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垂光再也懒得多说,甩开步伐换地方。哪知看了两三处,要么有人在了,要么也有猛虎堂的人,眼看过了午饭时候,许多人已回家去,今日几乎落到颗粒无收的境地。
她每天都要盘算大哥的药钱补品,此时也不例外。只是心中额外加了许多委屈愤懑,又累又饿,全部情绪交织在一起,看貔貅越发碍事。
她想了想,试探地问:“我要去买些针线,还要去庙里上香,你先回家去罢。”
尚琼来的时候仍牵挂着练气,一路都在默念法诀,哪里记得路?这时自然摇头:“回不去。”
万垂光说:“正好,你跟我一起去挑。”
尚琼还气着,往地下一瘫,更加坚定摇头:“怪麻烦的,我才不跟。”
万垂光沉了沉,终于说:“那你等着罢。”随即转身就走。
她走出数步,回头一看,貔貅丝毫没朝她这边望上一眼,只蹲在树后不知做什么。她握紧手里的大刀,越走越远。
自打天凉,午后一下子变得很短。尽管她走得很慢,又绕了路,仍然遥遥看见了福顺里的影子,连绵不断的人家已有几间冒出了炊烟。进城的时候身边有貔貅在,如今总算清净了。
她想了许久晚饭要吃什么,却没想出结果。如果貔貅今天吃不到钱,会饿吗?天黑找不到路,会有危险吗?
万垂光心里一点一点揪了起来。她没做过这样的事,把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家伙就这样丢在路边。
也许貔貅真厌烦了,自己就走了……它亲口这样说过的。万垂光想,反正它看不上我,也许能找到另一个主人?
不要管它。既啰嗦又没用……什么神兽,明明一无所长。别的貔貅都长得胖……
万垂光心里重复着这些话,仿佛更加坚定了丢下它的决心。可脚却走不动,等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在小道上站了许久。
尚琼的几句话在她脑海中不断盘旋。她能听得出,它在貔貅界被欺侮嘲笑,兴许就没过过好日子。要是这样回去了,又会被怎么看待?就算自己以后再也无法请下貔貅来相助,也不会更糟了;可偃旗息鼓来而复回的尚琼呢?
要说今天的事,能怪它么?它看起来也不比自己有用,万一受伤……
她猛地转身朝集市的方向奔去。
我就看看它还在不在。她想。不在我就放心了。
黄昏将尽,万垂光终于回到了分别的枯树下。
她掏尽积蓄请来的貔貅蹲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两眼望天,晃荡着脚爪,百无聊赖。旁边有人经过,它就问一声:“你是福顺里的么?”人家瞧不见,自然不搭理,它就等到下一个人过来,又问一句:“往福顺里怎么走啊?”
尚琼显然知道不会得到任何回应,因此只像消磨时间一样问着,来一人便问一句。万垂光定定站在原地,看着它问了不知道多少次,可没有人听得到它的声音。
貔貅没有同伴,没有额外的本事,尽管嘴上说得硬,却连另寻主人的心眼儿都动不起来。
笨拙是真的,可那个等待的身影是如此孤单,孤单到在这个世上没有可以说说话的人。
她快步走过去,貔貅闻声回过头来,含混不清拖着长腔抱怨:“你也太慢了罢——”
看着那张嫌弃的脸,万垂光方才的仁慈烟消云散,皱眉道:“你叼的什么?”
貔貅抬起爪子,从齿间拿下几个亮晶晶的东西:“我的零嘴。”说着把舍不得吃的钱币珍而重之地藏好。
垂光疑惑道:“你哪来的钱?每顿不是都只剩两个铜板……”转念又发急,“你可不能去偷旁人的……”
“我是那种貔貅么?”尚琼非常不屑,扯出一张丝绢拍进她手中,“你跑得无影无踪,我又不知去哪里寻你,寻到那边有个土地庙,许多人来来往往,也不知道你在不在。我就躲在墙角,拿出那两个铜钱来吃……”
万垂光讶然问:“你竟敢吃?忘了旁人能看得见你?”
“我饿了。”尚琼说,“本以为墙角没人不打紧,谁想到正好碰见一位小姐,看见我面前剩下的一枚铜钱,像是非常喜欢。”
“铜钱?”万垂光十分困惑。
貔貅点头道:“像是很旧了,被我洗得干净,上头的花纹都露了出来。她瞧着喜欢,便要拿走。”
“唔……”万垂光听了这解释反觉合理,“钱可比你讨人喜欢。拿走就拿走罢了,一个钱也不需同人家计较。”
尚琼说:“那怎么行?我得吃啊,但她又拿了十个钱给我,还拿绢子打了一个包,要系在我颈子里……”说着又满脸警觉问道,“十个钱都还在,你要几个?”
万垂光转念一想,忽然笑道:“我一个也不要。但是她当时说了什么?你可要一字不漏告诉我。”
貔貅顿了顿,扭扭捏捏道:“她说……她说:‘好狗儿,拿回去跟你主人换罢。’”
万垂光哈哈大笑,尚琼皱着脸说:“俗人俗人,就是没见识。我哪里是狗啊?!”
垂光细看那帕子,素素净净只绣着一支兰草,也不知哪里来的。正思索时,尚琼欣赏着十个铜钱,喜不自胜地说:“我能招财不能了?”
“能。”垂光说,“一个换十个,你果然是貔貅。”
第5章
手帕来源并不难寻,尤其对万垂光来说。
因为她有一个熟稔声色犬马的二哥。
毕竟得了人家十个钱,也不好装作没发生。她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拿着去隔壁一问。万垂虹果然对这些杂事了然于胸,翻来覆去看了一刻便道:“这等料子多见,绣工却是只给城里两家做活。张家都爱鲜艳花样,满城出了名的;程家人丁稀薄,有位公子前几年没了,目今只有一位二八芳龄的小姐,倒像是爱这个调调的。”
垂光听着点头,心想二哥不愧是整日在酒场摸爬滚打的人,这时只听貔貅说:“他自家的事儿都未必说得这样全,不信你问他大哥吃什么药?”
垂光暗自发笑,深以为然。不日便携了手帕上门拜访,程小姐复得旧帕自然惊讶,听闻访客是个女孩,倒十分爽快地见了面。万垂光为她的十个铜钱道过谢,两人叙话说起土地庙中事,程小姐笑赞道:“你养的狗子不坏:长得丑了点,倒是聪明,竟然真把手绢包儿带给你啦!”
貔貅本来安静蹲在旁边,听闻此言,又龇牙咧嘴,痛不欲生。
万垂光看它这样,兴高采烈:“我那狗可是最乖的,我要它在那里等,它一直等到我来呢。”
尚琼无法向程小姐争辩,此时无比痛恨旁人瞧不见自己这件事,只能默默踩万垂光的鞋子。
两个女孩年岁接近,相谈甚欢。程小姐甚少出门,得知垂光在街头卖艺,又习过武,惊佩之余细细打听了许多事;听说万家大哥染病,不由得心生怜悯,便两眼放光说道:“若是你愿意,就来给我守院子。白天夜里都好,同我做个伴儿,也讲些新鲜见闻来听听。”
万垂光闻之大喜,又想到自己已经交出去的份子钱,迟疑道:“卖艺还是要去,我隔天来行不行?”
程小姐连连说好,当即叫人找管家娘子来商量妥当,又千叮咛万嘱咐,才放垂光离去。
回家路上,尚琼呲牙笑道:“怎样?这不就招来财了么?貔貅不白请,再不骗你的。”
垂光自然满意:有程小姐的面子,程家给她按天结算工钱,倒比卖艺稳妥得多,只要人到,旱涝保收。于是也朝貔貅笑道:“托你的福,多谢。”
她心中欢喜,便去店铺买些小吃。貔貅看那店招牌颇为华丽,惊讶道:“你还没拿钱,就这样舍得花钱了?”
垂光小声说:“给邻居桂姐姐的。”
尚琼听这称呼耳熟,仔细回想方道:“是给你送饼的人,我刚来时遇见过。”
垂光笑道:“桂姐姐跟我家是老街坊,总千方百计照顾。如今我能多赚点钱,倒想给她买点什么尝尝。”
从此她便卖一天艺,去给程小姐守一天院子,两件事轮流来做。只是若有晚班,便一夜不能睡:虽然辛苦,却是毫不在意。
貔貅自从被猛虎堂抢走过一次口中餐,便警觉了十倍。每当垂光卖艺,从不用多说一个字,自行跟着就来;也常在周围巡逻,远远见着孙九爷几人的身影,便飞跑来通知,垂光能避则避,少打交道:一人一兽配合得宜,小铜锣里的铜钱得以尽数保住。难免撞见两三回,猛虎堂也因听说她在程家的事,倒也少来搅扰——没想到还在这件事上占了程家的光,垂光暗自咋舌。
如此月余,她勤勤恳恳倒是攒下一点小钱。万垂光并不吝啬,除了给大哥治病补身子,也不亏待了貔貅,多得便多给,每天晚上的一顿铜钱总叫它吃够。到夜深人静时,再将今日剩下的钱细细数了,包好藏起来。
貔貅躺在她的门外,难免听见帘子里头窸窸窣窣地响,只觉好笑。
大哥万垂阳的病情熬过了最严重的时候,一天比一天见好,垂光不在家时也能渐渐行动自如。垂光仍然不叫他多劳累,总是自己尽量多做。
眼看她比头些天又瘦了,貔貅说:“既然是街坊,为什么不拜托桂姐姐照顾大哥?”
垂光斟酌了一刻,才解释道:“不方便。桂姐姐一直不曾成亲,我大哥也没娶妻,总还是要避嫌。”
尚琼假装懂了,却仍然不理解。又不是做坏事,到底有什么不方便?
眼看秋意渐浓,逢着几日阴雨,天气乍冷,集市也不开,垂光便歇一天。正给大哥炖点补品,逢着一位不速之客登门来找。貔貅懒洋洋地说:“你二嫂来了。”
她诧异地抬头,果然那位少言寡语的二嫂刚走进院。见她在厨房,便径直过来说道:“妹子,二哥有件事求你帮忙。”
素日里姑嫂二人极少说话,二哥更是从没开口求过自己。垂光连忙问时,二嫂又道:“他头些天替人买了件摆设,约定今日要去刘家庄豆腐坊取;没想到长果一早上吐下泻烧得厉害,只得先去抓药请大夫了,至今尚未回来。我又走不开,他临走前交代,没办法时,就来求你代劳……”
出于心焦,她说得有些急,万垂光却都明白。万垂虹怕耽误了时间,才打发她来求助。长果是她侄儿,孩子病了,这个忙自然要帮。
垂光当下应了。待出发时,貔貅理所当然要跟着,她却说:“那边家里只有二嫂一个,你留心着,若是有什么事,就吃下铜钱闹点动静叫我大哥。”
貔貅被委以重任,连声答应,得意道:“你看,这种事还是要找我,月亮就做不来。”
刘家庄离福顺里大约五六里路,赶到二嫂说的豆腐坊时天刚过午。寒风凛凛,万垂光却走得出了汗。
她走进门去喊了两声,才有个男人出了来,神情冷淡地说:“今日没了,明天早来。”
万垂光说:“我来替福顺里万垂虹取物件。”
那人这才正眼看她,朝屋里一指,自行出门去了。万垂光看他态度简慢,正要发问,里头有人已迎出来客气道:“姑娘坐……坐!”
这人浑身酒气,万垂光几乎被熏眯了眼,勉强问道:“东西在哪儿?烦请取来,我不坐了,这就走。”
屋里不光亮,醉汉摸着茶碗端上茶来,垂光自然不喝,只催快去。醉汉倒听得懂,踉踉跄跄回里头拿出个包袱,慢吞吞朝她走来。
万垂光向前一赶伸手正欲去取,忽听身后脚步声响,心生警惕。只是未及转头,口鼻已然被人从后捂住,失去了意识。
等她醒来,满头嗡嗡作响,浑身只觉忽忽悠悠,如卧云端。
听见不远处细细的声音在说话,万垂光使劲挤眼睛强自醒神,才发现手脚都被捆住,正横卧着。摇晃倒不是假的,身畔昏暗逼仄,正是身处一顶小轿当中。
昏晕感尚未去尽,她暗自运气,竖起耳朵静听。
外面有人说道:“这回是个嫩货,咱们有些赚头。只怕醒了又要闹一场。”
她不需细辨,早认得这是豆腐坊那醉汉的声音。人在轿子前方,此时言语清楚,哪里还有丝毫醉意?
轿后另一人应道:“闹什么?她哥答应了,也算保过媒;那边也给了聘礼,就算是明媒正娶了——这不才要我们兄弟抬轿?”
万垂光默默地想:这是进门时那个人。想必他冷着脸假装出了门去,复又返来,拿迷药从后偷袭。
“闹也不怕。”冷面人又说,“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还怕她一个女孩子家?锁在这里三天,打也好,日也好,哪里还有不服的?”
醉汉连忙接话:“我看她年纪也不算太小,从没挨过男人,一旦得趣,说不定……”
两人吃吃笑起来,那些猥琐的表达尽在不言中。
万垂光只管听着,把事情听了个明白。
她被二哥万垂虹卖了。即将被卖给人家做媳妇。如果沿着这条路走到头,迎接她的将是一户陌生的人家,也许还有极其残忍的待遇。
双手在背后捆得死紧,勒得有些酸麻,万垂光慢慢活动手指。
这时前后两人正埋怨山路难行,她嗅着空气当中隐隐约约的香烟气息,猜测这是到了大青山脚下。大青县由大青山得名,此山距离刘家庄不远,有座佛寺香火极盛,据说住持是位得道高僧。谁想到香烟笼罩之下,善男信女之侧,仍有这样的事?
万垂光心中冷笑,将手腕缠着的数道麻绳一绷而断,又慢慢解开脚腕的一条。
抬轿的两人正在计议晚饭如何吃喝,她力贯右臂,一掌拍在身侧,整面轿厢顿时四分五裂,山林气息扑面而来。
两人惊呼声中,她跳出轿去,踩在混了碎石的泥泞小路上,站得稳如泰山。
“你……”醉汉目瞪口呆,急得结巴起来,“你怎么出来了?”
冷面人看着被打坏的轿子,伸手抄起一根断了的木梁。
万垂光抬起双掌一前一后置于身前,摆出应战架势,迎着两个目露凶光的人说:“烦请二位带话,让万垂虹自己嫁过去罢。”
第6章
尚琼已经嚼到了藏起来的最后一个铜钱,万垂光还不回来。
一切安静得不像话。隔壁万垂虹家没有异状,这边厢万垂阳看妹妹不在家,自然拾掇着准备晚饭。
不对劲。貔貅想,按她说的方位,本来用不了多久,爬也应该爬了两个来回。
这是顺路去办旁的事了?又拿药买东西了?可也没见她额外拿钱……
想到钱,它干脆跑进里间,噌一声开了柜门。
万垂光的钱藏在哪儿,它每次都听一遍,自然是这世上最清楚的一个。
柜门敞开,几件稀稀落落的衣裳掩着一只小抽屉。轻轻一拉,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里头整整齐齐摆着些碎银和铜钱。
“果然像是没拿。”尚琼满心疑惑,要把柜门关紧,忽然瞥见最底下放着一个小包袱。
和衣柜里半旧的衣裳不同,这包袱崭新,崭新得十分古怪。
万垂光整日奔忙,也不讲究穿戴,从来没用过这么新的布料。貔貅好奇心大盛,不知这里藏着什么,拖了拖竟然挺沉,却没有扎紧,一下子便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