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尤垂着眸,眼睁睁看着怀中人向后退了一步,又朝着自己扯了扯唇角,露出了一张勉强至极的笑脸。
而后,她用嘶哑的声音喊他:“夫君。”
泽尤眼睫一颤。
“夫君。”丁曦顿了顿,“你走吧。”
说着,她颤抖的语气一点一点变得平静,眸光也恢复了漠然的冰冷,重新变回了那个孤寒如剑、清冷如月的医神丁曦。
而后,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又补充道:
“你放心走吧,泽尤哥哥,我一定会将你找回来的。”
——哪怕是死,我也会将你找回来的。
最后的一句未曾宣之于口,被她藏在了心底,而后,又过了许久,泽尤终是点了点头。
他笑起来,轻声答:“好。”
于是丁曦笑起来,她垂下眸,支起细瘦的手腕,想要挣扎着从地上坐起,然而这时,她却忽然感到了一阵晕眩。
紧接着,眼前倏然陷入一片漆黑,叫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面色苍白的美人无知无觉地垂下眼睫,脸上被她堪堪覆上的冰冷神色顷刻消散,朝着身后倒了下去,落在了帝君的怀里。
而后,泽尤的身影骤然变暗,化作了一道银白的柔光,而后那柔光明灭着闪过,流水一般汇入到了帝君的体内,下一瞬,帝君那双涣散失神的眸子霎时被照亮,而后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稳稳地接住了倒下的丁曦。
随着这一动作,帝君从方才被控制神智的状态中惊醒过来,猩红的双眼缓缓抬起,重新浮起了清明,而后,那眼底的眸光缓缓转动,他垂眸看向怀里的人,待看清了对方是谁之后,便极为温柔地勾起了唇角。
方才的浑噩仿佛是经了一场大梦,此刻梦醒,他好像记起来……泽尤是谁了。
于是他俯下|身,在周身汹涌缭绕着的猩红煞气里,轻轻地吻了吻怀中人的唇角。
与此同时,数千里之外,西境之西,鬼界。
三千万妖兵直逼忘川,妖王姬肆位于妖兵之首,他手执玄铁重剑,一剑劈开了紧闭的鬼界大门。
而后,滔天杀意朝着鬼王的阎王殿,一路汹涌地烧了过去。
万鬼同哭。
# 下卷|吻我梦中客
第40章 如梭去|之一
三日后。
西境有流言传出,说三日前,妖王姬肆举兵攻伐鬼界,以鬼市为始,一路杀向阎罗殿,屠百鬼,斩亡灵,经三日血战,以鬼界告降为终了,而后妖王收服鬼界,逼得鬼王段生狼狈逃窜,妖王得以入主鬼殿。
此事一出,天下皆惊。
直至此时,人们才真正地意识到,此前那些有关妖王越狱、重返妖界的流言并非虚假,不久前从妖界流传出的宣战书也并非谣传——姬肆这丧心病狂之徒,当真是要杀遍六界了。
而后,天下众民皆忍不住心生惶惶,只因无人可知,那妖王会在何时将兵刃指向人界,从而又一次重演当年两族动乱的血腥旧事。而就在此时,又有传闻道,东境通灵殿一派,已被新任妖帝于一夜之内屠尽满门,而那妖帝,正是通灵殿掌门游青涯首徒,游泽。
若说这第一道流言惊动的是所有的凡界之人,那这第二道流言惊动的,则是北、南、西三境的三大修仙门派的各大长老,其中,北境凌云阁的新任副掌门丁瑶,为了讨回派内掌门丁曦、并替丁曦胞弟丁符报仇,亲自率领派内百余弟子赶赴东境,第一个闯上了苍鳞山。
辰时,苍鳞山,通灵殿后殿。
丁曦在噩梦中听到了一阵打杀声,霎时惊醒。
她已然昏睡了三日,也被噩梦纠缠了三日,一会儿梦见自己在前世的北荒冰原上独自走着,一会儿又梦见的是自己在古妖都挥剑杀敌,一刻都不得安宁。
故而一醒来,她几乎是头痛欲裂。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了自己身在何处。而后,她一边挣扎着坐起,一边抬眸看向四周。
她被安置在了后殿某一处寝殿的床榻之上,殿内空旷无人,四下装饰精巧,纱帐重重,帐外还燃着金炉熏香,那香气似乎有安眠作用,熏得丁曦四肢酸软,因此,她刚打算撑着自己下了榻,双脚还未及地,便直接摔跪了下去。
嘭的一声,膝盖撞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声响惊动了守在殿外的侍女,其中一位匆匆忙忙地推门进去,看清里面的状况之后,连忙快步上前赶过去搀扶倒在地上的帝后。
她扶着丁曦坐回床榻,语气关切地道:“娘娘,您身体未愈,还是快些躺回去吧……”
丁曦头痛得厉害,却顾不上缓和,她抓着侍女的袖子,勉强张了张口,用嘶哑的声音道:“陛……咳,陛下在哪?”
侍女迟疑一瞬,见帝后神色冰冷,只得硬着头皮答:“陛下在前殿迎战,他临走前嘱咐我们,好好照看您,您还是……”
“迎战?”丁曦蹙眉打断她,“迎谁的战?”
她语调冰凉,见侍女犹豫着不答,自己又无法行动,便闭上眼,开启了探灵之术。
微弱的灵息从她体内蔓延而出,越过重重殿门,探往大殿演武场,霎时间,浓重的血腥气顺着感知扑面而来,丁曦在一片猩红里,看到无数死人堆积成的尸山,而在那尸山之上,大殿门前,用粗绳吊着一个人。
那是个莫约十八、九岁的少女,她浑身是血,穿着一袭残破不堪的青衣长裙,满头长发凌乱地散落而下,露出了一张满是惊惧的、和她有七分相似的脸。
——是丁瑶!
丁曦悚然一惊,立时就明白发生了什么,而就在这时,她倏然感知到了一股肃肃的杀气,紧接着,一柄长剑忽而朝着丁瑶刺了过来!
眼看她就要被一剑刺穿,丁曦再也不顾得旁的,她挣扎着从侍女身旁起来,又抬手结印,倏然在身下落下一道传送符。
刺目强光猝然亮起,转瞬之间,丁曦出现在那大殿之上,堪堪替丁瑶挡下了那柄长剑,紧接着,她抵挡不及,眼看就要被那剑给刺中。
然而下一瞬,那剑端却狠狠一滞,生生停在丁曦咫尺之遥。
身后的丁瑶从惊惧之中回过神来,又看清了身前来人是谁,忍不住耸然大叫:“堂姐!”
话音未落,倏尓有一阵猩红的血气扑面而来,眨眼间掠到了丁曦身前,将那长剑打落在地上。
当的一声,长剑断裂,撞出清脆声响。而后,一道宽大的衮服广袖笼在了她纤细的腰间,不由分说地将她揽了过去。
丁曦一顿。
而未及她反应,她便落入了来人的怀中,接着一道低沉的嗓音附上她的耳侧,轻笑着道:“阿曦怎么来了?”
玉质冕旒相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丁曦有些错愕地抬头,望见了一双笑盈盈的桃花眼。
见她愣愣地不答话,帝君也并不恼,只将俊逸的长眉微微一挑,又勾着唇,伸出骨节匀称的修长手指,替她抚开额前的碎发,一边语气温和地道:“才一醒来就要找孤,这样着急,弄伤了自己怎么办?”
话音落下,好半晌,丁曦没什么反应,她觉得对方似乎与之前有哪里不大一样,于是怔然地望着他的眸子,似是想从对方的眼底看出什么。
然而可惜的是,那双瞳之中,猩红的光亮仍在流转不息,哪怕此刻正温柔地笑着,眼底还是带着难以掩饰其中的冰凉戾气。
末了,丁曦有些失望地垂下眸,从他怀里抽身,朝着他欠身一礼。而后她神色戚戚地抬起眸,才要张口,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游泽被她的疏离态度惹得有些不悦,他蹙起眉,正要开口,忽而就见眼前人强逼着自己止住了咳嗽,却是咳得眼尾泛红,她抬起还有些迷蒙的双眸,看向他。
“陛下……”她哑声道,“求您……求您放过丁瑶……”
凄切的哀求落下,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似是想攥一下他的袍袖,但临到触碰,她看到他蹙起的眉,却是又怯怯地缩了回去,像是怕惹怒他一般。
游泽察觉过来,眸光微闪,而后他伸出手,捉住了那只纤细白皙的手。
温凉的触感忽而覆上手背,丁曦一怔。
“躲什么?”他轻笑。
“丁、瑶。”他重复了一下这二字,一边望向她身后的少女,眉梢轻挑,似是有些诧异,“难怪与你长得那般相似,竟是你的堂妹?”
末了他收回视线,望见她眸中的祈求神色,像是被取悦到了,便勾着唇,有些狡黠地眯起眼,朝她凑过来:“乖阿曦,你说求孤,可得拿出点诚意来。”
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颈侧,几乎是霎那,雪白的耳尖就泛起红来。而随着他的靠近,美人劫带来的压迫感随之传来,丁曦纤长的眼睫狠狠一颤,她无措地垂下眸,想要避开他的视线:“我……”
游泽轻笑一声,正要带着丁曦离开,恰在这时,丁瑶忽而破口大骂起来:“妖帝!你放开我堂姐!你欺她如此,我要杀了你!”
她一边怒然大喝,一边剧烈地挣扎起来,这动静惊动了殿外的妖兵,一位领头的将士率先冲进来,恶斥道:“放肆!不得对陛下无礼!”
将士提起长矛,朝着丁瑶刺去,眼看她就要躲闪不及,正当这时,不远处的丁曦猛然回头,接着她一边抬手一边纵身飞起,掌心调动灵力,朝他狠狠劈了过去!
强劲的灵力化作风刃,骤然扫过,妖兵将士、以及他身后一齐冲进来的妖兵还未及回神,便被那风刃猝不及防地逼退出去,而后那风刃回旋过来,又劈开了丁瑶手上的铁锁,束缚消失,丁瑶还未反应过来,便径直摔到了地上。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带众人回过神来,大殿内被激起的尘埃,已经悄声落了下去。
良久,四下无声。
丁瑶从剧痛之中和缓过来,她回过神,下意识地抬眸,看到丁曦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五步之外,而随着她的抬眼,对方似是因为体力不支,又朝后踉跄了一步,摔跪了下去。
离得近了,丁瑶这才发现她的脸色苍白得厉害,似是还在病中,且在顷刻间,又有猩红的血迹顺着她的嘴角淌落下来,而后,她那向来习惯隐忍的堂姐蹙起眉,忍不住面露痛楚,显然是因为方才骤然发力而伤到了自己。
丁瑶一惊,仓惶地喊她:“曦姐姐!”
眼看对方就要向后倒去,她一边喊着,一边急匆匆地挣扎站起,想要朝着赶去扶她,然而才刚刚上前半步,却听得丁曦朝她厉声道:“别过来!”
丁瑶狠狠一怔。
“走——!”
丁曦哑声低喝——她来不及解释什么,只能趁着下一波妖兵还未赶来,催促丁瑶赶紧离开。只可惜对方还未反应过来,她便又抬手结印,想要画出传送符。
然而不知是因为本就虚弱,还是因为被方才那一击给催发了体内的温柔骨,她再也调不出半分灵力,反而是体力不支地失了力,向后倒了下去。
——倒下去。
纤细的红色身影如同一苇枯草,无声无息地向仰面倒下,簌簌的风声从她耳边刮过,所有的声音忽而消失,时间在那一刻无限延长,无限放缓,丁曦在世界骤然变暗的瞬间,看到了许多东西:
她看到丁瑶被她吓得悚然色变,接着又忍不住崩溃大哭,一边朝着她跑过来,一边伸手想要接住她;
她看到一众妖兵从殿外冲进来,一张张陌生的脸张着嘴巴无声呐喊,手提着长矛朝着殿内奔袭而来,露出各色的狰狞神态;
她看到大殿之内尘埃四起,无数人的头颅被无数只脚生生踩碎,又死不瞑目地露出无数双眼睛,一齐朝她看过来。
而后,轰的一声,所有的景象如幻境般分崩离析,散落成万千流光溢彩的碎片,一点一点消失了颜色,与她一齐,坠入到了无限的黑暗里。
她在黑暗里失去了知觉,没能听见那一句歇斯底里的呼喊,也没能看见,帝君出现在她身后,几乎是拼尽全力才堪堪接住她。
紧接着,那双向来沉静如水的桃花眼中,浮起了从未有过的慌乱神色。
————
数千里外,西境以西,鬼界。
阎罗殿内,姬肆抬脚踏在鬼王的坐席之上,他垂着眸,看向手里的往生石。
他身上披着的战甲还未来得及接下,上面血迹斑斑,衬得他原本阴柔的面容煞气横生,狭长的凤眸微微眯着,姿态极为悠闲,但眼底神色却阴沉得厉害。
在他不远处的玉阶之下,跪着一应妖兵,领头的是一位妖族副将,那副将的手脚皆被捆住了,身后的一位妖族将军拎着刀,将薄而锐的刀刃抵在他的脖颈上,眼看着就要朝着经脉落下来,吓得他连连磕头告饶。
“殿、殿下明鉴啊,当真是属下治下不严,这才一着不慎让那段生溜走了,属下——”
那话音还未落下,身后的将军忽而打断他,厉声道:“你还敢狡辩?!”
这人的语气又快又急,听着分明是个女子的声音,但又格外凌厉,随着她倾身向前,露出一张极为年轻的面容,正是与妖王一同过来的沨漾。
她满面怒容,气得手都在抖,似是恨不得立时就给他一刀,“临到阵前,主动请缨前去追杀的是你,放走那孽畜的也是你,你说你不是叛徒,谁信?我信?!”
话音与刀刃一同逼过来,那副将的脖颈上瞬间就见了血,死亡迫近,他慌忙开口道:“将军,冤枉啊将军!属下忠心,齐天可鉴,将军若是执意要杀,属下甘愿一死,只望将军明察秋毫,勿要错杀忠良啊!”
说着他竟是潸然泪下,露出一副悲愤之态,沨漾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她目眦欲裂,却是被气得无法反驳。
又过半晌,见对方似是再不打算开口,沨漾再也压抑不住杀心,她提刀用力一挥,凌冽刀风呼啸而过,眼看就要朝他劈下去,正当这时,长久沉默着的姬肆忽而开了口:“住手。”
沨漾一顿。
劈来的刀刃猛然停下,原本正闭着眼引颈受戮的副将亦是一顿,他睁开眼,看到妖王不知何时朝他走了过来。
几步之后,妖王停在他身前,副将随之仰头,看到那妖王那身沾了血气的软甲带着厚重的甜腥气,与他阴柔的凤眸一同凑过来,朝着自己投来别有深意的神色。
良久,沨漾收了刀,正有些疑惑地想要开口,忽而听得姬肆道:
“你叫文鹰,对么?”
副将面色一凝,带着泪的眸光忽而暗了几分。
姬肆察觉了他的片刻色变,也不等他答话,便忽而勾唇笑起来,似是有些了然:“我记得你,那晚宫宴,你带兵在紫熹宫外巡守,是不是?”
他一边说,一边开始踱步绕着那副将走动起来,轻巧的脚步落下,扣得那副将神色几变,呐呐道:“我……”
见他神色惶恐,妖王停在他身后,轻笑着打断他:“慌什么?”
他顿了顿,语气轻缓几分,一字一顿地道:“说来,本王还要谢谢你呢。就是那夜,你替我送来了丁曦帝后,对么?”
不轻不重的话音落下,那副将却蓦然睁大了眼睛,似是听见了什么极恐怖的事,他面露惊恐,下意识地想要扭头,却被姬肆抬手摁住了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