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面上显出几分似真似假的为难之意,叹息道,“……只是姬肆能力微薄,不通岐黄之术,故而对此,也是无能为力。”
他一边说着,丁曦一边望着他,在听到第一句时,她神色间先是露出几分担忧,然而等他说到“岐黄”二字时,那担忧的神色跟着淡了几分,末了,她又勾起唇淡淡地笑了笑。
“这好办。”她道,“丁曦眼下虽是一介凡人,但出身于医师世家,又自小修炼,倒是对岐黄之术略通一二。因此,若是殿下同意,我……”
然而她还未说完,姬肆却是忽而打断了她。
“对啊!”他道,而后他猛地一拍手,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有些欣喜地看向丁曦,“是姬肆一时糊涂!居然忘了,殿下此世乃是人界的第一医神!”
说着他忍不住笑起来,又稽首道,“既然如此,那姬肆便斗胆,恳求殿下亲自为陛下护住心脉,以助他顺利熬过炼骨。”
他态度恭敬,语气恳切,言毕便望着丁曦,等着她的答复。
丁曦毫不犹豫地答了句好,便在他的带领下,朝着他身后的祭池走了过去,而后,她停在游泽身侧,又倾身下去,抬手在他心口结印,护住了他的心脉。
见状,姬肆也伸出手,在掌心调出妖力,准备重启炼骨之术,然而这时,一旁的丁曦却是忽然再一次开了口。
“等等。”丁曦喊住他,语气有些微的冷凝。
姬肆一顿,有些诧异地抬眸看向她,发现她的目光停留在那剑柄处的往生石上,便问道:“怎么了,殿下,是有什么不对么?”
“嗯。”丁曦点了点头,而后,她盯着那往生石看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转向姬肆。
姬肆看着她,发现她不知何时又蹙起了眉,且神色间莫名多了几分犹疑,好似是在思忖着某些话该不该讲,直到又过了片刻,她才下定决心般地开了口。
“妖王殿下。”她道,语气凝重,“不知您这块往生石,是从何处得来的?”
闻言,姬肆顿了顿,凤眸中隐约闪过几分迟疑,末了,他看着丁曦额间的那处已经入骨的血色花钿,还是如实地答道:“是从鬼王段生那里得来的。”
他顿了顿,又迟疑着道,“怎么,这石头……是有什么问题么?”
丁曦颔首,道:“这往生石中,被人做了手脚。”
闻言,姬肆先是面色一变,眸中露出几分震惊,然而过了半晌,那震惊又渐渐掺入了几分叫人难以察觉的怀疑,接着他抬起眸,重新将目光转向了丁曦。
丁曦似是并未察觉到他神色里的微末变化,只当他是对此感到难以置信,便又开口道:“殿下莫急。”
她道,“此事也只是丁曦的猜测,待我说完,您再做定论也不迟。”
言毕,她看向姬肆,见对方不答,她便当他是默许,接着道:“殿下,您可知往生石与寻常莫桑石,有何不同?”
姬肆眸光微转,片刻后才答:“知道。”
说着,他顿了顿,又掩去眼中的怀疑神色,重新抬起眸,神色如常地与她对视着,道,“寻常莫桑石,经过打磨之后便少有瑕疵。但往生石不同,由于经过地狱离火淬炼,在又因为被亡魂缚灵而多有划损,故而其上痕迹斑斑,同时也因此,此石阴气极重,且拿起来要比莫桑石沉一些。”
“不错。”丁曦颔首,说着,她伸手指着那往生石,“殿下您看。”
“如您所言,这往生石之上带有不少纹路,而每一道纹路,就意味着这石中多了一道亡灵。因此,粗略看去,这往生石中莫约有上百个亡灵。”
闻言,姬肆随着她的话看过去,略略地数了数,发觉果然是如她所言,那往生石上的纹路莫约有一百五十多道,他隐约意识到了有哪里不对,但却没发现具体是哪里不对,便问道:“怎么了,这数量有哪里不对么?”
说着,他看向丁曦,然而对方却是摇了摇头,答:“不是数量。”
她顿了顿,回望向他,又道:“是长度。”
姬肆蓦然一怔。
接着,他下意识地回过神来,转而看向那往生石,而后看着看着,他脸色倏然一变,终于察觉出了那不对劲之处在哪里——
确实是长度!
只见那往生石之上,上百道细长的痕迹交错在一起,乍一眼瞧上去,每一道痕迹的方向都不大一致,显得杂乱无章。但若是仔细看去,就会发现,除却少部分的几条外,几乎有十之八、九的痕迹,长度都一模一样!
——可这又意味着什么?
思及此,姬肆蹙起眉,神色又凝重几分,为了看出那其中的微妙之处,他愈发专注地看着那往生石。因此,他没注意到,在他身侧,原本正带着笑意的丁曦神色冷了下来,她看着他,双眸之中忽而闪过几分异样的光芒。
那光芒闪过她浅色的双瞳,如同掩藏在暗处的匕首,带着幽然而冰冷的寒意,然而又在瞬间,那光芒被重新压了下去。
而后,她语气不变地开口问道:
“殿下,可看出了什么?”
姬肆回神,他兀自摇了摇头,视线却仍是落在往生石上。见状,丁曦便提示道:“殿下可知,鬼王段生,最擅长的是什么?”
闻言,姬肆蓦然一僵,脸上显出几分惊愕,接着他终于将视线从往生石上移开,又下意识地抬眸望向丁曦。
丁曦与他对视,见他不开口,便一字一顿地替他答道:“附魂术。”
那三字落下,姬肆神色骤变,他看着丁曦,又看了一眼往生石,似是明白了什么。
——附魂术,一种能切割亡者魂魄,而后将其赋到器物或是其他灵物之上的鬼族咒术。而此术的一大特点,就是所切割出来的魂魄都是一般大小,恰好与这块往生石上的痕迹长度相对应,说明,这往生石并非是寻常那般被自然附魂,而是用附魂术造出来的。
思及此,姬肆已然彻底明白了,而后,他意识到了这当中隐藏的阴谋意味,那双凤眸之中隐隐浮起了几分晦暗的杀意,好半晌,他才将那杀意平复下去,又故作愕然地挑起眉,道,“所以,殿下的意思是,这往生石上的所有亡灵,都是被鬼王以附魂术注入其中的?”
“是的。”丁曦答,“但也只是猜测。”
姬肆看她半晌,见她神色诚恳,便又重新垂下眸,望向那往生石。
接着,他抬手,朝着那往生石之上放出了几道妖力。
随着妖力注入,幽绿的光亮从往生石上闪过,又将玄铁打造的剑柄照亮了,露出其上繁复的纹路。与此同时,跪在地上的游泽感受到了主人的气息,体内的从君令被调动,迫使他纤长的眼睫颤了颤,双眸愈发涣散。
然而姬肆却并未顾及他,只继续往那往生石中注入妖力,良久,他才收回手,双眼微微眯起,心道,难怪。
——难怪沨漾那么快就拿到了往生石,原来是那鬼王段生早有预谋!
他方才试探了一番,发现正如丁曦所言,这往生石上的被载入的亡魂之上,几乎每一道都有被咒术影响过的痕迹。不仅如此,这上面似乎还有一道像是转接符一类的符咒,能够摄取所有注入其上的外力,包括灵力和妖力,而后,再将其转移到别的地方。
至于那地方是哪里,不言而喻。
姬肆眸光冰寒,心道,好你个段生,真是狡猾至极。
若是真的让你得逞,届时炼骨之术一旦开启,泽尤身上的所有神力,都会悄无声息地转移到你体内,这样你不但能修为大增,还能借此躲过天刑。
一箭双雕,当真是好计谋!
弄明白这一点,姬肆心下大怒,而后他面色阴沉地从地上站起,冷然喝道:“来人!”
一队妖兵从门外进来,朝着姬肆跪了下去,等候调遣。
姬肆凤眸冰冷,语气森寒地一字一句下令道:“调三万兵锐,列阵以待,而后随本王一同前往鬼界。”
“我要亲自去取那孽畜的首级!”
————
半个时辰后。
后殿之内,丁曦闭着眼,利用探灵之术感知到妖王已经彻底离开,这才重新动了动。
因为长久以来的昏睡,她的双腿与她的身体一样,其实都没什么力气,而方才,她又陪着姬肆站了许久,早已经僵木得没了知觉,故而刚一抬步,她便身形不稳地晃了晃。
酸痛感随着她的动作侵袭而来,但她却顾不上缓和,只强逼着自己迈开步子,朝着不远处,仍然跪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游泽走了过去。
而后,她屈膝蹲在游泽身前,终于没有再想不久前那样刻意避开他的神色,而是颤抖着、鼓起勇气看向他。
然而,只一眼——
只一眼,方才在姬肆面前,那双眸中维持着的镇定骤然崩塌,顷刻间,那眼尾处就泛起了薄红。
她看着他,整个人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跪在地上的可怜傀儡,周身上下,皆是看一眼,都会觉得疼的惨状。
苍白的面庞已经被血色浸透了,披散的长发凌乱不堪,脖颈被噬魂链纠缠着,勒出的血迹,那血迹都已经凝结成了黑色,也不知道是叠加了多少次,而最疼的,却是他的心口之上——
那里插着的重剑已经被姬肆带走了,却留下了一个黑洞洞的、足足有拳头大小的血窟窿,骇人的煞气还在其上穿梭着萦绕不散,猩红而滚烫的血水从中汩汩淌下,又一点一点浸透了他身上的黑色衮服。
整个人,就像是从尸山血海之中,捞出的一把断剑,残破不堪。
“游泽……”
她忍不住轻唤他,然而对方却并未有半分反应,仍是一动不动地跪坐着,眸光涣散,神色空洞,仿佛失了魂魄的傀儡,感觉不到半分痛意。
于是那痛意以千百倍返还到了丁曦身上,她看着他,心疼得几近窒息。
是我的错,她想,都是我的错。
若不是为了我,你便不会入这轮回,也不会受这样的剜心之痛。
豆大的泪珠从她眼眶中滑落,接着她忍不住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解开了他的衣袍,想要替他疗伤。
然而等她强逼着自己缓缓抬眸之后,却看到了她此生最大的噩梦——
全是伤口,全是血痕。
随着衣袍褪去,那胸膛之上,数不清的血痕仿佛蜈蚣长虫一般,争先恐后地落入她的眼底,迫不及待地露出了可怖的形状。
它们一道比一道深,一道比一道长,新伤与旧痕彼此交叠着,错落着,爬满了他的胸膛、手臂、脊背,她一一看去,竟有上百道!
上百道血痕,带着赤红的、鲜艳的血色,将那苍白的肌肤割得支离破碎、血肉模糊。以至于甚至都分不清,哪些是剑痕,哪些是刀痕,哪些又是勒痕。
于是剑痕的刺痛、刀痕的钝痛和勒痕的绞痛通通混杂在了一起,像千百只蠕虫一样,疯狂地朝着丁曦奔涌而来,露出凶恶的嘴脸,狠狠地咬上了她。
魂飞魄散,痛意彻骨。
眼中的泪水忽而决堤,她终是再也忍不住地痛哭出声。
怎、怎么会这样?
游泽,她的游泽哥哥啊……怎么会伤成这样?
一百多道伤痕啊!一百多道!——他该有多痛?
可是他感受不到,哪怕她哭得声嘶力竭、几近崩溃,他都感受不到,于是她只能将手指触上他的心口,想要替他疗伤。
可她哭得连指尖都在抖,灵魂都在颤,整个人都被推上了崩溃到几近要发狂的边缘,于是平生第一次,竟是连杜灵符都忘了怎么画。
杜灵符、杜灵符……她师父教给她的第一道符咒,可用于护人心脉,止血结痂。
但是。她想。但是止住了他的血,又能如何?
她想救他……可她该如何救他?
他满身枷锁,哪怕是自己治好了这满身疮痍,依然无法助他逃出这地狱般的囚牢。
于是一个声音在耳侧嘲笑起她来,说,丁曦,你算什么医神,你连他都救不了,你算什么医神?
何必用什么杜灵符?你哪里配得上用什么杜灵符?
那嘲讽声落下,无措和茫然奔袭而来,自责和痛楚淹没了她,在这灭顶的绝望里,她几乎要昏死过去。
直到,她袖中的玉佩泛起荧光,而后荧光落下,一双手从身后抱住了她,将她揽入到一个温凉的怀抱里。
而后,属于泽尤的温柔嗓音落在她耳侧,叹息一般,极轻极轻地低声道:“别哭了。”
“阿曦,求你,别哭了。”
低哑的祈求落下,明明还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清润语调,可这一次,她却分明地从他颤抖着的尾音里,听出了几分压抑着的巨大痛苦。
听上去……竟是比她还要痛、还要难过。
可叫他这般难过的,却并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只是因为看到她哭了,仅此而已。
卿若蹙眉,君必忧之;卿若垂泪,君心震碎。
只为卿忧,只为卿怜。
于是被那祈求所惊醒,丁曦硬生生将那泪意逼退回去,她在灭顶的悲痛之中回过头,隔着朦胧的泪眼,回抱住了他,又抬头望向他。
然而这一眼,她却发现,泽尤的魂魄……已经透明得几乎看不见了。
丁曦狠狠一顿,下意识地断了呼吸。
见状,泽尤却笑起来,他看着她,看着他的小狐狸终于止住了哭泣,仿佛夙愿得解的痴人,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来。
那双温柔好看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来,接着,他又捧起她的脸,在她的额角落下一个温柔的吻。
“不哭了。”他语气轻柔,眉眼温存,“不哭了。”
一吻落下,他又抬起手,一点一点替她抚开眼角的泪,本就轻柔至极的动作愈发地小心翼翼,以至于他一点也没注意到,自己的眼眶也是红的。
丁曦怔怔地望着他。
而后,他抚掉了她最后的一滴泪,指尖已成了虚无的苍白,眼看着他就要魂魄消散,终于轻声道:“阿曦,时间要到了,你还记得昨日夜里,你答应过我的话么?”
见她没有反应,他叹了口气,有些不忍、却又无可奈何地道:“我要走了。”
这四字落下,犹如晴天霹雳。
丁曦的眸光倏然被震碎,被强行从痛楚之中唤回了神智,而后她抬起头,看向他。
泽尤看着她,见到那双清妍的眸子还泛着潮湿的红,泪意未干,但却是忽然被强行打断了那里的悲意,显出一种有点恍惚,又格外清醒的怪异神色来。
他心下狠狠一痛。
良久,丁曦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呐呐地重复道:“走?”
她蹙起眉,似是感到不解,然而又在片刻后回想起了什么,有些恍惚地点了点头,兀自道:“对……你是该走了,我想起来了……”
“……你说你灵魂将散,所以需要让我先想办法引开妖王,然后让你回到游泽体内,对么?”
说着,她抬起空洞洞的眸子,看向泽尤,而后她抽回手腕,一点一点地从他的怀里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