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饶是如此,她也没能发出半句回应,于是宋沛然这才倏然反应过来似地笑着道:“啊,抱歉,又失礼了。”
“那,既然弄明白了祝姑娘的来历,你我也算初识了。恰巧,在下近日身体抱恙,总觉头疼难忍,不知可否请姑娘移步东院,替我看看脉?”
他话中带着的居心叵测和威胁之意都太过分明,好不容易说完后停下来,跟着竟是一把伸手拽住了少女细瘦的手腕,强拉着她就要离开。到了这时,一旁原本一脸隐忍的妇人终于彻底坐不住了,忍不住地站起身要阻止,可还未及她开口,正当这时,门外忽而传来了一道瓷器被砸碎在地的声音。
三人皆是一顿。
下一瞬有小孩子的哭声猛然响起,带着惊天动地的尖锐哀嚎,跟着有侍女的喊声传来,大呼到:“来人呐!小少爷摔倒啦!”
小少爷三个字似是触动了妇人的命门,砸得她整个人脸色剧变,接着不顾一切地猛然提步向外冲去。
接着,不出半刻,便有一阵喧闹从门外传来,伴随着小孩的哭声和妇人的呵责声,吵得格外激烈。
而屋内,原本正拽着少女手腕的宋沛然也跟着神色微动,下意识地松了力道,待他回过神来,这时那名唤作颜兮的侍女忽而从门外跑进来,朝着他身后的少女匆匆道:“哑姑娘!我家老爷来了,命我请您去后院,说是有事要问您!您快跟我来!”
说完,趁着一旁的宋沛然未反应过来,颜兮忽而一把拽过少女的另一手腕,飞速地扯着她出了门。
二人一路急奔地出了西院,颜兮却并未松手,仍在前头带路。然而走着走着,后面的少女却发现她带的方向并不是北侧后院,反而在绕着小径,笔直朝着东角的偏门而去。
于是少女立即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这人方才是在故意扯谎,好叫她摆脱方才的宋沛然!
思及此,等二人终于飞奔到了门前,唤作颜兮的侍女正要松开手推着少女出门,却在这时被对方反握住了手腕。
颜兮蓦然一顿。
接着她有些愕然地抬起清秀稚嫩的面庞,望向眼前的青衣少女。
“怎么了?”颜兮讶异地道,“姑娘为何……忽而不走了?”
青衣少女一动不动,静静地望着她。
那双剔透的眸中露出几分凌厉,似是在问着什么。片刻后见对方仍是不解,她便兀自松开手,轻轻摘下了自己脸上的掩面面纱。
青色衣袖随之贴着她的鼻尖拂过,随着面纱一同撤去,露出了其后一张淡无血色的薄唇。而后,那薄唇轻轻开启,无声地道出了三个字:
你是谁?
颜兮倏地一顿。
“你……”她有些莫名地愣了愣,“你不记得我了么?”
那双清丽而稚气的眼睛望着少女,见对方默然不答,眼底的眸光便渐转黯淡,一点一点浮起浓郁的伤感,尾音轻颤着低声道:“我是颜兮啊,姐姐。”
“是当年妖皇城里,与你只有两面之缘的颜兮啊……”
叹息般的回答落下,听着格外叫人动容,然而直到过了片刻,她眼前的青衣少女却并无反应,仍是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似是一点也不信她的话。
于是颜兮只得又叹了一声,松开手,道了句告辞,接着转身就要离开。
可她刚一提步,忽而感觉到自己被人扯着衣袖止住了脚步,接着,另一只手的手指抵住在了她的后背。
冰凉的触感倏然传来,指尖随之动了动,开始一笔一划地、缓慢地在她背上写起字来:
你……
不……
是……
颜……
兮。
——你不是颜兮。
最后一字写完,颜兮猛然回首,看向对方。
“什么……”她睁大了眼睛,满脸都是愕然,似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之事。于是见状,那少女再次在她的后背上写起字来。
于是她连忙闭着眼感受起来,然而这一次,却是简短的两个字:苍梧。
与上一句相连,意思是:你不是颜兮,你是苍梧。
至此,那侍女终于彻底变了脸色,睁开眼愕然看向身后少女望着自己,却见对方正望着自己,在她再次开口的一瞬间,那双冷冷淡淡的眸中浮起一点微末的笑意,无声地朝她启唇道:
许久不见。
第57章 尾声|下
半盏茶后,西街巷尾。
木门矮屋里侧,顶着颜兮面庞的苍梧正坐在木案前,手里揣着茶盏,一瞬不瞬地望着另一侧的少女。
然而少女此刻却并未看她,只安静地垂首坐着,纤长的眼睫轻轻敛着,专心地饮着杯中已至冰凉的茶水。
看着看着,苍梧的眸中逐渐浮起了掩饰不下的焦急与心疼之意,捏着杯壁忍耐半晌后,见对方仍无反应,她终于忍不住放下了茶盏,斟酌出尽量平和的语气,同她张了张口。
“小曦。”她道,“跟姐姐一起回去,好么?”
感觉到了她尾音中的颤抖,被唤作小曦的少女——此世的祝曦朝她望过来,一边放下茶盏,一边微微地勾了勾唇角,无声摇了摇头。
动作间,她神色很淡,额间柔软碎发微微地垂下,其下笼罩着的眉眼间依旧妍丽如初,但那浅色眼瞳之中,从前惯有的锐利冷意不见了,只透着几分叫人倍感陌生的寂静神色。这神色衬得她愈显姿容姝丽,气质沉净,却又不知不觉地给她渡上了一层灰败的死气。
死气与病气交缠,缭绕不散,于是那掩在之下的面容是远胜于白皙的惨淡苍白,叫她本就纤细的脊背愈发单薄。
而千年前那北境医神丁曦的影子再也寻不见了,一身傲骨被剔去,成了一株被扔下凡尘的空心病竹,落到了阴郁黑漆的泥潭之中,终日不见天光。以至于哪怕只是像眼下这般静坐着,也显得伶仃孑然,脆弱得好似随时都能轻易被打碎。
于是一旁的苍梧愈发觉得心口发疼,又想到方才从宋沛然之口得知到的她此世的遭遇,眼眶酸得通红,一时恨不能伸手走过去,像儿时那样将她揽入怀里,密不透风地圈护起来。
——天界杀神的女儿,她戕鸟一族的小殿下,怎的能受这样的苦楚?
可偏生,事实却是,她已孤身在这苦楚之中,过了一千年。
一千年了,自那次回溯之阵开启,她便离开仙界,带着灵力枯竭的残躯入了轮回,以灵魂投生开始转世。而后,每一次往生,她都会选择命格衰微的孱弱之躯,以凡人六感来历经种种苦难与病痛。
活着时,因病痛缠身或屡遭劫难,她或目不能视,或口不能言,却总是要担着“医女”之名来救济世人,唯独不渡自己。而死时,往往不过十八、十九之龄,却已是被摧残得形销骨立,心如枯槁。
而她这般折磨自己,却不过是为了千年前在回溯开启之时,跪在娵紫身前对着众生许下的“赎罪”二字。
——以自身灵魂的千年之痛,赎妖族帝后的杀戮之罪。
哪怕彼时,浮游剑的每一次出鞘杀人,其实都是她在以命救人。
如何救人?不过是利用那个被杀意操纵的帝后,令其在提剑杀人的同时,将剑身上早在那次雨夜里就刻好的回溯符文转入众生体内,锁其魂魄,以换得最终所有阵法一同开启之后的“死后重生”。
但她仍是认了这份罪孽,担了这份罪孽。
因为她始终觉得,救人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焚了神骨、真正开启了阵法的……泽尤上神。
是了,没错。她想。
她的夫君那样好,因此,那些所有的功德浮屠都该归于他,而其余所谓杀孽冤罪,让她自己来承担便好。
这样固执地想着,她便慢慢理所应当地觉得,只要自己担下的罪孽越多,那么,等到她夫君的可能,便越高。
因为于她而言,夫君是命中至幸,是她穷尽一切才可求来的福祉。所以,当福祉被命运收走,为了将其求回来,她便生出了放不下的偏执执念。执念愈来愈深,逼得她不停赴死转世,换取折磨,哪怕是眼睁睁看着自己魂魄在转世里一世比一世孱弱,也从未叫她放过自己,所选的命格,一次比一次病重,一世比一世寒苦。
她难过么?苍梧想。不,她分明是不难过的吧?
若非如此,为何在不久前,那宋沛然用她这一世的痛苦经历那般羞辱她的时候,除却因旧疾发作而发出的咳嗽,她都没有多大的反应?
苍梧都不敢想,若是自己方才未曾出现,她是不是就那般以病弱之体沉默着,任由对方拽着她的手一步步落入泥潭里,最后受尽折磨,在苦痛里断了这一世的性命。
可……只要她不饶恕自己,只要她等的那个人没回来,她便无法听话地跟着自己离开这噩梦般的轮回,也永远都不记得善待自己。
长久的沉默之后,曦——祝曦端过青瓷茶壶,正要起身再去续一壶凉水,忽而便听得苍梧道:“那……既然小曦不愿以旧时的身份回去,不如就以眼下的凡人之躯,同我去一次天界吧。”
“这样可以么,小曦?”
祝曦一顿。
下一瞬她似是要再举步继续向前,身后人却是突然身形一闪,一下出现在她眼前,抬头叫二人视线猝然交错。
“别走!”
蛟龙周身天生的寒气围了过来,逼得那面色苍白的少女匆忙闭眼,那双淡色的唇无意识地抿了抿,面上浮现出几分无措与茫然。
见她似有所动,于是苍梧更凑近了几分,按住她想要退后的动作,又将嗓音放得更缓了些许,尾音轻哑得似在哄着,压得眼眶发疼。
“别走……”
“小曦,求你了,就跟师姐回去吧。”她恳求道,“哪怕只留三日,也是好的,因为……因为三日之后,便是鬼生与拂清的幼子——天界二殿下的百岁诞辰了。”
“鬼生说,他的小殿下因天生神格不稳而生了重病,极可能活不过弱冠之年。因此,他想以前世丁符的身份,求他的姐姐……救救他的幼子。”
————
三日后,天界。
天际未晓,昼夜将倾。
朦胧的天光还未能转明,而天门前的巡守天兵却已然如平日里那般绕着宫墙走过一轮,接着便开始一一看察分散在各处神仙宫殿,其中一列小队一路步履不停地绕行了许久,而后,到了本该是重兵把守的天帝寝宫——拂清宫前,却是忽而停了脚步。
末了,他们便就这般伫立在宫门前百里之外,神色肃穆地,听着身后宫门内侧隐隐传来的丝竹之声。
那丝竹之声由仙器所鸣,音色清越栩栩,荡彻于云天之间,伴随苍穹西侧缓缓照彻的日华涌向万物,好似江流如海般循着汩汩水声淌过,细听之下,此刻奏着的曲目声调明丽,欢欣轻快,乃是一曲……一曲……稚子童谣?!
只听一句俏皮的“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的唱词从身后猛然飞出,砸得天兵愕然地变了脸色,年纪最小的那个直接被吓得一个激灵,叫手中的长戈猛然脱了掌。
眼看着那千钧长戈就要掉下云层,忽而有一只巨大的龙首自云层之下仰冲而来,带着流矢般的速度,龙口大张,一口咬住了那柄长戈。
而后,汹涌的风声裹挟云雾而来,身披苍鳞的蛟龙自身下直窜而出,腾直半空,接着那龙首骤然向下一转,龙尾悠悠甩过,直直朝着百里之外的宫门而去。
一边飞去,那龙首不疾不徐地转过来,张开口将长戈陡然一掷,叫其精准地落到了目瞪口呆的天兵怀中。
“接着!”神族女将苍梧的嗓音从那蛟龙口中传来,连同飒爽英气的笑意一起落在他的耳侧,“小呆子,下次可要拿稳了!”
而后,未等对方回神,那苍龙的身形便已然消失在了宫门那侧。
“我方才……没看错吧……”
被叫做“小呆子”的小天兵一脸恍惚地张口,一边望向身侧的老兵道,目光有些发直,“……爹,我怎么瞧着那苍梧将军的背上,好像还站着一位……一位……凡人?!”
“嗯,你没看错。”老兵一抹脸收回了面上的惊悚,点点头,露出见怪不怪的神色,语气麻木地道,“但那可不是什么寻常凡人,而是将军她师尊的女儿,戕鸟一族的曦殿下。”
“哦对了——你才来仙界不久,还不认识她,对吧?”
“不过你别怕。”老兵看着他一脸迷茫的样子,眯着眼尾纹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其实这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在当年那场大战里,凭借一把凡人之剑,让在场的所有天兵死了一次,又活了一次而已。”
小天兵傻了。
“所以说,儿子……”老兵伸出手,故作轻松地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下次真的要拿稳一点,不然,军纪伺候,爹也让你试一试,什么叫死去活来好了。”
————
宫门内侧,大殿之中。
高立在白玉石阶之后的龙纹金席上,此刻端坐着一位身披天帝衮服、头顶珠玉冕旒的年轻女子,女子面容清丽,一双黛色长眉微微蹙着,正一脸肃穆地盯着身前桌案上某个正发出咯咯笑声的物什。
——那物什被围簇在满桌的毛绒布偶中,露出一张肉嘟嘟的小脸儿,赫然是一只、啊不对,一位不过方学会爬行不久的小孩儿。
而在桌案的一旁,正站着一位手执虎皮拨浪鼓、满眼笑意的锦衣男子,莫约二十五六,生得面容俊逸清朗,看着模样端方,然而却是在清脆的鼓声中,轻快地哼唱着不符于年龄的幼稚唱曲。
这曲词逗得案上的小孩直笑,咬着手指露出了还未长全的幼齿,一边伸手要去够那男子手中的拨浪鼓,而每次等他快爬到了桌案边缘处,就会被一旁的女子及时伸手抱回去,轻轻放好。
三人配合得过于默契,于是,当苍梧化作人形飞入殿内之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她。
直至片刻后,龙椅旁侧立侍着的小侍从轻轻喊了一声“仙上”,那锦衣男子这才抬眼看向他,笑着问:“怎么了?”
险些被拨浪鼓甩到,侍从尴尬地指了指一旁的石阶之下,示意男子看过去。于是男子这才似有所觉地带着还未散去的笑容微微侧过眸。
他先是冲着正望着他的苍梧笑了笑,熟稔地道了声“苍将军来了?免礼,快请坐”,言毕正准备收回视线,然而下一瞬,随着他余光一转瞥到了什么,那清脆的拨浪鼓声骤然一顿,跟着他整个人蓦地僵在了原地。
“你……”他满脸愕然地张开口,口中的曲词骤然顿住,忽然发不出半点声音。
许是他的停顿过于突兀,一旁的年轻女帝——拂清察觉到了什么,跟着也下意识地仰首抬眸,循着他的视线转过去,一边诧异道:“怎么了阿生?怎么突然……”
须臾,她的话音也跟着戛然而止。
热闹的大殿陡然陷入安静,好半晌,随着桌上小孩的一声疑惑地嘤咛,那女子才魂魄归体似的回了神,一边抱起小孩,一边带着颤音张了张口,难以置信地吐出一个字:
“……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