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要三年之内送到……”貔貅说,“那为什么又说不做也行?”
“我不做,还有别人做。”垂光淡淡地说,“如果我这边始终没有动静,那位前辈没有赴约,师父自然会派旁人再去。只是三年不去……”她抬头望着夜空,叹了口气,“不去便说明我彻底死心,与门派毫无瓜葛,再不踏足江湖。”
“那你就去啊,”貔貅说,“三年为期,你回家已经半年多,只剩两年出头的时间,应当还够的罢?”
万垂光说:“不去也就不去了。”说着又将瓷杯包起来,“离合得失不由我,算了。”
貔貅纳闷极了:“你不明白吗?你师父这么做,显然是为了挽留你!他一定是不想让你就此沉寂,才留了这么件事要你做!你真不明白吗?”
“我自然明白。师父赏识我,可师门并不缺我一个。我家里不一样……”万垂光说,“大哥背着我吃了许多苦,我都不知道啊!他累得脏腑都伤了,我还要再给他增加烦恼吗?”
尚琼不服气地说:“为什么你二哥什么都不用管?”
垂光道:“我难道要跟二哥一样才对吗?如果只有二哥没有大哥,我甚至活不到请你下凡的一天;如果我是另一个二哥,我大哥想必也早气死了。”
“你大哥宁肯累死自己,这样又对吗?”貔貅忍不住叫起来。
“不许说我大哥!两家都是他辛苦做活挣来的!”垂光也提高了声调,“如果不是为了养活我们一家人,谁愿意把自己累成这副模样?!我坐享其成那么久,如今倒要责怪他太拼命吗?!我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脸!”
“那你为什么又天天练武?”尚琼坚持大声说,“如果你想放弃,为什么还在练武,又为什么出来追这只瓷杯?就算练武只为强身健体,为什么不让这只瓷杯丢了算了?为了它,你宁肯大半夜冒着险追打两个偷儿!你敢不敢回答我???”
万垂光皱紧眉头怒道:“别再说了!这件事进门不许再同我提一个字。”随后便起身返家,再无言语。貔貅一路絮絮叨叨,也没能换回她一句答应。等到了家门口,倒乖乖闭嘴不再说了。
因为家门口也颇为热闹。
万垂光和两个黑衣人打斗追击的声音,多少被邻居听见,赶来探视时发现了昏睡的万垂阳;黑狗月亮也回家叫醒了主人,拉着万垂虹过来。两边一会,不免惊怪吵嚷,左邻右舍的热心人来了不少。看见垂光回来,纷纷七嘴八舌发问。
垂光连忙解释家中进贼,又说财物无损,一面叫二哥送客,一面去给大哥服解药。等万垂阳披衣而起时,已到了夜最黑的时候。
满院灯火通明,赵家的桂姐姐帮着忙前忙后,也有两个街坊给柴房上锁。只有万家老二万垂虹坐在不远处,翘着二郎腿,和这个聊聊,又和另一个说笑,悠闲得很。
貔貅说:“月亮不见了。”
垂光一心关注大哥,并未在意;被貔貅一说,这才疑惑:“二哥在这里,它不在,实在少见。”
话没说几句,果然见月亮跑来咬万垂虹的衣角。垂光和貔貅相视一笑。
送走了左邻右舍,垂光刚要劝桂姐姐也回家歇着,却见万垂虹摇摇晃晃回了来。她疲倦地说:“不早了,回去睡吧。”
“睡不了。”万垂虹说,“你二嫂不见了,还有长果。”
第11章
事发突然,众人一时都呆住了。刚刚清醒过来的万垂阳听妹子说家中进贼,只是略显担忧;听闻弟妹和侄儿失踪,顿时大惊失色。
万垂光问:“有人带走了他们?什么时候不见的?”
万垂虹说:“我来时还在家的,想必被吵了起来……回去便不见了。”
这时只得留下赵金桂照料万垂阳,垂光赶到隔壁,兄妹俩里里外外看了一遍,万垂虹家收拾得整整齐齐,丝毫不像来过人的模样。
“二嫂和长果一应日用之物都带走了些?”垂光边看边问。
万垂虹茫然道:“我又瞧不出来。”
貔貅说:“连我都瞧得出来。”
垂光心中发沉,又出门找了一圈,和她追击两个黑衣人的情形已经不同:大半天人来人往,脚印凌乱,早分不出谁是谁的,只能又回了来。
万垂阳放心不下,被赵金桂搀扶着赶来,正坐在屋里叹气。垂光见众人大眼瞪小眼,便说:“我再追远一些找找。”
“先别找了。”万垂阳说,“倒像是你二嫂自己走的。”
赵金桂面有难色,也低声道:“娘俩的物件是挑着拿的,显然平日都……”
万垂光自己就有“说走就走包”,方才一看就自然明白,只是不敢相信。这时见大哥和桂姐姐眼睛都亮得很,也就不再说话。
尚琼说:“没想到你二嫂平时像个木头人,竟然有些胆量。”
二嫂一定是思量许久,才在这个乱糟糟人仰马翻的时刻,趁机带着孩子跑了。对着万垂虹,对着这样一个家,一天到晚有什么意思?如果事先打算过,不管是回外地娘家还是就此远走,想必都是不好追回来的……垂光心中有数,既惊讶,又不胜感慨。
万垂阳生着闷气,逐渐开始数落万垂虹,越说越是怒火狂飙;万垂虹坐在远处的旧椅子里,也不知听见没有,瞪着眼睛神游天外。
垂光忙了大半夜,早已疲惫不堪,带着貔貅自行回了房,顾不得收拾,胡乱睡了。
第二天起来,她又去城中,不为卖艺,却是找医馆问药。昨日从黑衣人手中得来两丸,郎中细细辨认,说是益气补身的良方,又说了服用之法。垂光依言给万垂阳慢慢吃了,不数日果见气色大好;她在那一夜打斗之后,内息运行竟然强了许多,练功时大觉进益;此外万垂阳又打发万垂虹去外地岳丈家打听妻儿去向,数日来家中都算太平,垂光心里十分快活。
她去柴房拾掇自己的大刀长枪,预备再去卖艺,万垂阳却拉住她说:“那天夜里家中进贼,偷你的那件东西,是要紧的不是?”
垂光一愣,忙说:“不……”关于布包的事,她只同赵金桂提过一两句,这时见大哥问起,心中打起鼓来。
“别人给了你的,你又出去追,一定是要紧的。”万垂阳说,“要不是赵家妹子跟我说,我还不知道。大哥没出过远门,不懂这些江湖规矩,你可千万别耽误了正事。”
垂光一时语塞,赵金桂在门后悄悄探出头来,满面绯红,低声说:“是我嘴快,垂光别怪我。”
万垂阳笑道:“不但垂光不怪你,我还要多谢你。否则我还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家妹子心里着急。”
垂光听他这样说,心里又涌上一层愧疚:“我不着急,你也别着急。你好好养身体,等你大好了,我再考虑不迟。”
万垂阳笑道:“大哥现在已经大好了。你那两颗仙丹,可比我从前吃过的药都强多啦,浑身轻快。你也请两位名医来瞧过了,都说并无大碍。大哥有手有脚,怎么能让妹子一直在家照顾我呢?”不等万垂光说话,又拉着她说,“大哥不可能躺一辈子,也不可能要你照料一辈子。你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旁人嘱咐你的事你就去做,等办妥了回家来……你也不小了,到时候给你说个好婆家,咱们安生过日子了。”
万垂光被他最后几句说得面皮发红,低下头去。万垂阳拍了拍她,笑着走了。
貔貅学着他的口吻,粗着嗓子说:“到时候给你说个好婆家……”被万垂光狠狠瞪了一眼。
赵金桂看万垂阳走远了,才对垂光说:“去不?”
“桂姐姐……”垂光有许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赵金桂微微笑道:“也为了你二哥。你出了门去,若是能早些寻到二嫂和长果的消息,万大哥……”说着不禁一顿,“你大哥也能安心在家休养不是?”
万垂光说:“多亏你一直暗中照料,我们一家大小,都感念你的好处。”
赵金桂笑道:“你要是不放心大哥,有什么事就给我捎信。我家里金晖弟弟偶尔也回乡来,我做不到的,他也可帮忙。”
“弟弟?”貔貅忽然在一边插话,“赵秃子么?他不打你就是万幸了,哪里敢叫他帮忙。”说罢一溜烟蹿出门去。
垂光忍着笑,又和赵金桂说了几句话,送她出了院门,返身才见貔貅和月亮一起蹲在墙根,正冲她摇爪子。
垂光纳罕道:“你并未显形,月亮为什么能分辨得出?”
“这就叫慧根、灵气。”尚琼说,“不像你们凡人。”
垂光心情甚好,也不同它计较,正要走开,貔貅却叫住了她:“你看!”
貔貅指着某处,得意一笑:“我说什么来着?”
万垂光顺着它指的方向一瞧,不禁微微晃神。
此前那一株“说败就败花”,早就耷拉着头一副将死的模样;这时候已经伸展枝叶,在严冬里开出来小小的一朵,旁边还打着一个骨朵儿。
她慢慢凑近去瞧,诧异说道:“说败就败,为什么又说开就开?”
尚琼打量她的神色暗自偷笑,此时在她身后踱来踱去,换上神仙一般的口吻说:“天地间的灵物,即便选不到什么好地方,难免也有一丝一缕日光温暖、雨露滋润;在它想开的时候,总是能开的。”
它的声音深沉,言辞肃然,万垂光深受触动,望着那花出神。
良久,她立起身来,若有所思走回房去,却见貔貅叼着她的“说走就走包”候在卧房门口,冲她一扬头:“走!”
万垂光噗嗤笑出声来,接过自己的包袱,敲了敲貔貅的脑门:“你也太心急了,哪里能当真抬腿就走?”
尚琼本来嚼着自己面前的一堆铜钱,这时停了嘴问:“钱不够?”
“家里需要拾掇,程家的差也得去辞,至少我还要把攒下的钱分一分,该拿的拿,该留的留。”垂光说,“还得再等两天。”
貔貅这才放心吃起铜钱来,一面叹道:“总算行了。其实你这一摊事,都是一个病字闹的。”
垂光说:“我们凡人总有病痛,谁也逃不掉的。”
“我看你们人间最难说出的字眼,就是‘有病早治’。”貔貅说,“譬如你大哥,假如早些有你这样的人替他操心医治之事,想必不会病到那个境地。又譬如你二哥,假如能够早些醒悟痛改前非,兴许不至落到妻离子散的下场。”
垂光默默无言,貔貅又道:“但如果真的病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你大哥好生治病休养,你二哥若能活成个人样,就都还有转圜的余地。”它伸出前爪点了点万垂光的膝盖,“至于你的心病,也是一样的——只要你决定开始,每一个开始都是最早的一刻。”
垂光凝望着它,两双眼睛都如同点漆。貔貅身旁被一片金光笼罩,忽又消失,凝结成一点金芒。
她惊讶地看着,那金芒悠悠飘近,像一枚小小的符,在貔貅黑黢黢的额头一闪,随即不见了。
“那是什么?”她讶异地问,“痛不痛啊?”
“是我近来所悟。”貔貅郑重道,“我来人间,不是白白吃钱的。”
万垂虹很快便从岳家归来。二嫂并未带着长果回娘家去,而是当真跑得无影无踪。垂光向两位兄长保证,出门一定留意娘俩的消息。
这年春节,兄妹三人一起做了一顿饭,是多年来难得的一次同桌共食。
黎明时分,万垂光从睡梦中朦胧醒来。
在那将醒未醒的瞬间,她猛然觉察到一丝异状,静悄悄的周围有哪里不对劲。
她睁开眼睛,床前不远处立着一个人影。
万垂光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天色未明,那里站着一个人。
一个男人。
她房里出现了一个男的!
万垂光立马清醒,侧耳细听院中没有动静,眼看那人朝前迈步伸出了手来,她迅即飞身下床,赤足踩在地下,一手卡住他的喉咙,一手制住他的手臂,将他朝后直推到墙边,后心撞得“咚”一声响。
她冷冷问道:“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那人个头甚高,头发散乱,眼中闪过惊恐,一时竟未挣扎,被她掐得说不出话,口中只管呜呜作声。她微微松开了手,男人终于开口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我饿了,还有钱么?”
第12章
“尚……尚琼???”万垂光从惊疑不定迅速转为茫然,“你是尚琼吗?”
这个声音实在太熟悉了,尽管比起从前略微低沉了些,然而毕竟曾经每天聒噪每天聒噪,以至于她无论如何不会认错。
男人说:“我是啊。”
“你不是貔貅吗???”万垂光一颗脑袋都是懵的,“你怎么变成人了?你不是不会神通吗?”
尚琼说:“我前几日大有体悟,修为增进,今夜略有所感,入定的时候便能化成人形了。”
万垂光仍旧沉浸在震惊中,一时难以完全理解。
“化形十分耗神,所以我饿得很,吃完了所有铜钱还觉得不够……”尚琼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刻,见她没有反应,只得明示道,“你还有铜钱罢?我可以自己取来吃吗?”
“哦……”万垂光随便应了一声。
尚琼此时饿得前胸贴后背,循着钱味儿便朝墙边走,不想却脚下一虚,“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哦!”万垂光终于留意到这件事,“我来拿!”随即把衣袋里剩余的铜钱都抓在手里,见他还没坐起身,便去扶了一把,将铜钱塞给了他。
万一这个人是在冒充尚琼,这也是个检验的办法——即便能够模仿声音,总不能像貔貅一样轻轻松松吃掉一把铜钱罢?
那人接过钱去,双手一搓,哗啦啦一把铜钱顿时崭新锃亮。万垂光一惊,这是貔貅做过无数次的动作,此时换成一双人手,修长柔韧,姿态节奏却和从前如出一辙。
窗边逐渐染上一抹晨晖,一个男人坐在地上嚼着铜钱。万垂光像棵树一样站着,看着自己房内这稀奇的一幕,深觉诡异。
但看他吃钱的架势,她可以确定这个人当真是貔貅,是尚琼。微微天光下,能看见他衣着整齐,那衣料十分精细,分不清是罗是缎,泛着一点青黑的柔光,颜色花纹都像从前鳞片的模样。
出于好奇,她伸出手去摸了摸,又捏一捏尚琼的胳膊,的确是骨肉肢体的温热触感,不由叹道:“是活人!你变成了人,竟然这样高。”
不同于兽形貔貅,尚琼如今长手长脚,站着的时候比她高出一个头还要多,只是不算魁梧:因为个子高,仍显得偏瘦。
他一边吃铜钱,一边把散着的头发捋向脑后,抱怨道:“衣裳毛发都这样麻烦。”
听他提起衣裳,万垂光身上有点发冷,这才意识到自己睁开眼便冲了下来,衣衫单薄,顿时飞快跳回被窝里,拉起被头把自己遮住,只露出一双眼睛,偷偷地看。
尚琼全然不知道她心潮起伏,始终淡定地吃,头也不抬,像平时一样视她如无物。快要吃完才发觉身边十分安静,四下打量,见她缩在被窝里两眼圆睁盯着自己瞧,纳闷道:“你怎么了?我的样子很吓人么?为什么躲那样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