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吓了一跳,不想这包袱开得如此容易,一时手忙脚乱,瞥着里头却没有什么新鲜物件,然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衣裳、银钱、随身物品样样不缺,井井有条。
貔貅傻了眼。
它看着这些显然是精心收拾过的东西,止不住回想着夜里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禁大惊:万垂光这是要走啊!
这一惊,自然又想到第一次跟她去卖艺,也是这样许久不见人影。尚琼前思后想疑心顿起:万垂光像是早就打算把它独个儿丢下?
今天得了机会,连包袱都不带就跑了???
那怎么行?!
她走了没人喂钱,还怎么修炼,怎么做正神?
它转身就冲出了门。
垂光不再理会身后,只管朝来路走去。
两个男人被她丢在破轿子旁,鼻青脸肿,连连惨呼,一时爬不起身。冷风从大青山深处吹来,吹落她一身热汗。太久没和人动手,气息到此时还没能平定。
万垂光一步一步离大青山越来越远。山路并不陌生,心里复杂的情绪却是头一遭。
从前再怎么吵闹也好,她绝没想到二哥会这样做。
独自走在因为阴雨而泥泞的小路上,身边像有个巨大的罩子,将她和周围一切隔绝开来。如此安静,静得可怕,仿佛从今往后她将永远一个人走在这山里,无穷无尽。浑身像是有什么冰冷的液体在流淌,冷过世间最严寒的风霜,让她什么都想不起来,连眼神都僵直。
直到远处有一样什么在动,闯入她的眼帘。
万垂光凝目看去,越过丛丛林木,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细瘦的身影奔跑着,不时停下来寻找一番,也不知在想什么,随即又调整方向接着跑——最终还是朝着自己这个所在而来。那家伙抬头远眺,望见她的身影,发一声喊,加快了脚步。
貔貅总归不是狗,嗅觉没有那样灵敏,对地形也不熟,磕磕绊绊竟然寻到这里来了。
要知道当初它不过进个城,就连福顺里都摸不回去的……
原来这里还有别的活物,不是只有她。垂光刚和人干过仗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手掌和指甲的小裂口这时才开始散发出丝丝疼痛。
她被自家人逼到这个境地,来找她的唯有貔貅。
尚琼奋力跑到近前,喘着气说:“你休想自己溜掉!我……我可不是这么容易糊弄的!”
垂光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强自微笑道:“知道了,你聪明机敏得很。”
尚琼顺了顺气正要开骂,忽然瞧见她身上沾了许多泥尘,衣裳也有割破的裂口,惊讶道:“你怎么了?”这才仔细打量,看她鬓发也乱糟糟,一句话脱口而出,“有人欺负你?”
垂光忙乱半晌,此时听见这样一句话,眼眶发热,差点就要落泪了,咬着牙道:“你记不记得在集上找我要钱的那几个地痞?”
“记得。”貔貅自然记得貅口夺食的凶徒,立即义愤填膺,“岂有此理,是猛虎堂那几个?!”
万垂光冷笑道:“他们只是嘴上说说要收我回去做老婆,倒没真来;可是我那好二哥,竟着急找个妹婿呢。”
尚琼细细琢磨她话中的含义,自然又吃一大惊,却不明就里,问道:“你二哥三天两头不见人影,今天又去抓药了,怎么欺负你?”
垂光便把差点被卖的事从头细讲,末了叹道:“一个娘胎里出来,一个屋檐下住着,明明是一家人,却连你这刚来不久的貔貅都不如。抓药?抓什么药!他两口子串通好了,现下一定正在家里数钱呢——卖了我,他好换几天舒坦日子过。”
她越说越气,话音硬邦邦。尚琼见她神情大不寻常,小心问道:“要是你大哥听说了,会不会气得揍他?”
“让大哥知道做什么?”垂光边走边说,“大哥还要休养。但是万垂虹敢偷着卖我,可要容我偷着找他算账。”
一刹那的欣慰感迅速消散,愤怒却越积越多。方才一直压抑的情绪一旦翻卷起来,想平心静气也做不到。万垂光越走越快,貔貅追在后头竟然几乎追不上她,知道她心中有气,也不敢多话,只管撒开四蹄飞奔。
万垂光径直奔到二哥家门口,招呼也不打,大步踏进院去。
暮色初降,院中无人,尚琼一脚踩进门槛,便听见屋里传出小娃娃的声音说:“我想吃包子。”
随即二嫂说:“不是说了今天给你包么?”
“你包的不好吃。”长果年岁不大,口齿倒比腿脚伶俐好些,干脆地说,“你舍不得放肉,包子皮儿不暄软,不如外头买的好吃。我要吃那个!”
二嫂又说:“你也大了,要晓得事。家里宽裕么?哪里能够整天出去买肉包子吃?”
娘儿两个争得琐碎,万垂光正焦躁着,当即便朝灯最亮的堂屋走。却听见长果哭道:“爹拿了钱回来的!我瞧见的!”随后反复念叨这句不休。
这话从亲人口中说出,万垂光亲耳听见,如闻炸雷,一时竟然无法再朝前走,朝尚琼低声道:“这就是卖我的钱了。”
貔貅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陪她站在当地。环顾院内,月亮不在,大抵又跟着万垂阳出去了。
屋里二嫂哄了几句突然发怒,低喝道:“那钱也不是给咱娘母子吃喝的!你爹买酒赌钱还不够,耐得住出去败个几天?”
长果一听事态发展不如意,嘤嘤哭闹起来。
叮当几声,二嫂不知摔打了什么家什,叹了口气,又哄起孩子:“娘已经发好了面,今天一定给你多放点肉,还放上小虾米儿,好不好?咱们长果最乖了……”话到末尾已带了哭腔,随后便没了话音只有亲吻声,显然是母亲在安抚稚儿。
长果仍在哭,含混不清地说:“要吃三个……”
屋里闹得紧,院里却安静。尚琼垂着眼看,在这只有妇人和孩童的屋门外,万垂光的脚步始终没有再向前走。
僵了片刻,她回转身,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回到家门口又不进去,只在门前坐着。
院里传来万垂阳备饭的声响,貔貅说:“我饿了。”万垂光许久都不吱声,摸出几枚零钱递给它。
尚琼问:“不算账了?你二嫂也帮他骗你呢。”
万垂光说:“你看二嫂过得这个模样,像是从他那里得了好处的么?”她枕着双臂,往墙上一靠,“我不喜欢她,可她稀里糊涂嫁了这么个货,又稀里糊涂有了孩子,娘家又远,还能怎么样?”
貔貅问:“如果你被卖掉,也是这样吗?”
垂光沉默着,半晌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在貔貅看来,她显然不该就此偃旗息鼓,因此又问:“既然对这娘俩不忍,不如直接去找你二哥?”
“算了。”垂光轻声说,“反正他是改不了了,我没事就好。人家急了找他后账,我也不管。”
貔貅听她话中凄然之意甚浓,不知该怎样接,忽然转了话题道:“你那包袱是怎么回事?”又忙着解释,“我只是一碰,它就开啦!”
垂光一愣,随即微笑道:“被你瞧见啦?那是我的‘说走就走包’。哪天要走,就利利索索地走。”
原来如此。尚琼深以为然,这样一个家,说走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罢。
第7章
从大青山回来之后,万垂光沮丧了几天,也就恢复了原样,照旧卖艺守院子。貔貅看她对着大哥什么都没有提,对万垂虹也避而不见,只嫌她没用。它每天都要去瞧瞧那“说走就走包”还在不在,以防她忽然离开。
除此之外也无计可施,只是每次见到月亮,都要按着教训几句。月亮的真正主人是万垂虹,貔貅只管劝诫它早日改邪归正。狗儿本来对它十分畏惧,几回之后就变成了八分,随即五分,三分,再后来便朝它蹭。尚琼嫌弃得很,只觉得它更加没用。
这一日卖艺结束回来,尚琼知道垂光要换衣裳,便在院里闲逛,又要去寻月亮,忽然听见屋里一声惊呼,随即叮咣乱响。貔貅吓了一跳,又不好径直往里闯,只得在门口问:“怎么了?怎么了?”
万垂光并没来开门,只在里头叫:“不对!不对!”
貔貅当机立断,硬从门缝挤进门去,万垂光衣着整齐脸色煞白,正飞快地翻找着屋里几个角落,口中嘀咕着“不对”。
尚琼呆看半晌,以为闹了耗子,终于发问:“什么不对?”
垂光直直瞪着它,半晌憋出一句话来:“我的钱不见了!”
“什么钱?”貔貅说,“你藏起来的私房钱么?除了抽屉,放在床垫子下头的,还有柜子角的,旧鞋底子里的……都不见了么?”
万垂光闻声倒也一愣,问:“你怎么都知道?是你……”随即又摇头,“不会是你。”
貔貅哼道:“就算别的我都闻不见,钱味儿还是能闻见的。你藏钱,我即便不看,也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万垂光又回头翻找,着魔一般,大冷天里豆大的汗滴沿着涨红的脸颊直淌。尚琼看得于心不忍,在一旁说:“是不是大哥有急事拿走用了……”
“不可能!”万垂光斩钉截铁地说,“不是大哥!我知道是谁。”随即以排山倒海之势拉开了屋门。
尚琼喃喃自语:“算账了……算账了!”随即大为兴奋,跟了上去。
正是晚饭时分,隔壁传来一阵香气,隔着墙头也十分诱人。
万垂光怒火熊熊燃烧,提起墙角夹煤用的火钳,翻上梯子冲进万垂虹家,径直进屋,正赶上他守着一桌菜自斟自饮。她眼里再也看不见其他,一把火钳指着自家二哥的鼻子道:“把我的钱还来!”
万垂虹吓了一跳,手里酒杯一歪,些许酒液泼出来淌了一手,顿时满脸不舍,吸溜着喝了。
二嫂原本进了屋,抬头看见万垂光,立即转身出去,拉着正要进门的长果躲了。
万垂虹一面舔酒,一面望着气势汹汹的妹子,笑道:“哥哥家里饿了几天,总要有点油水不是?再说……”他别有深意地眨眨眼,“你能认得城里的程小姐,去程家领一份美差,也有二哥的功劳;他们给你的银钱,自然应当分二哥一份。”
万垂光看着桌上菜色,显然丰盛,又看他一身新衣人模人样,想到自己辛苦攒下的钱就这样被他捞了现成,气得哼道:“你拿得干净,一个钱也没留下,明明是独吞,这也叫‘分一份’?吃便吃了,剩下的给我交出来!”
“哎,话不是这样说。”万垂虹说,“最近手气不好只出不进,手头太紧,又不敢让老大操心,怕他再病不是?不管多少,都算我借了妹子的,现今都拿去还人家应急了,以后再还你。”
万垂光看他轻描淡写的神色,自己被人迷倒抬进大青山的事又袭上心头,埋了多时的一股怒意充满胸腔,这时反而冷笑道:“二哥说什么借,什么还?我可不敢开口了。这摆明了是嫌我不懂事,教训我来了:如果我上回乖乖被那两个人拐了,卖去不知谁家做媳妇,想必这时候二哥拿足了银子,把大鱼大肉都吃腻了。就因为我坏了你的好事,到手的钱也飞了,又不好跟大哥闹去,这才把我那点私房夺了——倒是让我还债呢。”
万垂虹仍然笑嘻嘻地,又斟半杯酒:“误会,误会。我以为妹子也想找个婆家,不是没来得及跟你商量么?你看你气得这个样,何苦来?快坐,坐!”说着把一双筷子拿布巾擦了擦,往她面前放,“你嫂子烧的好肥鸭子,你在外头也累了,来吃块肉。”
“吃肉?”万垂光站在原地不动,“我哪里敢吃。你说是鸭子,这真是鸭子么?”
“妹子说笑呢,”万垂虹说,“这不是鸭子是什么?今日刚宰……”
“啪”一声,万垂光一火钳杵在饭桌,一只桌角垮了下来,打断了他的话。满桌盘碗叮铃铃一阵轻响,她笑道:“若不是在外头累了几年,今天在这盘子里被你吃的,可就是我!”
万垂虹脸上犹如画上去的笑容凝固了一瞬,好歹现出一丝尴尬。
“二哥,”万垂光拄着火钳,低头注视着他一字一句说,“夹在你筷子头的,明天又不知道是谁?”
万垂光气势迫人,万垂虹一杯酒抖抖索索再次洒了些许,要自己喝,却动不得了。正僵持着,院里有人焦急问道:“垂光!不吃饭去,来这里吵什么?”
原来这边声势不小,万垂阳早被惊动,寻了过来。
万垂光热血稍退,意识到再瞒着大哥也是不可能了,这才把自己差点被卖、私房钱被偷的事同他讲来,自然斟酌着词句,把严重程度减去三成。
万垂阳听着便大皱眉头,指着万垂虹道:“你……你!你个孽障!”一根食指几乎就要戳在他脸上,忽然剧咳不止,喉头咳出一口血痰,红郁郁摊在地上,可吓坏了万垂光。她顾不得再说,连忙搀起大哥返家,反倒急着好言好语安慰。
万垂阳神情大为萎靡,叹道:“我以为他成家有了后,总该有个大人样;当着你嫂子,也总要给他留点面子。没想到……都是大哥没本事,才叫你受这样的委屈。”又望着垂光说,“旁人家的姑娘,早都找了婆家安稳度日,只有我妹子操劳辛苦……”言语间竟逐渐含泪。
垂光连忙笑道:“别想那些啦。你养得白白胖胖,我就最高兴。”又端药端饭,一直服侍他睡下。
自打出了二哥家,万垂光就换了一副神情,在隔壁的冷厉全不见了。貔貅从头到尾都在一旁看着,只觉纳闷:她方才明明还那样生气,怎么又能没事人一样安慰别人呢?
直到垂光就这样睡了,它还百思不得其解。
入夜练功已毕,貔貅睁开眼睛,发觉垂光不在屋里。万垂阳并未痊愈,垂光时常半夜出屋,尚琼是知道的,因此从不多问,只管睡自己的觉,练自己的功。只是今天古怪得很,无论怎样尝试都难以合眼,只好爬起来寻出了门。
满院静谧,万垂阳睡得很沉,垂光竟然没在家。
貔貅心想:难不成万垂虹为了换钱,找人半夜里把她抬走了?它咬着爪子自语:“我要是有他这份爱钱的心思,何愁成不了正神?”
沿着万垂光的微弱气息寻去,它一路寻出里许,才在一个偏僻树林中寻到了动静。
夜深人静,周围除了枯树,只有垂光一个人影——幸好没被抬走。尚琼还不曾走近呼唤,便见她朝前一纵,手臂横扫,双掌一正一反,击向一棵三人合抱粗细的大树。“砰”地一声,触及之处树皮纷纷碎裂,大大小小的枝条随后坠落下来。
不是卖艺使的太平刀太平枪,也不是长拳短拳,那是尚琼没见过的动作。
枯枝簌簌,万垂光打了几记,起先还有些招式痕迹可循,逐渐越来越快,脚步和手法越发混乱,最后竟不顾什么章法,四肢齐动,冲着那棵粗树狠打,一刻不停。
残枝碎屑飞溅,干燥的冷风断断续续吹过,连漆黑夜幕的星星都泛着冷白的光。貔貅看着她疯癫一般的身影,说不出话来。
它一下子明白了——垂光看起来情绪稳定,其实怒火未消,又不敢惊动家里人,才大半夜来这里乱踢乱打,以泄心头之愤。
白天那平静的模样,都是她装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