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垂光已经看了许久,也许是神兽的缘故,他并不吓人,甚至还……非常好看。即便在刚刚亮起的天色下,仍然看得出浓眉星目,鼻峰唇角线条精细得很,连眼珠那一抹灰底色,都带着天生的脱俗味道。虽然是比瘦骨伶仃的貔貅貌美得多了,可是……
她又拉了拉被子说:“你是男人啊!”
“???”尚琼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思索道,“皮囊而已,别在意。你就当我不是男人。”
万垂光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嘀咕道:“这要让别人看见,算什么样子……”
“唔。你不喜欢和男人待在一起。”尚琼想了想,起身走到门外,坐在自己素日睡觉的垫子上,又忽然欢欣道,“比起人来,还是貔貅威武,是罢。”
万垂光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问:“你什么时候还会变成貔貅?”
“变不回了。”尚琼带着一点苦恼说,“我也不知为什么就成了这副样子。既不威武,又不便利。”
万垂光沉默了,尚琼又说:“这张垫子也小,我睡不开,明天换大些。”
“不换了。”万垂光说,“你也睡不成了。”
屋子里藏着个男人,自然再不敢在家久留。万垂光拿起收拾妥当的“说走就走包”,把上香的香炉托付给大哥,果真说走就走了。
从福顺里所在的大青县出发,她带着貔貅朝西南而行,去往师父说的一处叫做“住空谷”的地方,寻找那位前辈。
比起从前,化成人形的尚琼更加频繁地感到饥饿。往日里一天只吃一顿便够,如今却也要按时三餐。铜钱或多或少,吃完一顿仍要显形,显形的时间也比从前久了。顶着一副人模样,遇上好奇的凡间食物,他也能尝上一尝,只是几乎尝不出味道。
一路走来,万垂光逐渐习惯。最初的惊讶过去,都和从前差不许多——尚琼说得没错,外头无论长成怎样,不过只是皮囊,他内在还是貔貅。
大乾中部有百卉江横贯而过,支流遍布南北。两人这时朝南走,越发靠近一条大河北岸,市镇便逐渐热闹起来。
正穿过大街去往渡口,朝前行去忽然人头攒动。尚琼被人挤了两回,又听见熟悉的锣响,张望着说:“这么多人,想必这里也有人卖艺?”
他自从出门,便觉处处新奇。万垂光除了在师门和家门之间往返,也并未自己走过太远的路,这时两人随着人流慢慢向前,都探头去瞧。
只见开阔地设了一座擂台,扎着红绸,一角设了两把椅子,台中立着一个中年汉子,一位年轻姑娘。那汉子自报了家门,说完了客气话,便回椅中坐了,只让那姑娘留在台上——不等他入座,已有年轻男子跃上了台去,同那姑娘互行了一礼,便动起手来。
尚琼看得起劲,万垂光却被挡得严实,急得直跳。他见旁边有个石狮子,便对垂光说:“上去看!”
万垂光搭了他肩膀依言蹦了上去坐着,这才笑道:“是比武招亲?我头一次见。”
尚琼问:“什么叫比武招亲?”
垂光不及回答,旁边已有人叫道:“人家比武是为了找一位如意郎君成亲的,就算你们武艺高强,道士来凑什么热闹!”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众看客簇拥着一老一少两个身着道袍的人,正在谈笑。一个身着火红衫子的人笑道:“牛鼻子动了凡心,打一场也好娶个媳妇回家去。还俗而已,又有何难?”
那年长些的道士白白胖胖,一脸慈和,微笑道:“冯施主说得也是。”
“我看未必。”旁边年轻道士此时插嘴道,“若是女施主功力更胜,师父上台也许便输了,打一场未必能娶妻。”
那姓冯的红衣人不满道:“我没同你说话,你又是谁?”说着便袍袖一拂,朝他面门拂去一股劲风,竟是要他闭嘴。
那年轻道士又黑又瘦,缩在道袍中甚不起眼,此时被他劲力袭面,噎得伸长了脖子喘气,仍顽强地说:“小道叫做‘也不是’,这位‘也是道人’便是小道的师父。”
大乾民间尊崇佛道,众人都待这两人甚是和气,旁边几人哈哈笑道:“道爷师徒既都来了,一旦上台彼此也有个照应——想必一旦赢了,倒是顾不得女施主,必得起坛说法,先度我等男施主出家。”
也是道人又说:“也是。”
他一开口,红衣人当即大笑:“也是也是,到底谁是?”
众人纷纷笑闹,尚琼听个大概,问:“老道士当真要娶妻?”
“说笑的罢。”垂光悄悄说,“我从前跟师父下山时听说过的,他是中露山去来观的道士,整天也是也是的,人家便不叫他的真名,只叫他‘也是道人’;那位‘也不是’想是他新收的徒弟了。”
这时台上第一场已然打过,叫好声中,那男子行过礼下了台去,仍留姑娘在台上,冲台下众人微笑作揖,稍歇又等下一人再来比武。
尚琼从没听说过这等结亲的法子,看得目不转睛:“素不相识,打胜了便能成亲?真乃奇闻……”又小声说,“那小姐相貌不差,笑得和气,功夫也好,不知最后谁能胜她。”
垂光耳闻此言,又看了几眼,忽然醒悟,“啊”一声说:“我要管你成亲么?”
“我?”尚琼说,“我听别的貔貅说过,下来是不能成亲的,否则就成不了正果……究竟没听仔细,着实是不懂的,总之不能——没事成亲做什么?”
垂光也似懂非懂,便点头说:“是我把你请下了凡,就要保你平安无恙、诸事顺心,毕竟我是你的主人。如果貔貅也要成亲,你就告诉我,得早些预备才行。”
“什么主人?!明明是我身为神兽,要护佑你这一介凡人才是。”尚琼十分不满,却也想到这上头,又问,“你大哥不是说‘给你寻一门好亲事’,你以后也比武招亲不成?”
垂光一呆,不承想问到自己头上,半晌答道:“这倒不错,以后若是我学好了功夫,也摆个这样的擂台,找个志同道合的人过一辈子。”
“这样不妥当。”尚琼说,“会功夫的人就一定好么?此前都不认得,只因为打了一架,就要做夫妻?还是要彼此都熟的,知根知底,才好成亲。”
垂光说:“熟了又怎样?要是不懂武功,又不喜欢我练武,再熟也过不痛快。”
尚琼说:“那你可要找个打不赢你的才好。否则争吵起来,万一动手,你打不过他可怎么办?”
垂光听来大有道理,不免担忧,问道:“那你帮不帮我?你个子高,力气也大。”
尚琼思索道:“我若帮你,他连我一起打,又怎么办?”
垂光叹气道:“算了。我还是把月亮带着,它是一定帮我的。”
尚琼自忖化成了人形已比从前不同了,谁想还是赶不上月亮,皱眉道:“你整天就知道夸月亮,连出门在外都是如此。”说罢也自觉到了时限,便朝人群外挤去,不知不觉隐去身形,在众人视野中悄悄消失。
周围的人瞧不见他,万垂光却瞧得见,见他走了,赶上去说:“我为什么不能夸月亮?你还不是觉得旁人更好?刚才还夸那位小姐,我也没有生气。”
尚琼不说话,只管朝前走。
沉默着走了一段路,万垂光瞧见道旁枯枝摇摆,止不住想起他还是兽形的时候,差点被自己丢掉,坐在路旁等待的模样。她心里越走越软,跟在他身边说:“喂,我一定做成大侠,谁也打不过我,也就不会打你了,好不好?我以后成亲不带月亮的,只带你。”
尚琼听了,略感宽慰,仍不说话。
万垂光又说:“不但不要你帮我,谁要动你一个指头,只要有我在,就一定护着你。好不好?”
尚琼又听了,终于问道:“要是你的如意郎君要打我呢?你大哥要打我呢?”
垂光当即回答:“那也不行。都不行。你是我的貔貅,他们碰不得。”
尚琼心中顿觉舒坦。再想想方才比武那位小姐,如果做她的貔貅,想必是要提心吊胆的。这样琢磨,便也不去计较,朝她说道:“我也没有觉得旁人更好。”
万垂光看他带了笑模样,便也笑道:“这里离渡口不远,咱们先吃晚饭,随后便过河去。”
及至吃毕,她刚要去结账,小二满脸堆笑说:“姑娘不必麻烦了,已有位大爷替姑娘结过了饭钱。”
貔貅闻言“咦”了一声,万垂光也奇道:“哪位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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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垂光来说,最麻烦的可能是给尚琼梳头吧。
第13章
小二朝外一望,口中念叨:“刚出门……啊!”忽然指着一处笑道,“是那位灰衣裳的大爷!”
他声调不低,那人显然听见,回身朝着万垂光微微点头,果然身着浅灰绿衣衫,竟是一位年轻公子,面上含笑,点过头随即便又行路。
尚琼说:“他为什么要付饭钱?”
垂光低声道:“难不成是看我生得美貌,一见便感动了,才要请我吃饭的。”
“什么?!”尚琼倒吸一口凉气,“这话也是自己说得的?”
万垂光满心纳闷,又不愿意平白叫别人掏钱,追上他打了个招呼。
昭昭日光,喧喧闹市,那人至多二十出头年纪,衣着煞是讲究,衬着一股秀逸之气,仍是带着笑意。
尚琼在饭馆门口细细打量,自语道:“满脸堆笑,带着掩饰不住的奸诈,居心叵测,不像好人。”
这时垂光对那公子道:“万垂光与阁下素不相识,不敢随意蒙此厚待,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公子微笑道:“萍水相逢,是在下冒犯了。只因看姑娘吃饭吃得香,心生欢喜,觉得那些饭菜实在值得,忍不住管了一点小小闲事。姑娘还是不必在意的好。”说毕行了一礼,竟又含笑而别。
人已走了,不好强问,万垂光呆立当地只觉稀奇,又思索一刻,见尚琼已走到身边,不由问道:“我吃饭真有这么香?是不是今天饿得狠了,吃没吃相……”想到被一位年轻公子看见自己贪吃的模样,便有些脸红起来。
看着她泛红的脸颊,尚琼不知为什么觉得有点烦躁。因为一个陌生人的几句话,万垂光竟然就现出这副神情,又像烦恼,又像后悔。
他劝慰道:“哪里吃没吃相?明明和往常一样的。”
垂光没有回应,兀自出神。尚琼却望着那年轻公子的背影心生不满,暗自想道:你付饭钱,为什么不是因为万垂光的美貌?她长得哪里对不起你?偏要说人家的吃相,也不知道偷看了多久,果然不是好人。
两人快到渡口时,垂光回过神来,便去问路,谁想那路人催道:“这时要去,本来是赶得上,可有强人打起来,兴许便赶不上了,快回罢。”说着便匆匆离去。
两人听了,只觉没头没脑。尚琼问:“还会赶不上?谁打起来了?”
垂光说:“想来渡船晚些便不接客人,迟了自然赶不上,就要在这里耽搁一夜。至于打没打起来,不如去看一看。”
赶到码头,遥遥便见泊着几艘小小客船,却不见船夫;再走近些,便觉气氛不对,隐约听见呼喝之声,夹杂着兵器碰撞的声响。
不远处有间小房,两三人躲在墙角张望,貌似不敢上前。万垂光拉着尚琼也躲了过去,探头一瞧,原来两拨“强人”正你来我往打得激烈,把去往渡口的大路堵个正着。
她细细分辨,双方各有五六人,一方身着青灰衣衫,身上没有任何标记;另一方穿着杂色服饰,衣袖却都像有一样小小花纹,只是看不清楚。听身旁几人述说,是几个青衫人先动了手。
她观察一番,混战已接近尾声,俱有死伤;杂色衣衫众人顽强反抗,倒是青衫人落了下风,见势不妙便一声唿哨纷纷停手,掉头飞快离去。
剩下几人指着敌人背影混骂起来,两个负伤的人抬走一具尸体,余下三个便坐在当地运功调息:虽战胜了,面色仍是愤愤。万垂光松了口气,只盼他们快些走开,好去乘船。这时却见一艘不大的货船自河面缓缓驶来,眼见便要停靠在码头。
三个强人交头接耳片刻,便露出了笑容,摆开架势守在码头,帮那货船停泊。
众人自不敢过去,尚琼低声问:“他们做什么?”
万垂光摇摇头,却见那船停稳,三个强人一拥而上,挟了船夫冲进船舱。舱中立即传出惊呼声、呵斥声,随后三人便出来一个,往外搬运小件货物,朝舱内笑道:“大爷们打架打得心烦,用你几样东西,也好去去晦气!”
墙角观望的众人顿时明白,万垂光低声道:“他们这是拿无辜商船出气呢。”
尚琼说:“怎么办?他们不走,没人撑渡船,咱们也走不了。”
眼看一时半刻无望接近渡口,三两众人便先后都走了。万垂光犹豫一刻,看着那货船,心中不忿:“真不讲道理。”
尚琼问:“他们有三个人,你打得赢么?”
万垂光思量道:“是真打不赢:功夫不深,只怕人多。可我还是……”又朝那船看了看,两道眉毛拧在一起,“算了。如果只抢点东西,咱们去叫人来。”
两人便也转身欲走,忽然听那船中传来一声怒喝:“住手!”又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随后便是一声哭叫,却是个女孩的声音喊道:“别碰我!”
几个男人的笑声从舱中飘出,有一个粗声大气道:“藏得倒深,想必等着哥哥们找你,等得不耐烦了罢?”
万垂光和尚琼面面相觑。客船中显然另有几人,也在纷纷求情,其中一个年轻声音道:“诸位大哥,这船货物尽可拿走,这姑娘年纪尚小,请留她一条生路!”众人又央求不绝。
那粗嗓门又说:“货物和这位妹妹比起来,倒显得轻了。你等我先抓了她问问,看她愿意跟我还是跟你?”
万垂光捏紧拳头回身一看,船身微微晃动,显然男人嬉笑追赶,那女孩势必挣扎闪躲,只是顾着哭喊,连个囫囵字眼都说不出了。
她拉着尚琼就走,急急说了几句,三步并做两步便朝那船奔去。
趁舱中混乱,两人将脚步放得极轻,上了船去。
万垂光屏息凝神,立身舱门之侧;尚琼依照万垂光所言,早在旁的船上抄起一支船桨,此时刻意高声叫道:“你们三个竟躲在这里享乐,叫我找得好苦!”说罢便闪身藏在船舱另一侧。
一个人闻声出了来,万垂光抬手便是练熟了的“南山岩”,只将招式隐去,运足功力照脸直劈,同时出腿横扫,将他打进水中,手里不知拿的什么,在水面洒成一片;第二人随即也出了来,被她故技重施,一拳击中面部,却防范有度,当即反击。万垂光并不多打,瞅准空隙将他一推,便推向舱门另一侧——
眼见那处横生一支船桨,尚琼迎着来势只管一拨,这人不及反应,便也落入水中。
此时尚没出正月,河水虽未封冻,却仍是冰冷刺骨。水中两人一时不能上来,剩下第三人听见动静出来看时,先被一支船桨绊了一绊,踉踉跄跄便被迎头痛击,陀螺一般也落入水中,与同伙作伴去了。
三人纷纷要爬将上来,被万垂光挨个踹回水里。尚琼朝岸上一指,如见亲人一般高声唤道:“管船的官爷已来了!在这里,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