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光刚吐出一个“不”字,他已发出第三问:“你们也是来打架的?”
“哪里的事!”垂光忙道,“我怕他们打起来,上来躲一躲。”
那人松了口气,却又问:“那……是不必丢我下去的罢?”
垂光这时已经看清了他的长相,三十来岁年纪,书生模样,一件青褂两缕长须,不时瞥着窗外;眼神虽然清澈,神色却显然十分担忧。她离得远远地坐了,尽量和善地冲他一笑:“自然不必,和先生同进一车,也是运气。”
说话之间,有人高声长啸,已从长街这头奔到另一头,又沿街返来,转眼跑了一大圈。
两人坐在不同位置,一同瞧着外头。顷刻已有不少人奔到近前,只听冯几度说:“你只管跑什么?把我们引来这里,何一玄呢?”
一人应道:“这话不对,我自行追逐,并未引你,是你自己跟过来的,反倒问我?”
原来正是也是道人那位徒弟“也不是”。也是道人听了他的话,也便点头,冯几度又嚷道:“你师父见了你在街上高叫狂奔,自然以为有动静,才跟着你来。”
也不是答道:“这更没道理。我狂奔便是见了恶人么?又不是打起来,我师父何必寻我?再说即便他寻我,又关你何事,你们非要跟着来?”
冯几度被他噎得吹胡子瞪眼睛,袍袖一扬便朝他下巴打去。
万垂光低低叹道:“他打不赢的。”
尚琼正想问,却听角落那长须男子先开了口:“为什么?”
垂光说:“他下盘虚浮,劲力不足,却非要拿袖子打人;也不是奔跑啸叫气息不乱,中露山玄门内功练得扎实,比他高明得多。”
这时果见道袍飘动,也不是脚下踩着八卦步法,疾疾转身,后背接了他一道劲力,人虽黑瘦,仅仅顺势向前滑出两尺有余,便又转过身来。
尚琼笑道:“果然打不赢!”
垂光忙去捂他的嘴,谁想冯几度已然听见动静,冲到车前将车窗布帘一掀,怒冲冲道:“谁嚼舌头?”
窗口露出万垂光和尚琼两张惊恐的脸,尚琼仍道:“你本来没打赢他,说不得么?”垂光使劲掐他,却也晚了。
众人见是一对少年男女,便将冯几度扯了回去,纷纷劝道:“何必同小辈计较?莫要自己人里混打起来,那何一玄此时来了,不是坐收渔翁之利?”
这时只听也是道人问道:“你为何朝这里奔来?”
也不是答道:“未必是朝这里,我先去了西边,只因有人偷我包袱,才追赶至此。”说着抬手笑道,“已找到了,盘缠还在。”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只得道:“虚惊一场,小道爷此后细心些罢。”便三三两两散去,有人高声抱怨道:“我说必是看错了人,什么何一玄,他突然来这里做什么?”
妙生法师转身便走:“贫尼先回阁楼去。”最后一字吐出时,声音已在远处,可见身法之快。
余下诸人便也慢慢跟着冯几度返回,商议着分头巡视的事,却没什么底气。
眼见清净了,那长须男子说:“这是不打了?”
万垂光说:“想是不打了。”松下一口气,便要下车去。
长须男子伸手阻道:“方才感激姑娘允我躲在此地,此刻就该我下去瞧瞧,再让你出来,这才公道。”
万垂光看他认真,笑道:“那好。”
那人下得车去,果然左右看个仔细,才叫两人下车。
尚琼说:“那冯几度应当是看差了,吵了这半天,倒闹个笑话。”
这时那长须男子腿一软,便倒在车旁。垂光和尚琼忙将他扶起,那人摆摆手说:“不用管我,二位尽管离去。我这心疼病也是旧疾,都怪里头气闷,片刻便好。”说着又看天色,“待我去送件衣裳,也便回家了。”
垂光看他面色唇色一时煞白,于心不忍,想了想便道:“先生要去哪里?我同你过去。咱们同车避过,也算相识了。不知该怎生称呼?”
那人微喘着说:“你可称我重绿真人。”
“难怪仙风道骨,”垂光恍悟他身上青褂也是道门衣衫,“原来也是修道之人?”见他要走,便跟了上去。
“修什么道,不过瞎混。”重绿真人道,“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自言自语一般念念有词。
垂光说:“方才如果不乱,趁着也是道人在,倒可以切磋切磋。只是不巧。”她边闲谈边悄悄朝尚琼摆手。时辰已到,貔貅会意,便走得慢些,路过拐角时又将身形隐去。
重绿真人又走几步,发现少了一人,面现惊讶,垂光笑道:“我师弟有事先去前头等我。”
那重绿真人毫不在意,显然颇为快活,一路都在摇头晃脑低声念着,有些痴迷之色。
走出数条街道,眼见倒得一座废园,重绿真人阻拦道:“我去也。”便直直朝里走。
垂光一看,里头像是有个水塘,也没人影,他却径奔水塘而去。她看这人举动貌似有些痴相,脚步也轻重不一,怕他一脚踩空栽进水里,连忙赶上去问:“你说送衣裳,送来这里么?”
重绿真人笑了一声,随手扯下身上青褂一丢,里头却是白衫飘飘;他伸手入池,从水中提起一把长剑,看也不看随手一甩,又朝背后一放,手法之娴熟,非常人所能及。
万垂光后背渗出冷汗,问道:“真人你……哪来的剑?”
重绿真人微微一笑:“这本来便是我的。”又伸手一捞,“这一柄也是我的。”
身负双剑……垂光想到众人议论的话,汗珠涔涔而下,又说:“你……你俗家姓什么?”
重绿真人又撕下面上长须,仍旧笑道:“我没出家,自然是姓何。”
尚琼这时也醒悟过来,不禁惊呼:“大恶人就是他!”
垂光此时已不惊讶,这时想来,方才他在车中不被发觉,可见功力极深,以至于冯几度等人丝毫不知道里头还有个他!
对着这样的人,还需要跑么?
她望着他道:“你就是何一玄?”
那重绿真人此时的神情已经截然不同,倨傲冷淡,眉目如冰,答道:“你只管称我何重绿。老实跟着我,便不会亏待你。”
尚琼在一旁像是看出了门道来,问:“他是不是也看你美貌,才要你跟着?”
万垂光自然不信,惊疑不定问道:“你让我跟着你做什么?”
何重绿从怀中取出一本书册,极轻极慢放在她面前,伸手一指:“练功。”
万垂光拿起书册来看,封皮空白,扉页却写着四个小字:大灵虚掌。
她心中一惊,又不敢不翻,却见里头密密麻麻写满文字口诀,后头便有图样,竟是在讲招式。
这是旁人门派中绝不外传的东西,不能碰。
她将书放了回去,说:“我看不懂。”
“少扯谎。”何重绿说,“你若记不得,我便提醒你。四大拳门,照实力依次是忘忧门、芙蓉洞、青阳派、灵虚楼。四门看家功夫,都出自同一本《乔木拳经》。你上船救人时,用的全是青阳岭的功夫,如今竟跟我说看不懂大灵虚掌?”
万垂光当即震惊无比:她在船上打人,为了不暴露青阳派门人身份,刻意隐去了招式,没想到那样简单几手拳脚,不但被他瞧见,还看穿了劲力法门。
何重绿见她惊讶,又说:“不过一招‘南山岩’,你以为拆了架势,我就瞧不出来?”
尚琼说:“原来他昨天就在渡口了。只因为发现你是四大拳门的人,所以跟着来的?可他为什么不去抓灵虚楼的人?是不认得路么?”
垂光也觉惊疑:“冯几度说在船上看见了你,竟是真的。”眼见唬不住他,只得坦诚道,“你是高手自当知道,忘忧门的摧枯手,芙蓉洞的散花十五式,灵虚楼的大灵虚掌,还有我青阳派的丧败拳,既然叫做看家功夫,必然各自不互通,因此我全然不会的!你说得不错,我出身青阳岭,因此只会丧败拳,并且内功底子仍未打好。就算招式可学,内功殊为不同,你要我练这个有什么用?”
“你说得不错,招式可学,内功不同。”何重绿说,“因此你便从内功开始,练这套大灵虚掌。”
“这……”万垂光目瞪口呆,“这万万不可!我内功尚未修成,再练灵虚楼一脉,两般根基混淆,一有差错,整个人就废了。”
何重绿极稳妥地答道:“这我自然明白。气脉紊乱,有性命之忧。可我偏要青阳岭的人来试。”
万垂光说:“那你何必找我?你比我内功深厚得多,自己去试总比我快罢?”
“那怎么行。”何重绿语气十分轻快,“我的命可是要紧的。”
尚琼听得一愣一愣,半晌方道:“原来他是要你试练,你出了岔子,他好避开?”
垂光说:“你要我练也不是不行,待我扎好根基,再从头学大灵虚掌。”
“休想。”何重绿说,“若是根基已然稳固,倒瞧不出什么来;你内功未成,资质尚可,才是刚好:否则我干脆上山捉你师父。”
垂光这时已明白,他在渡口碰见自己,便打定主意要抓人。一路跟来,为了避开众人才乔装打扮,甚至有意引自己到他身旁——丢包袱什么的,应当都是他刻意为之,只为自己上那辆车。
何重绿见她不作声,问:“你练不练?”
“我不练!”垂光说,“这是灵虚楼不肯外传的东西,谁知你从哪里得来?再说你身为前辈,竟然逼迫我一个无名小卒,传出去岂不是笑话?”
“很好。你既然不练,我也没有办法,咱们便就此分道扬镳。”何重绿说罢便朝外走,又慢悠悠道,“只是我不大痛快,因此先去青阳岭,杀你青阳派满门;再去福顺里,杀你全家。”
万垂光如遭雷击,慌忙飞身赶上,伸手去拉:“你敢!”
何重绿说:“你仔细瞧着,看我敢是不敢?”
垂光一把似乎拉住了他的衣袖,只被他轻轻一震,便抓不结实;她此刻忘记了面前是恶人,只要拦他,手上力气使出十足十,捏着他脉门便要甩他出去;然而何重绿由她抓着,另一手取下一柄长剑连鞘朝她肩头一拍,万垂光只觉一股大力传来,身不由己飞出一丈来远,后背砸在地上,口鼻流血。
貔貅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吓得忙叫:“你怎么样?你怎么样?”
万垂光摔得头昏脑涨,强行坐起,望着凝立不动的何重绿,几乎要绝望了。想要从他手中跑掉,无异痴人说梦,眼下只得乖乖听他的话。
答应他练就是以命换命,可不换是不行的了。
何重绿见她不动,便探手一抓她后背衣衫,将整个人提了起来,走进废园的水阁丢在地下,倒将那本大灵虚掌的书册好好放在桌上;自己便在外头,沉默对着水塘。
尚琼在一旁干着急,万垂光不敢出声,冲他示意,要他出去。尚琼说:“我不走。没有你喂我吃钱,我也没法修炼。”
貔貅身上带着钱,万垂光只希望他跑掉,哪怕单纯走远一些也好,只不要被何重绿捉住;因此拼命用眼神催促。
尚琼拿出铜钱要吃,看她不停挤眉弄眼,又停了手,倒出去了。垂光看他想通了,非常欣慰,暂且便跟何重绿在这废园当中待着,学大灵虚掌。
何重绿似乎对那本书册十分宝贝,不肯叫她多看,她只能按他所说,先背内功心法和招式图谱,同时又要将本门丧败拳练得更精。何重绿日日来查,颇为严苛,一有错漏失误,抬手便打。
万垂光记心不差,在他威逼之下,很快便能熟背整篇,却不敢如实相告,只装作不熟,又挨了不少打。她一面通过背书拖延时间,一面夜以继日运功,只盼自身内力能增厚几分,从这废园中伺机逃跑。
练功之余,她疲劳无比却无法入眠,只不知貔貅在外面怎么样了,身上还有钱没有。
如此数日,逢着正午正在运功,却听见外头有点动静。不久便见何重绿提着一个人进来,同样往地上一丢,竟是尚琼。
万垂光目瞪口呆,冲他道:“你怎么回事?!”
尚琼笑嘻嘻地说:“那些找他的人都走了。我跟着他几天,找到一包干粮,应当是他藏起来的——我都丢进水里了。没有饭吃,他就只能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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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出自《庄子·大宗师》。
第16章
何重绿将他一脚踹开,警告道:“别耽误她背书。”
垂光忙道:“我师弟不会功夫,你别吓唬他!”见他走了,才问尚琼:“挨打了?”
“不要紧。”尚琼说,“他干嘛总是打你?再打就让他打我,虽然疼,但我又不会受伤,不像你们。”
垂光听得心头发酸,把他散乱的头发束好,貔貅又悄悄说:“我试过了,每次少吃一些,勤吃几顿,就不会隐形。你再叫我走,我也是不走的。”
既已如此,垂光自然不再赶人,又对着书册看,却难免感慨。貔貅只懂得吃钱,她原本只想要他走,能叫别人进来更好;没想到貔貅对“吃”的重视反而起到更大的作用,能叫何重绿自行出去。
手边还剩一点食物,因此何重绿当日按兵不动;到了第二天便难以为继,又略作改扮贴起长须,只将双剑遮了,命他们两人一起外出。
垂光见他并没有完全改头换面,倒觉得好:只盼有人认出他来,闹得越大越好。何重绿见了她的神色,冷笑道:“那些人已走得差不多,又没几个当真见过我。易容只为避免麻烦,毕竟纠缠起来没个完;可万一真撞上,你猜谁怕谁?”
正走到水塘旁边,他随手抽剑飞身而上朝水面斜斜一划,剑尖轻轻巧巧破水入池,却激起一层水波,直直飚到对面池沿,像另一重透明剑锋,将草木尽数切断,轰然崩碎在大石头上,打出无数小窝。此时他已回到原处,这一去一返,身姿缥缈,干脆利落。
垂光和尚琼看得目不转睛,何重绿收剑道:“你向谁求救,谁第一个死。”
两人都死了心,默默跟着他上街,直走到城门附近,才进了一家极小的饭馆,又默默坐下吃饭。
何重绿自斟自饮,万垂光满怀心事吃着,只听外头不远处噼啪一声。尚琼毕竟跟着万垂光过了个春节,此时喜道:“是鞭炮么?”
垂光听着也像,又说:“大白天好好的放什么鞭炮?又不是节下。”
何重绿从容应答:“那准是仇家死了。”
二人一顿,何重绿又说:“如果是我,这时候不但要放炮点灯,还要大宴宾客。”
垂光和尚琼无话可说,低头进饭碗里。过了片刻,却听又是噼噼啪啪几声连响。二人越发困惑,周围几个客人也都议论,只有何重绿悠悠地说:“看来死的是大仇家。”
垂光想笑却又不敢,这时门前便有两人进来,一人身穿绛红衫,一人穿墨绿袍,都膀大腰圆,带着凉风气势汹汹坐了,佩刀“啪嚓”搁在桌面上。
店老板迎上去说:“二位客官吃点什么?”却被那红衣人推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