐之外,隔着层层纱幔,隐约露出了一道颀长的背影。
狂跳着的心随之平复下来,丁曦踩着虚浮的步子往前一步,而她苏醒不久的身体却在这时回复了知觉,酸痛感从四肢传来,只在顷刻间,便逼得她骤然脱了力,险些跌倒下去。
“唔……”
她闷哼出声,费尽力气才勉强没有摔下去,可这一下却使得脊背处的伤口被扯动,逼得她忍不住低咳起来。然而饶是如此,那立在纱幔之外的人也没有半分反应,颀长的背影静立在熹微晨光里,像是画卷里的修竹,一动不动,唯有墨色广袖在随风摇曳,叫她分辨出这背影是真实的,并非幻觉。
他这是……怎么了?
良久,丁曦止了咳,她蹙着眉看他半晌,又提步准备朝他走过去,正当她快要靠近他时,他终于是动了动,接着又侧身回首,朝着自己看了过来。
斑驳的光影随着他的转身落下来,影影绰绰地覆在他的眼睫之上,而后照出了那眼睫之下,一双漂亮至极的桃花眼,那双眼中的眸光温柔而缱绻,可那眼底的双瞳,却是猩红如血。
丁曦一惊。
然而不及她回神,那画卷里的修长身影便缓步朝她走了过来,帝君抬手挑开纱幔,隔着冷色的晨光,望向她,而后勾了勾唇。
“醒了?”
低哑哑的嗓音落下,悦耳又温和,尾音里甚至藏着几分笑意,可不知怎么,落在丁曦耳侧之后,却是忽而叫她脊背生寒。
不对劲——他有哪里不对劲。
丁曦下意识地蹙眉,沉默着与他对视片刻,果然,在片刻后,常年修习探灵之术所带来的敏锐叫她察觉到了那股不对劲在哪里。
——是气息。
一层极为浅淡的诡异气息,流转在他的衣袖间,而待她再仔细分辨一番,赫然发觉那竟是妖气!
丁曦一惊,面色有片刻的冷凝,很快便察觉出来是姬肆来过,她蹙着眉下意识地四处望了一眼,却发觉没人,于是又重新将视线落回到他那里。
她张了张口,正要说些什么,可帝君却在这时忽而朝她倾身过来,接着竟是伸出手,躬身将她抱了起来。
“鞋袜都不穿,乱跑什么?”帝君笑着道。
随着那笑声落下,骤然的失重感叫丁曦慌了一瞬,她抬起头,有些错愕地看向他,见他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又不由分说地带着自己向前走,她便下意识地拽住了他的袖角,抿了抿唇,将话语收了回去。
帝君看着怀中的美人,看着她从欲言又止到安静地垂下眸,整个过程一言不发,并未露出半分抵触,只任由自己用宽大而柔软的长袖拢着她纤细的脊背,又被他平稳地放回到柔软的床榻上。而后,她便乖乖地抬起眸,仰着面庞朝他过来。
垂眸看过去,眼前的美人就像是一只温顺而漂亮的小狐狸,不吵不闹,只等着眼前人的动作,乖巧得近乎可怜。
这念头拨得帝君心弦一动,他熠熠如华的眸光显出几分狡黠神色,生出几分逗弄她的意思,接着便有些故意地倾下|身,朝她凑了过去。
小狐狸还未回神,猝不及防间,她看着帝君那张俊美的面庞忽而朝着自己凑了过来,又随着靠近,温热的吐息朝她迎面落下来,扰得她纤长的眼睫难以抑制地颤了颤,那白皙如雪的耳尖便又一次泛起红来,可偏偏她这次避无可避,只能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又听得他浅笑着问:“阿曦方才,想说什么?”
丁曦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