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衣人说:“叫你店里该走的都走,给二位爷腾出地方来。”
老板坐地呼痛,尚琼心生不满,悄悄问:“这是做什么?为什么赶人走?”
万垂光低声说:“怕是……来者不善。”
何重绿不屑道:“一个红豆一个绿豆,有什么可怕?”
看那两个颇有些圆滚滚的身躯,万垂光和尚琼忍了又忍,终于没有笑出来。
店老板爬起身赔笑道:“客官说笑了,都来吃饭,哪有该走不该走这一说?”
“这还用问?”红豆道,“只管走就是,唯独我不让走的就不该走。”
这一闹,吃饭的客人纷纷离去,周围逐渐沉寂,老板尴尬至极,也不敢轻举妄动,便走到万垂光这一桌旁站着,显然意在催促。
万垂光刚要说话,手上筷子却被另一双筷子轻轻压住。何重绿漫不经心仅仅这么一压,她手臂如灌铅,连带上半身一阵酸麻。
何重绿左手执起酒杯,毫不在意地说:“别理他们,吃你的。”
店老板轻声道:“三位客官不如……”
话未说完,那绿豆几步奔来,一把腰刀连鞘抬起,朝前指道:“他们不能走。”那红豆便扯了一把,将老板赶回账台后。
就在这转瞬之间,何重绿单手一探,倒转手中筷子,在那绿豆的刀鞘上一磕,便将一把腰刀嗖地磕了上去,飞快在他半边脸上平平扇过,如扇耳光。那绿豆叫喊一声便退了几步,被自己佩刀扇得脸颊通红,望着他发怔。
何重绿说:“你拿这玩意指谁?”
万垂光和尚琼膝盖在桌下互相碰了一碰,心中暗笑。
垂光道:“可见出门在外,也不能为非作歹太不讲理;否则碰见一个更不讲理的,就要吃大亏了。”
尚琼诚恳地说:“话虽如此,但赶上这种事,我看着还是十分舒畅。”
眼看店里也没了旁人,何重绿说:“找我何事?”
绿豆挨了一记,刚要发作,红豆上来拉住了他,向何重绿道:“你又是谁?识相的就快些走。”
垂光本以为这两人是来找何重绿的,这时方知不是,不禁一愣;何重绿显然也极为意外,甚至正眼看了看那两人。
绿豆抽出刀来,唰地指着万垂光:“把你身上的东西交出来。”
万垂光和尚琼大吃一惊。何重绿仰天长笑,笑毕方道:“稀奇,稀奇!竟然不是找我寻仇,这回可有好戏瞧了。”随后撂下筷子,连人带凳朝后滑出三五尺远。
垂光内心惴惴,仍淡然道:“我身上东西多了,谁知道你要什么?”
绿豆说:“你把那布包给我,我便不跟你计较。”
垂光一听布包二字,便知不妥。没想到又是冲着师门那瓷杯来的。
那老板眼见店里亮了兵器,几乎哭求起来,垂光便道:“在这里不方便说,出去罢。”
两人逼着垂光起来,一人捉她手臂,一人捉尚琼,又朝何重绿说:“你不必跟来。”
何重绿说:“我瞧我的好戏,还要你管?”
绿豆挨了那一耳光,两人对他心存畏惧,便不答话,只管走得又急又快。何重绿轻轻松松跟在后头,果然一路到城外,尽朝密林处走。到了远离人声之处,红豆便要夺垂光的包袱,搜那布包;垂光自然不给,三言两语便被两人围住。
尚琼急得要跳,却见何重绿悠然自在,将身上遮蔽物除去。眼见他身旁露出两柄长剑,红豆绿豆略一嘀咕,震惊道:“你竟是何一玄?你什么时候跟青阳岭结交的?”
“结交?”何重绿不屑道,“四大拳门的人都死绝了,我也是不管的。”
两人听他如此说,便继续向万垂光拢去。
尚琼看得心惊,朝何重绿说:“他们有刀,垂光没有,这要如何是好?”
何重绿抱着胳膊看:“她人虽蠢些,资质不错。打打看罢。”
“你怎么知道她资质不错?”
“我去年上过青阳岭,想捉人来试功法,那时便见过她;前几日在码头重逢,倒觉得有所进展,有点看头。”
“可见你当时对青阳岭的人不满意?”尚琼说,“她要是出了事,你又要找人重新练功。”
这时红豆绿豆都拔刀出来,何重绿神色一凝,竟取下一柄剑来,朝万垂光一掷:“用这个。”
长剑破空而去,准准落在垂光手上,她接了却仍旧束手无策,一时急道:“我不会使剑!”
“管你会不会。”何重绿说,“有我的剑,你若再赢不下这一场,便用那把剑抹了脖子,正好。”
绿豆怒道:“何一玄!你说过不插手的!”如此一来,便不敢去围攻垂光,站在数尺外瞪着何重绿和尚琼。
何重绿笑道:“我说的话从来不算数。”
一把剑成了烫手山芋,万垂光已经无法扔下,咬咬牙“呛啷”出窍。可惜当真不通剑法,只像挥舞太平刀一样乱砍一气。
那红豆刀法熟稔,招招擦着她要害划过,眼看脖颈、肩膀、侧腹纷纷中招,尽管垂光处处躲避,也仍能见到点点血珠飞溅。
尚琼双拳紧握叹道:“别被他刺中!千万别刺中啊!糊弄他一招就跑,快跑!”
“这算什么?”何重绿冷笑道,“江湖风云多变,人命有如浮萍,瞬息即生,瞬息即死。你怎能预料对手是什么样的人?又怎能在对战时随意偷懒?你这傻大个,竟还不明白。”
垂光同红豆缠斗在一起,显然不通剑招,被他闪闪刀光逼得满地乱滚。
尚琼急道:“你帮帮她啊!”
“好。”何重绿欣然答应,朝万垂光扬声道,“他不死,你就死,想想清楚。”
这还不如不说。
尚琼想要向前冲去,只被何重绿制得死死地,站在离战场不远的地方,却被冰冷的刀剑之气激得浑身僵硬。正与人厮杀的万垂光,面临着不知多少危机,唯独没有退路。
他越看越着急,却惊讶地发现垂光滚过一轮,又慢慢站了起来;只见她出剑僵硬,却对伤口像是并不在意,毫不退让。
何重绿笑道:“你瞧,你不懂的,她早已懂了。自从踏入江湖头一天起,万垂光已经站在刀尖上,胜则生,败则死,都在瞬息之间。”
尚琼大受震撼。
没有什么比这直面生死的一刻更加清晰了。
万垂光所期盼的,所选择的,所投身的,是这样一种生涯。
红豆一刀砍在垂光脸侧,离她的面颊不过数寸。尚琼的心不知不觉揪成一团。他面前浮现出大哥万垂阳的担忧神色,此刻竟然能够理解些许。自己当初热血上脑只顾怂恿万垂光上路,却万万想不到这条路要这样走。是不是冒失了?
来不及多想,只听红豆“啊”地一声,原来万垂光右手执剑,左手忽然一掌拍出,正拍在他右肩。
红豆怒道:“你竟然用掌?”
“笑话,”万垂光说,“谁说用剑不能出掌?”
她此时想起废园中何重绿的一剑,那剑不曾挥到对岸,却将水波激了过去,照样到达剑锋不能触及的地方;如今这剑在她手中,岂不就是将手臂延长,只为到达手掌不能触及之处么?
一旦想通,剑也便和手臂没什么区别;不会剑招,却有拳路,总归不再是无头苍蝇,越打越有章法——毕竟这剑锋可比手掌锐利得多,一旦上手,好用得很。
尚琼悄悄松了一口气:她并不害怕,她脸上无限神采,是在福顺里烧饭卖艺时见不到的。
这时何重绿忽然说:“左虚右实,上虚下实。”
尚琼听不懂,却见那绿豆变了脸色,又听红豆怒道:“你瞎说什么?”
何重绿又说:“剑锋平直,先实后虚可破。”
尚琼仍然如闻天书,万垂光却听懂了——何重绿一口叫破虚实,是红豆出招的规律;他要自己用剑来破他招式。照他说的一试,果然压力大减。
红豆一被压制,心中发急越打越快,转眼又近十招,万垂光正在苦恼,又听何重绿道:“出剑斜刺,上生下死。”
她此时激斗正酣,气劲流转,便依言朝上刺去。何重绿说上生下死,她自然想要留对方一条生路,因此出手还是要留余地。手腕递出,便知何重绿说得对路,红豆正好撞了上来,扑哧一剑透胸而过。
除了何重绿,其余几人都“啊”地一声:长剑直直穿过红豆左胸,他朝地下一躺,鲜血漫出,眼见是不活了。
万垂光又惊又怕,绿豆悲愤叫道:“何一玄!你故意说反,害死我同门!”
何重绿笑道:“这才叫赢。”
垂光和尚琼终于明白,何重绿将上下反过来说,有意要她刺死红豆。垂光望着自己的手发呆,尚琼忽然说:“那人跑了!”
她闻声望去,绿豆见死了同伙,早已转身而逃。
何重绿道:“很好,你赢了他,便不用死。可对我的剑有些不公平——这一柄不曾出鞘饮血,未免太闲。”
说罢伸手抽出身上另一柄剑,信手朝外掷去。破空之声飒然作响,那剑直直插进绿豆后心,他朝前一扑,再也不动。
万垂光和尚琼被这一变故惊呆,一时都不做声。何重绿闲庭信步一般走上前拔剑,将尸体提起随手抛进山林,又闲闲走回,问道:“他说的那布包,是个什么?”
垂光结巴道:“是……是一件东西,我要交给一个人。”
“说了等于没说。”何重绿道,“谁给你的?或是在哪里拿来?”
万垂光沉默不语,何重绿又冷笑道:“蠢材,这两人意图杀你取物,你还看不出?只要你带着这件东西,就难免还会有人找来。杀人容易,总归麻烦,你最好坦诚些。”
万垂光咬了咬牙,只得道:“是我师父给我的。”
“九方绝?”何重绿来回踱步,“让你把东西交给谁?”
万垂光见他并未仔细询问物件的事,反倒莫名欣慰,又说:“交给一位前辈,我不认得,连名字都不知道。”
“九方绝要找的人,在江湖中无名无姓?”
万垂光以为他不信,连忙道:“我当真没撒谎!师父就是这样说的!”
何重绿倒点点头,再踱数步才说:“我听闻你师父曾有一位师弟,少年英才,只是后来杳无音信,也没几人提起,因此我向来以为这是一段传言。如今看来,他或许派你去找这位师叔,也未可知。”
“那是谁要抢?”垂光说,“方才这两人是哪里来的?你既然看得出他的功夫门道,也一定知道他们出身何处。”
何重绿却说:“不关我事。我只不想阿猫阿狗都来干扰我练功而已。你若真死了,我也没办法。”说罢示意,“走。”
垂光心中有数,何重绿选那饭馆,便是打定主意要出城;遇上红豆绿豆,正好一起进山。三人眼看便到了山中,远望去甚至能瞧见会江阁。
何重绿选中一处平坦地,指着一个树桩对她说:“练功。”
万垂光同人打过一场,浑身酸痛心潮起伏,这时不禁怒道:“我练不动!你把我练死,又有什么好处?”
何重绿长剑连鞘架在尚琼身前,将他逼住,朝万垂光冷笑道:“不练?我要他来练。他不会武艺,我恰好能像填鸭一般从头填起。”
万垂光一惊,没想到他又将主意打到尚琼头上,这时深恨自己说他是什么师弟,反倒连累了他。
尚琼站在何重绿身后,望着她的眼睛,忽然发现那里头带着不少焦急神色。自他认得万垂光以来,这样的时刻少之又少。
他想起她那小屋里的三炷香,都是因为自己才亮着,而如今这样的眼神,也是朝着自己。
万垂光此时一定在恨她没用,只得受制于人;而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尚琼正恨自己不会功夫,忽然福至心灵,朝万垂光挤了挤眼睛。
万垂光望着他的神情微微一滞,尚琼像她当初一样拼命挤眉弄眼。万垂光像没看见一般,朝何重绿道:“我肚子痛,要解手回来才练。”
尚琼连忙说:“我也要去……”
“忍着。”何重绿又拿剑架住了他,对万垂光道,“快去快回。”
万垂光咬住嘴唇望着两人,轻轻跺脚“哼”了一声,含恨而走。
尚琼被她前所未有的举动吓得毛发倒竖,心中却暗笑:这是当真懂了。
果然,她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天色渐晚,万垂光无影无踪,何重绿自不会委屈自己,生火烤些野味来吃。倒也分些给尚琼,可尚琼对这些视若无睹,既不要吃,也不要喝。
何重绿只管自用,冷笑道:“傻小子,你这样苦恼有什么用?”
尚琼正想着万垂光是不是跑掉、又跑去了哪里,自己根本不认路要怎么办;听见他说话,顺口答道:“我苦恼什么,你又知道?”
“这有什么不知道。”何重绿了然道,“你身无一丝武功,却肯亲身代替万垂光跟着我。换走了她,她却丝毫不在意你,因此你又茶饭不思,整日嗟叹:除了出自相思之苦,还有什么?”
这一番发言最后归结出的一句话,直教尚琼震撼。他听着相思二字一时痴了,素日也不是没听人说过,却不懂什么意思,这时呆呆地问:“什么是相思?”
何重绿说:“眼里只有她,想和她在一起,有事没事都念着她,这还不叫相思?”
尚琼一比下凡以来的经历,发现句句都中,虽不是十足十地对,但总之没错,顿时对他钦佩起来,又问:“这是好还是不好?”
“多大的事,看你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何重绿说,“有旁人比你强,你就胜过他;不知道的事,你就去打听;她要什么,你就给她什么。如此一来,管保她对你倾心。”
尚琼懵懂无知,不看看他身边有没有女伴,也不想想这些是不是成功的经验,反复回味着他的话,仿佛已经掌握了开启妙龄女子心门的秘诀,俨然感觉自己探到了人间相思的真谛。只是面对那些野味野果,依然不为所动。何重绿看着这位陷入相思的青阳岭后辈,冷笑着大摇其头。
就在他再次回头时,尚琼凭空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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貔貅:嘿嘿何先生,想不到吧!
第17章
就在何重绿四顾茫然的一刻,尚琼已经朝来路奔去。他原本就不太记得,这时候只能凭着隐约的气息去寻找万垂光。
寻到即将迷路之际,忽然有颗小石子打在自己脚下;他四处张望,又有一颗接着打来。尚琼朝石子投来的方向看,远处大树后露出一只手朝他招了招。
他惊喜万分直奔过去,万垂光头也不回地说:“跟上!”随即便捡着几乎没有道路的地方疯跑。
尚琼跟在她身后,没想到她就在这样近的地方,欢喜问道:“你怎么没走?”
“我不是你的主人吗?”万垂光说,“不要我接你,你想跑到哪里去?”
尚琼一时哑然,这一回没有跟她争辩“主人”的事。
狂奔出里许,树上赫然系着一匹马。垂光喘着气边解缰绳边问:“你不会骑马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