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易山却朝她笑着,眼神平静。
赵海生努嘴:“笑什么。”伸手去碰他的脸,却被他躲开,她顿了顿,假装生气地撞了下他手臂,发现罐没水了,刚好雷准备出去装水,她跟着一起去了。
泥地潮湿黏滑,不好走,还好有些地方有干草铺着,她和雷走到一处小湖边取水,雷已经装了三四罐,她只整了两罐,赵海生还纳闷怎么又下了雨的时候,左侧的雷被铁棍猛然击倒在地,扑通一声半跌进水里,赵海生刚转身就被枪抵住脑门,却也因此看清了来者的身份,七个狼狈男人穿着邋遢破旧的军服,估计是从哪块战场溜命的逃兵,他们几个呲着黄牙问她你们有多少人。
赵海生看着被摁在泥地里动弹不得的雷,只能颤颤巍巍地回答:“大概有五个人。长官,我只是个蹭车的平民,请饶我一命吧。”
“那得看你听不听话了。”
他们几个舔舔嘴唇,眼神下流地盯着她那身被泥水沾湿的若隐若现的身材,估计是好段时间没碰女人了,比起杀人更想爽快一番,就近一个人的手摁住她肚皮就要往上处缓慢挪动,赵海生抖着声音说:“几位军爷,这种冷天气在外面做能舒服么。”
一伙人听了,眼神相互间示意,全然没注意赵海生迅速掏出□□,对准正在折磨雷的三人连开三枪,敌人倒地连连嚎叫,压着赵海生的男人直接踹开她手里的枪连骂一声操,上手一拳挥得她脑袋嗡嗡作响。
曳光弹窜在半空,随着一阵枪声,赵海生朦胧里看见前方迅捷跑来的身影,压在她身上的人怕死地逃了,我方士兵立马追击,只留下两人照看现场。威尔收起机关枪后把她从泥地里拉起来:“这么长时间不回还真出事了,吓到了吧?”
赵海生却说:“雷被刺了两刀。”
威尔佩服拉格列夫的遇事冷静遇险镇定,刚才那股抛开性命都得救雷的舍生忘死的态度着实危险,他看出来了,里兰肯定也看出来了,威尔摇摇头,表示好复杂难以理解:“好吧,我背他回去。”
在医疗兵的帮助下,雷的救治十分顺利,与此同时追击的战友们也回来了,威尔看了看,就知道那几个敌军没能活命。威尔朝他丢了面巾说:“她在里面屋子休息。”
程易山擦擦脏脸,点头致谢,去了里屋。
她没歇在里屋,里屋有门直通外面,赵海生站在外面屋檐下抽烟,很奇怪,她这一年几乎禁了,又抽回来了,大概是在烦恼什么,程易山站在她身侧,拿走她指间的半截烟,倒塞自己嘴里。
赵海生撇头看他时,举手揉了揉自己脑袋:“什么时候出发?”
程易山只吸了口,将烟蒂丢泥地上踩了一脚,嘴里慢悠悠吐出一圈烟后说:“海生,离开这里就别再回来了。”
赵海生安静地看着他,良久,笑着回答:“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
程易山沉默一会儿,露出淡淡的笑,即使她看见他平静的表情依旧有那一丝裂痕存在,他在恐惧她的安全,赵海生上前紧紧抱住他,那张脸埋在怀里:“会想我吗?”
“嗯,等我回国就联系你。”
“好啊。”她想,但这大概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了。
5月17日深夜两点,此时此刻,机舱外的半轮月将重重叠叠的云层照得翻白,黑空透出深海的蓝,她望着不知方向的那里,掉落在地板的东西被空姐捡起,问她这是不是你的药。赵海生转过头,接住药瓶道谢:“是我的。”
客机翻过厚重云层准备俯身降落,像是刚落了一场雨,大地阴冷,城市灯火却永不磨灭,从她踏上飞机的那一刻,玻璃窗仿佛为她隔绝了甘纳的一切,她告别亲爱的程易山,回到故乡,久违了的平静,却只能感受到一阵长久的孤寂,妈妈知道了女儿生病的事情,当夜接机,妈妈抱住她,当时赵崎真站在面前,他说:“脸好黑。”赵海生已经懒得和他说话了。
六月底她抵达美国纽约,可惜没能充分认识到纽约的魅力,就被安排住院治疗。在赵海生的印象里,距离死亡最近的依旧是布若,她和赵崎真偶然聊起这件事的时候,赵崎真只是沉默地说:“忘了吧。”如果她解读没错,他的意思是忘记甘纳的一切。
赵海生说:“除非切除前额叶。”
赵崎真左手合上一本厚重的英文书籍,抬眼看着她:“有心思开玩笑没心思吃药?”
她耸肩,打了打哈欠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国?”
“不准备。”
“不准备几个意思?”
“还不是因为你。”
“额。”
此时此刻,电视机正在播放新闻,其中一条“甘纳北地战争愈演愈烈”的国际新闻刺痛了她双眼,脑袋嗡嗡作响,开玩笑的心情瞬间没了,赵崎真关闭电视机,他说:“先睡会儿。”
即使是慢性病毒,发作起来也让她难受,赵崎真邀请的几位医界专家至今没能研究出有效疫苗,关于治疗措施,也不过就是禁止一切娱乐活动安静疗养,这对于赵海生来说无异于被关禁闭岛,她甚至觉得解药是无稽之谈,倒不如利用剩余时间好好孝敬父母。
即使这种想法被赵崎真一巴掌打回去,说不上真打,顶多在她脸上轻轻拍两下以示警告:“你安安心心养病,其余交给我们。”
当时赵海生因为犯病而躺在病床上无力动身,她撇撇嘴回答:“知道了。”
赵崎真看着她脸色苍白,又难受起来:“你想他吗。”
“不想。”
“做人要诚实,拉格列夫。”
“别提他。”赵海生慢慢握紧了手,她能感受到输液针头抵住皮肉血管的刺痛,她就是想要这样的痛感,即使是微弱的,也能提醒她这不是在做梦,更不是死。她微微蹙眉,眼睛望向漫着冰雪纷纷的窗外,嘴里呢喃道,“我好不容易忘记。”
却被赵崎真反问:“真的会忘记么。”
“其实我有些话想对他说。”
“我帮你联系。”
赵海生摇头。
赵崎真递来几页信纸和钢笔后离开病房,她已经半坐起来,瞧着眼前小桌板的空白纸页,抬手握住钢笔,笔尖停留,直到墨水染黑了一点纸面。
致亲爱的:
今日暴雪,舒展筋骨,下笔问候。
很久很久想给你写这样一封信,却不知该怎样陈述,这大概是段长文,我在这里一切安好,但至于我在哪里,我不能和你说,你只要知道,我很好,我很想你。
记得那年夏天,你我因为结婚证挤在同一间宿舍,前有执行官监督,左有泰熙老师八卦,实在是进退两难,你很正经,很负责,挑不起半点笑,却很诚实,即使这种诚实常常让我无言以对,我觉得你有趣,和你说话,见招拆招,也见识到了你的无言以对,不知什么时候,我总是很有动力地去做每一件事,看到这里,你肯定会想,明明我总是十一二点起床,究竟哪来的动力认真做事。请体谅我这个连夜赶活的打工人吧,大不了,你可以再把我比作夜猫子也不错。
后来我们在一起,我却觉得你变了,你变成一个会哄人又会撒娇的男朋友,我也变了,我变成一个会哄人也会撒娇的女朋友。易山,程易山,你的名字我练了好久,这样写是不是好看些?程易山。
我曾一度这样想,你跑在前方,我守在你后方,可惜事到如今,我却连这点想法也做不到,我不会忘记你,我几乎天天想起你,也能听见你的声音在我耳边呢喃,医生说我只是睡糊涂了梦游,我却多希望那是真的,让我噩梦的是,某天醒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你的模样,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好在只是短暂性失忆,亲爱的易山,如果做人要诚实,我真的不想将时间浪费在治疗上,但我不能让亲人担心。易山,我想和你看山,我想和你看海,我想和你坐在一方小村里钓鱼摘果,可我知道,这大概是白日做梦,战争牵住了我们所有人,我们都为此付出代价,却也因此收获生命的意义。
你说过,兵的诞生,是为疆土、为国、为人、为家、为爱;你还说,我们因战争相遇,却不想因战争别离,所以你想保护我。对此我很高兴,竟会有这么个人想保护我。程易山,你是个军人,然后是我的爱人,我的家人。
1999年12月25日赵海生。
至于那封信,赵海生并未寄出美国,它被压在书页后的半个月里,赵海生曾两次溜出医院,在晚上,穿着病号服奋力地奔跑在街上,今天也是这种情况,赵崎真不禁头疼,和林毓说明情况:“很抱歉,还是安排明天检查吧。”
林毓闻言收起资料后将笔夹进衣兜里,抬眸望向赵崎真:“那就明天。”
赵崎真看着她离开,无奈笑了笑,没想到朋友介绍的这位林博士和赵海生是老熟人。赵海生当然不知情,她至今还坐在附近公园的长椅上看美国人遛狗,飞盘朝她砸过来,她一手接住后朝前丢去,就是没想到自己还有这种反应速度,看来温和治疗挺有用。
林毓坐在她旁边:“你哥满医院找你。”
她没意识到对方是谁:“我们在玩捉迷藏。”
林毓撇撇嘴:“明天别玩,我得给你看病。”拍拍她肩膀,拎起公文包就准备起身离开,哪知前方又飞来一个小软球,就要砸到脸上,旁边赵海生接住,丢向草坪,她说:“我回了。”眼望向林毓,愣了下,长嗯声后,“好久不见。”
林毓只能回笑着说:“好久不见。”
“……”
林毓见她没话说:“先回医院吧,明天聊。”
赵海生叫住她:“程易山怎么样了?”
听到这个名字,林毓倒是沉默良久,眉头也微微皱着:“人挺好的,前阵子回国还被叔叔阿姨轮流催婚。”
赵海生平静回答:“是挺好的。”
“挺好?”林毓淡淡地看着她,“他不好。”转身离开。
赵海生有点纳闷:“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第二天上午,她收到编辑寄来的新版书稿《蔚蓝山谷:北线回忆录》,这位作家马希尔原出身于甘纳的荒野北地,他用半生经历撰写甘纳的战地实录,五年前她完成这本书的翻译,今年再有新版出世,听说马希尔又增添了一章内容,编辑没打算让她翻译,说翻译工作已交给其他人,马希尔作家听闻她生病的事,特意寄来一本给她,还关照早日康复。
赵海生从头到尾再读一遍,直到最后一章,也就是马希尔最新增添的章节,那一章原来是作家收集了战士们想要倾吐的真心话。
我希望世界和平,永无战争。
我现在只想回家看看我年迈的爸妈。
我离开的时候,女儿也就巴掌点大,现在长大了,妻子说宝宝会走路,会喊妈妈,会喊爸爸,上帝,真希望能早日回家和妻女团聚,我真想他们。
……
海生,我想你。
赵海生的眼睛愣愣盯着那页纸那行清晰的字,她想要再看清楚点那句简短的话,不知道是多久,淅淅沥沥的雨敲打在窗外,她浑身却如同被浸在黑水里无力无助,她慢慢捂住自己的嘴,眼眶一层水雾由上至下迅速略过,此时此刻,她的心脏骤疼,只能一个人抱住书稿蜷缩在被窝里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她明白,程易山的思念变成了这样一个个漆黑小字,温柔地展现在她视线里,她颤着声音嘶哑:“程易山,我也想你。”
第56章 方人Ⅱ
赵海生察觉自己站在深蓝海岸上,浪花拍打着脚,没有凉意,抬头望着黑天,山谷传来呼啸,绯红的花在海面飘荡,越水抓住一朵,紧紧握在手里,巨大无比的彗星撞击大海,她被翻涌巨浪吞噬吸卷至深处,像是永无止境的螺旋体,她看着上方越来越遥远的月光,直到被黑暗掩埋。
她睁开眼睛,看见母亲守在床边。
“阿生醒了,崎真,要不要喊医生来?”
她先是抓住妈妈的手:“我怎么了?”
“谢天谢地。”母亲凑过来握住她的双手,高兴得双眼噙泪,“你高烧不退三天,现在没事了,退烧就好。”赵海生闻到了母亲熟悉的香水味,母亲擦去她眼角的泪,嘴里絮絮叨叨地说,“赵崎真去找林医生了,等医生来看看。现在是不是饿了。”
赵海生摇头,紧紧握住母亲的手不想松开,大概是因为这三天自我昏迷,现在只想依靠母亲。半坐起后,母亲喂了她几口粥,赵海生无意看见茶几新换的花,木棉花和红玫瑰的混合花束,真好看啊,我有多久没见花了,她说:“妈,你买的花吗。”
妈妈随之看向茶几:“这不是我买的。”
赵海生噢声,赵崎真买的?她没头没脑地想着,接着反应过来:“还有谁来了吗?”
妈妈摇头:“你说的,不想其他人知道,我们也就瞒着了。说起来林医生竟然就是你在甘纳结交的那位朋友,真有缘分,是不是她给你买的花。”
她这才有些后知后觉:“对啊,林医生也在这里。”
妈妈笑起来:“傻丫头。”
父亲来到病房,他的身形还是一如既往的高大、结实,他凑近看了看她,她也看着父亲,她发现丹尼斯脸色疲惫,丹尼斯说:“真瘦啊,出院后得喂你多吃点。”赵海生察觉到父亲双眼湿润,笑意也没那么自然。母亲也一同凑近来看着她,嘴里嘟囔道:“确实瘦,我问问医生现在能不能吃肥肉。”
赵海生想说就算能吃肥肉我现在也没胃口,她笑看着父母离开病房的背影,拔开输液针头,穿鞋下床走动两步,窗外难得的好太阳照在身上,她眯了眯眼,垂眼盯着茶几那束花,伸出手,玫瑰花夹在两指之间捧着,这才恍惚间想起那个葬在海里的螺旋梦,她说:“原来是梦。”
“我真头疼你这种不肯输液的病人。”林毓无奈地站在门口,随手关上门,“躺床上去,我给你做个简单检查。”
赵海生松开花朵,却忽然问她:“你说他不好,现在能告诉我原因吗。”
“我告诉你,你才肯躺床上?”
“不冲突。”赵海生笑着说,“腿麻,下来走两步。”
“他因伤退役了。”林毓眉头揪着,似乎不太愿意提起这件事,“三个月前,南北冲突发生□□,程易山被意外炸伤,至于他现在好不好,肯定是不好的,不仅被女朋友抛弃,还被炸成瘫痪,你说能好吗。”林毓最后露出一丝笑来,她想让赵海生产生愧疚,她的目的达到了,赵海生确实开始愧疚。
两星期的时间,林毓与其他医学专家成功研制出新型试验疫苗,虽然前提点明副作用的可能性很大,赵海生的身体情况却也开始逐渐好转,父母稍微放心,打算先回国处理琐事,照看赵海生的工作再次压到了兄长头顶,赵崎真眼嫌地看着她:“出院前给我安分点,别以为爸妈走了就没人管你了。”
正在看书的赵海生连连点头:“知道了。”
赵崎真问:“林医生说昨晚值班发现你睡不安稳,又做噩梦了么。”
赵海生粗略地回想起来:“应该。”视线回到页面上的那行行黑字,后来经过长久的沉默,她再次开口,“林医生陪了我一晚上,估计怕我吓死过去吧。”没心没肺的笑声果真再次遭到赵崎真眼嫌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