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唤作曦的青衣少女从苍梧身后显出身形来,神色淡淡地垂着眸,举止恭敬地朝她倾身一礼,直起身,露出苍白而柔美的面容。
顿了顿,她淡无血色的薄唇轻轻开合,青衣袖中的纤细手腕翻转着划过几个手势,末了并指抵在自己额前,无声地同她道:凡人祝曦,拜见天帝。
这一句再平常不过的问安落下,却带着无限生疏,于是一旁的锦衣男子——鬼生神色剧变,脸上的笑意顷刻间荡然无存,面色陡转煞白,像是被人用利剑狠狠刺了一下。
他整个人开始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手中的拨浪鼓倏然砸到地上,撞出咚的一声闷响,而他却好似浑然未觉一般,只有些仓促地抬步,朝着石阶之下踉跄着走了一步。
“姐……”
他轻唤着,第一个字刚一出声,便止不住地滞了呼吸,那双俊逸的眼睛陡然泛起深红,汹涌地泪意夺眶而出,止不住地哽咽道,“姐姐……”
良久,待那凄切的呼唤落下,青色的人影已然与他距离不到半步,眼前那张面庞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带着叫他心疼的苍白憔悴,恬淡的眸中安安静静地盛着自己的影子,一如从前的无数个日夜里的样子,好似下一瞬,就能看到她低下头,清清冷冷地唤自己一声“阿符”。
可……可她怎么不说话?
她方才默然地比着手势来问安,是因为……是因为不能开口么?
——可怎么会呢?
他的姐姐,他的曦殿下,怎么就、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这么憔悴,这么沉默,无声立在那里的模样,像是散在水中的墨痕,被随便哪处来的风轻轻一吹,那单薄至极的影子就会跟着倏然消散一般。
于是伸出的手又放下,凑近的脚步又顿住,不敢碰也不敢出声,鬼生立在原地,身形好似与千年前那个立在黄泉渡船上的寡言少女的神色重合起来,在看到突然重新见到故人的模样时,一齐顿住,而后忽然就开始止不住地泪流满面,又生生逼着自己将哽咽吞回。
他望着她,然而她却是垂着眸沉默不语,似是因无法共情而满是无措,甚至是面色苍白地想要退开。于是他忽而就觉得,自己看似与她只相隔数步,中间却横着千年,难以越过。
眼看着他这般模样,一旁的苍梧终于撤去了原本维持着的镇定,面露不忍,便替无法开口的少女解释道:“小生,你先莫急,殿下她不是不应你,不过因为仍是凡人之躯,又被人药哑了嗓子,没办法出声。”
“况且……”她顿了顿,“况且此刻她还生着重病,你别叫她难过。”
见鬼生果然一怔,朝着自己望过来,她这才顿了顿,接着又小心翼翼地转向祝曦,仿佛怕惊扰了对方一般压了压嗓音,用极轻的语气柔声道:“小曦,你说是不是?”
闻言,原本正僵在原地的祝曦骤然回过神,抿着唇,很轻地点了点头。
而后良久,待身前的鬼生重新看过来,露出一双满是期冀的眸子,她这才有些犹豫地顿了顿,末了抿着唇上前一步,踮着脚伸手替身前的鬼生擦了擦泪痕,又如幼时那般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无声张了张唇,动作生涩地唤他“阿符”。
阿符。她道。不哭,姐姐在。
一句久违的、与幼时如出一辙的轻哄猝然出现,勾起了刻骨的熟悉感,然而下一瞬,鬼生却是倏地别开了眼。
“嗯。”
一声带着颤抖的闷声自他喉中响起,片刻后,他忍着泪意扯起唇,重新转回脸,望着祝曦笑起来:“好。”
视线再次相对,祝曦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指尖,抿着唇静默地立着,待片刻后被身前人小心翼翼地问及来意,她才有些犹豫地抬眸,望向不远处桌案之上,那苍梧口中“神格不稳”的白胖小孩。
————
半刻钟后。
随着拂清宫内的一应侍从退出,大殿内没了丝竹乐声,陷入了一片寂静里。
龙椅背侧,屏风后的矮榻前,祝曦正神色冷凝地微微倾身,修长纤细的手指搭在榻上小孩胖乎乎的手腕之上。而小孩此刻被安置在矮榻上的一处软席上,由着其上的法阵圈护在一层自莹莹的光亮之中,被法阵安抚着正闭眼安眠。
身后的苍梧、鬼生、拂清三人站在原地,敛息屏气,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的动作,神色也都有些肃然。
直到莫约半个时辰后,祝曦直身收回手,转身示意他们已经好了,这才叫他们缓和了几分神色。
然而不知是不是因旧疾复发还是过于疲惫,祝曦那张泛着病弱之气的面容愈发苍白起来,双唇惨淡,额角覆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泛着潮湿的白光,衬得她憔悴至极。她顿了顿,抬手似是要比划出什么,然而还未及动作,忽而她整个人有些不稳地晃了晃。
离她最近的苍梧瞬间色变,反应极快地伸手上前拦住她的腰身,这才叫她不至于倒下去。
“没事吧小曦?”她语气急切,“快坐下,别急着叙病,你先歇息。”
言毕她微一用力,不由分说地就要扶着祝曦就近坐到她身后的床上,然而祝曦却在这时挣扎着退了半步,轻轻推开了她的手。紧接着,她似是想摇摇头,却忽而开始止不住地躬身剧咳起来。
“姐!”
嘶哑而急促的咳嗽声吓得一旁的鬼生猛然色变,连忙也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肩侧,他身侧的拂清也跟着迈了一步,将手中备好的帕子递了过去。
三人都是一脸紧张的模样,然而祝曦却似是习以为常,她抵着唇,在剧烈的咳嗽中逼着自己平缓呼吸,半晌后,终于止住了咳声。
垂眸缓了须臾,末了,她直起身,伸手接过拂清手中的帕子,又朝鬼生和苍梧安抚着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拂清望着她灰白的脸色,又看了一眼她身后刺着龙纹刺绣的床榻,模糊地意识到了什么,犹豫地张了张口,但末了终是没说什么。
待四人原地静站须臾,祝曦慢慢恢复了力气,这才由苍梧跟着走到不远处的桌案前,铺开宣纸,执笔蘸墨,开始写治病之法。
她垂眸伏案,许是脱了力,握着笔的指尖还有些抖,于是沉默地放慢了笔划,一字一句写得极为严整:
“启诸位,方才经由曦观脉可知,此病显于灵穴周侧,症至灵髓中虚,故知其病根源于七魄之识魄,识魂不稳,难镇灵穴之气,方至如此。”
她顿了顿,抵唇低咳几声,又提笔蘸了墨,忖度片刻后才续笔道:“……然今我未修道术,只通凡人医法,却无灵力可驱,需得足下三人各守于三处灵穴,照我之法,以灵力周转三日通达穴气,再以死物镇服半载,方得病愈。”
最后一字落下,祝曦停笔,将纸递给三人。
略通岐黄的鬼生率先看完,扫到末尾的“病愈”二字,忽而挑眉笑起来,忍不住如从前般直望着祝曦朗声愉悦道:“太好了!”
他两眼弯弯地勾着唇,眉毛几乎要飞起来,面容看着分明是年轻男子的模样,神态却高兴得浑似变回了从前那个爱玩闹爱嬉笑的少年丁符。
丁符望着自小疼着他的姐姐,满心满眼都是孺慕之情,笑意清朗:“——我就知道姐姐定有法子!天资异秉就是天资异秉,即便再过千年万年,我的姐姐仍是医术卓群!”
身前的祝曦被他夸得僵了僵,而待他话音落下,一旁的苍梧和拂清看完了字迹,也跟着笑起来,一边点头一边附和着称是。
三人的夸赞接连落下,一句赶着一句,本该都是些熟识旧友间再寻常不过的玩闹调侃,好心要将久别重逢的生疏驱散。然而才落下不久,祝曦却是忽而忍不住地咬了咬唇,并未像从前那般强装镇定地冷眼制止,反而是被吓得后退了一步,慌得似是想要避开。
察觉到了这一点,三人面上的笑意皆是一滞。
眼见那被围在案前的竹衣少女咬着唇,一边后退着一边逐渐陷入无措,从前最了解她的鬼生转瞬在眼中闪过几分心疼之色,他顿了顿,又匆忙看了一眼那些字句,接着忽而缓和语气再次开口道:
“对了,一时喜极,却忘了问。”
“姐姐……”他顿了顿,语气微凝,“你在句中所言的‘死物’,具体是指什么?”
随着话音落下,周围两人跟着止了笑意,于是祝曦这才脚步微顿,随即松了唇,纤长眼睫轻颤地抬起眸,望向他。
随即过了好半晌,那双浅色眼瞳之中的惊慌才堪堪被压下,恢复了几分镇定。
而后,被带着询问的目光看着,她又一次垂眸思索起来,片刻后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复又拿起笔,在另一张纸上写了起来。
这一次,待她停笔时,却只写了两个字。
“北……荒?”
鬼生一边在暗自松了一口气,一边下意识地跟着那字迹低吟着念起,跟着他陡然回神,竟是忽地蹙起了眉,“竟要到北荒去寻么?”
他顿了顿,似是被这二字勾起了什么不愉的往事,嗓音无意识地低了几分,道:“那既然如此,姐姐便告诉我到底是什么,由我去寻,如何?”
祝曦摇了摇头。
她顿了顿,转而将眸光转向苍梧,似有所指。
————
翌日,北荒。
天近曈曚,日华潺潺。
万千流云如烟漫去,淡色穹顶渐转灰白,好似一张漫天铺开的宣纸,于是那天际而来的苍色蛟龙变成了纸外来笔,勾着浓郁墨痕划过云间,而后缓速向下,落到了云层之下的北荒入口。
而后,龙尾被浅淡的草色淹没,呼啸的风声渐转和煦,苍梧沙哑的嗓音在风中落下,缓声道:
“到了,小曦。”
接着,她微微地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变换着姿势,好叫龙脊之上的竹衣少女顺着鳞片拾步而下,片刻后待其稳稳地立在地面,她这才化为人形,出现在对方身侧。
隔着咫尺之遥,她看着对方,而祝曦却未在看她。纤细如竹的少女仰着一张苍白的面庞,身后万千青丝被风抚乱,她在发隙间无声抬眸,望向远处。
那双浅色的眸中有一闪而逝的流光,似是在问着:
这里……是北荒?
于是苍梧顺着她的眸光而极目望去,却见视线所及之处,记忆中的漫天飞雪化作了满天倾泻而下的日华,那日华如碎金熔成的水流一般自天际铺来,粼粼如波,而其下的莽莽荒原早已被葱茏的翠色所淹没,成了一片汹涌的草海。
那草海卷浪而来,带着陌生的盎然生气,猝不及防撞入眼底,只一瞬,便叫祝曦的双眸中闪过了几分无措。她依旧是安静地立在那里,纤纤身姿孑然而立,却忽而忘了该往何方前路,也断了身后归途,成了一缕无处可落的飞絮。
飞絮轻似梦中客,昔年飘零去,今得乘风归,怎奈这旧地里,却是面目非、沧海变,无处可叹茫茫也。
直到良久,有清甜草香拂面而来,无声地显出真实,于是恍若初醒般,祝曦转过视线,沉默地望向苍梧。
对视须臾,苍梧伸出手,替她拨开被吹乱的额发,在她双唇开启前抵上指尖,同她温声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小曦。”
祝曦一怔。
于是苍梧顿了顿,望着她,忽而叹了口气。
“一千年了……”她道。
“千年前,笼罩了整个六界的回溯阵被开启,师尊散入六界的杀伐判便起了作用,叫这世间的善恶得以相互制衡,于是理所当然地,六界之内的煞气也因此消弭,又不出百年,这北荒之上的雪也跟着不见了。”
“所以你看,小曦。”
她顿了顿,望着眼前那双澄澈至极的眸子,面上淌过流水般的哀色,而后双唇开合,似是叹惋般,一字一顿地轻声道,
“若是你等的那个人还未归来,大抵也同这飞雪一般,早已散在这天地之间,再也寻不见了。”
“……放下他吧,别再等了。”
最后一字落下,渺远的风声骤然卷起,带着汹涌的呼啸气浪般冲来,哗啦一声之后,惊得祝曦整个人仿佛骤然踏空般狠狠一颤,倏然自恍惚中回过神来,抿了抿唇,向后退了一步。
纤长的眼睫蝶翅般扑簌落下,那张苍白的脸骤然被阴影淹没。下一瞬,几乎是下意识一般,她朝着身前人很轻很轻地摇了摇头,沉默,却又固执。
竹色衣摆随风摇曳,翻飞响动,而她一字不语,似是一下就在自己纤细脆弱的身姿之前筑起了一道万丈高墙,她退避其后,再也不肯听半句劝言。
于是似早有所料一般,苍梧的眸中闪过几分无奈痛色,末了静了片刻,却没说什么,转而自掌心召出一把剑,递到了她的手里。
“浮游。”
她道,“鬼生仙上在重生不久后便修好了它的断口,昨日我又给它灌注了足够的灵力,可供你以凡人之身驱使。”
顿了顿,见对方终于再次抬眸,她便又道:“早去早回,小曦,师姐在这里等你。”
于是祝曦接过那柄剑,修长白净的手指落到青墨色的剑柄之上,相触的刹那,长剑似有所感般发出一声嗡鸣,好似在同剑主表达亲近。
紧跟着,待那指尖微一用力,青色剑光在霎那间映照而来,落在那张眉目清冷的面庞上,几乎是一瞬就叫她变回了那个执剑而行的医神丁曦。
刻在骨髓之中的本能牵动了她纤细骨瘦的手腕,转动着带动浮游簌簌飞起,她轻跃地落到剑上,朝着北荒——亦即眼下的草色原野的另一侧飞掠而去。
很快,那道纤细的影子便没入了云霭之间,没了踪迹。
苍梧在原地遥望着,良久,她忽而止不住地张了张口,似是梦呓般地轻声道:
“一千年,五百多次的痛苦轮回……”
那双蛟龙特有的竖瞳中似有光华微微闪动,仿佛盈盈泪光,衬得她尾音发颤,几近哽咽。
“太苦了……”她道,“她这一千年,真的太苦了……”
泪水无声滑落,她无力地跪倒在地,那双眼中满是心疼,却是缓慢仰起头,祈祷一般叩拜下去:
“所以啊,泽尤上神,我曾敬你是这世间至为温柔的神明,若你尚存半缕残魂,便求你……求你快些回来吧。”
“你再不回来,那个傻女孩……你最疼的曦,就要这般放任着自己,随你一同消失了。”
风声渐远。
云霭那侧,祝曦御剑而行,那张被她抿着的唇终于缓缓松开,呼出气流,似是舒了一口气。
然而片刻后,那张清丽苍白的眉眼间渐渐浮上几分疲惫,随着压抑之色陡然撤去,她忽而忍不住抵着唇低咳了一声。
沙哑的咳嗽声随之开始一声连着一声地呛出,她倏尔踉跄着躬身.下去,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
……好累。她心道。
真的……好累。
其实自前日开始,自她突然遇见苍梧、被迫想起了些许旧事那时开始,她便觉得已然累极。
可偏生,她只能任由自己被带着与旧时故人一一相见,于是,那些原本被她刻意压抑着的旧事一点一点全数被勾起来,叫她再无可避,只能拼命掩饰着无措与恐惧,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静,不叫他们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