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垂光看她懒懒靠在椅中,顿时傻眼,“这是给你的掌门信物,我怎能带走?你要跟我一同走啊。”
“掌门信物……”陆绪重复道,“信物的确在此,可掌门也在此——不就在我眼前?”说着朝垂光一扬下巴,眼中流露出一抹促狭。
垂光被她的话打得懵了,陆绪却不紧不慢地说:“九方绝要你来送这件东西,意图便是如此:多年未见,连他都说不准我在哪。谁能克服万难将这东西送到我手里,谁就具备下一任掌门的资质。能跨越千山万水办成这件事,我一眼就看得出你身上还带着伤,如果为门派付出这样多的心血还做不了掌门,谁又有资格做呢?”
垂光结巴道:“我……我不会啊。”
陆绪给她斟了一杯清茶,露出微笑:“掌门无非审时度势,会用人便好。有人愿意帮你,甚至有人心甘情愿为你送命——在那海底棋盘时,尚琼不就如此?这也是掌门的本事。可即便有人愿意为你牺牲,你也要明白,这种牺牲不应该滥用。这道理有的人要几年才能懂,你却已做得到了;旁的事也大抵不过如此,还有什么好怕?”
第54章
垂光大为意外,被她说得一片混乱,勉强想起一件事来,忙着问道:“那……那比武又是怎么回事?师父最初要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请你去青阳岭比武。”
陆绪点头道:“这着实是当年的约定。可你师父叫你来这一趟,便是认输了。”
垂光不解,陆绪又慢慢说:“自从四大拳门瓜分《乔木拳经》,也过了几十年。这些年来各派武学修为差距日渐增长,到了我学武的时候,青阳派的颓势已显现出来。”
“为什么?”垂光说,“是因为咱们不如别家名气大,引不来好弟子?”
陆绪说:“在我看来,立派宗师原本功力不一,四种功夫或多或少也有优劣之分,时间长了,青阳派最好的弟子还是赶不上旁人。”
垂光说:“我看师姑的身手,在如今的四大拳门也能排得上号,为何一路上都无人知晓?唯独听何重绿提起过师父像是有个师弟。”
陆绪像是逐渐沉浸在往昔回忆里,半晌才说:“用我师父的话说,我的天资高于师兄,因此入门时日极短,修为却突飞猛进。九方师兄是同辈中最出挑的一个,师父常说将来衣钵兴许便要靠我们两人继承。师兄待我极好,从不藏私;可我们两个练着练着,对本门内功心法有了分歧:都说丧败拳入门难得很,我只觉得是丧败拳本身算不上顶好的功夫,因此难出高手,练成也难免落于人后;师兄却说我是习练不得法,劝我不要心高气傲,有朝一日开了窍便好了……”
垂光想起自己入门也用了许久,不禁点头:“山上大伙儿都或早或迟遇见过门槛,据我所知,还没有一个顺顺当当就能打好底子的。师父也是劝说不要心急,别因为练内功落下伤。”
“我却不是这样听话的人。”陆绪说,“我同他辩过数次,最终争执不下,大打出手。”
“什么?!”垂光呆了,“你们打起来了?”
陆绪笑道:“算是比武罢,我毕竟对战经验少,落了下风;可心里却不服输,就对师兄说,既然我们各执己见,不如过些年再看谁对谁错——这才约定多年以后再比一场,赢的人才是名正言顺的掌门。我便执意离开了青阳岭,再也没有回去。”
难怪。垂光想,师姑入门时间短,又早早下山,外人因此对她知之甚少。只是没想到她和师父身为同门,竟因为武功的事决裂,也是件异闻。
陆绪接着说:“我那时要练丧败拳的心甚是坚决,听说有个叫做住空谷的地方藏了许多武学典籍,便想去那里寻求答案:我曾提起过,因此你师父知道。可一路打听真到了那里,虽然过了五道关卡,阅遍谷中所藏武学书籍,才知道不过如此,一无所获;只是书中记载了许多闻所未闻的武功,和青阳岭的典籍又有不同,倒让我生出新的兴趣,竟把苦练丧败拳的心逐渐淡了。又看一本旧书说这毕竟岛上汇集四海异宝、各地奇人,便一路漂泊至此,才知道岛上大不如前——可费过这一番苦功,我也早已和从前判若两人,便和春茶在此地安居。”
她说得简单,不知又隐去多少风波辛苦。垂光听得出神,轻轻问:“那你再也不回中原了吗?青阳派依然又小又破,师父的确输了,才要你回去做掌门。”
陆绪说:“我对丧败拳不再执着,才算是开了窍,如今练什么都高兴。其实回与不回都没什么,只是你虽唤我一声师姑,实则我顶多算是半个弟子。当初抛弃门派而去,如今在你面前也带着三分惭愧,又有什么资格去做掌门?再说九方师兄有你这样的徒弟,也不算失败了。”
垂光看着手中的玉屑,忽然说:“师姑若说丧败拳有不足之处,我倒隐约有些想法。何重绿逼我练大灵虚掌,说这两门功夫合练才是当年乔木庄的速朽功。如果这话是真,不就能弥补丧败拳的缺陷了?”她把带着凹痕的玉片给陆绪瞧,“金玉玲珑藏着两个字,看起来像是‘三甲’,或许也带着什么秘密。”
陆绪只扫了一眼便毫不在意:“丧败拳有缺陷,难道大灵虚掌就是完美无瑕的吗?即便是,也都与我无关。你暂且休养,也把掌门的事考虑清楚,过几天咱们再说罢。”
垂光的内伤让金玉玲珑救了三成,尚琼捞来的鱼又补回三成,这时已好了许多,便每日到海边练功,借日升月落、潮水来去的情势,加深武学的领悟。
她练功时尚琼向来插不上话,只能陪她过来,再等结束后说两句悄悄话,欢欢喜喜回去;她练功时,貔貅便在岛上四处乱走,对着毕竟岛的废墟,看什么都好奇。
转眼过了两天,垂光练完功,等来等去尚琼还没露面,回头瞧见陆绪的赤足,便招呼道:“师姑。”
时已黄昏,海风迎面而来,天边漫着金红的霞光。来时的海底棋盘尚未收拢,十二道石柱仍像卫士般矗立在水中。海浪拍击而来,深色礁石上翻滚着雪白的泡沫。
陆绪在她身旁坐下,见她盯着那石柱,便指指点点地说:“毕竟岛从前遗留下的机关,许多都已废了。这海底棋盘勉强能派上点用场,也不过吓唬人罢了。”
垂光说:“不知何等巧匠,才能在暗流涌动的水底设置这个。一定费了许多功夫,说不定还要重来好几次。”
陆绪说:“不做好就不罢休,人都有执着的一面,就连九方绝这样洒脱的人也不外如是。”她对着棋盘说,“人生如棋局,各有各的走法。到了该走这一步的时候,就不要迟疑。你是他的弟子,继承他的掌门之位,不是顺理成章的么?”
垂光听她说起师父,便明白必定要说到这件事,应声答道:“我不懂怎么做掌门。师姑跟我说起之后,我一直在想,当初踏进青阳派大门,到底是为的什么……或许我想过将来成为师父这样的人,也收许多徒弟,大伙儿嘻嘻哈哈待在一处,可我从没想过要执掌门派大权。我最喜欢的还是练武。为了青阳派,能做到的我都会做;至于掌门之位,还是应当选贤任能,我力不能及,志不在此。”
陆绪停了一刻才说:“你口口声声练武,那我倒要问:练武最要紧的是什么?你说给我听听。”
垂光望着海面出神一刻,认真又镇定地说:“最要紧的,就是要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那些好的东西,和不好的比起来,又好在哪里。如果始终不明白,学什么练什么都是平白耗费时日和气力。”
陆绪预先想过数种答案,却没有料到她会这样说,一时被深深触动,叹道:“是这个道理。不好的东西太多,才要知道什么是好。否则人云亦云,迷了眼睛,也已晚了。”她忽然转向垂光,伸手点着她的脑门,“其实除了练武,旁的事也都如此。对你来说,练武就比做掌门好,对不对?你这小鬼头,跟我绕弯子呢。”
垂光也不躲避,抿嘴一笑:“不是绕弯子,我当真这样想。我觉得好,做起来才有劲头;可这就意味着先要清楚一件事为什么好——因此要不停地看,不停地想,建造出自己的准则。否则再怎么发奋苦练,也难免误入歧途,或者后悔莫及。”
“我懂了,我懂了!”陆绪佯装抱怨,“你就是不要做这个掌门罢了。”
垂光也伸个懒腰说:“这一路可累死我了!信物我也送到了,你又是我师姑,本事比我大。事情交给你办,我就耍赖不管了。”
陆绪甩来一个白眼:“好一副青阳派的嘴脸!一看就是九方绝带出来的弟子。”
垂光数日来对这位师姑也算了解一二,发觉“青阳派的嘴脸”在她身上也寻得见痕迹,早已不再拘束, 放胆说道:“你虽然多年不问门派中事,无奈底子打得太好,丧败拳的影子还在,可见该记得的都还记得,掌门的事你一定有法子。”
陆绪沉吟一刻道:“春茶也是正宗青阳派功底,心思缜密,手段利落;这些年有什么事,我都是叫她回去办,无不妥妥当当。既然我不去,便由她代我去做这掌门罢。其余弟子有不服的尽管向她挑战——旁的我不敢说,管管青阳派的本事还是有的,成与不成只由九方绝定夺。”又转为肃然神情说,“只是你可想好了,以你师姐的性子,一旦答应,你就再也没机会了。”
垂光嘿嘿一笑:“我能专心练武就好。人生如棋局,各自还是走到最合适的地方为妙。”
陆绪见她跋涉至此将掌门之位亲手奉送却没有丝毫不快,禁不住问道:“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垂光毫不犹豫地说:“我要的是绝世无双。”
陆绪深深注视着她,忽然挑起眉毛,屈指在唇,打个极响的唿哨,冲远处说:“出来罢。”
垂光注视着摇晃的矮树丛,以为是春茶,出来的却是尚琼。
“他拿了许多宝贝来同我换。”陆绪说,“换我给你好东西。我就跟他打赌,看你自己怎样说,没想到他竟然说中了。”
尚琼慢悠悠蹭到跟前来,被人当面戳穿,带着一丝赧然,更多却是欣然之色。
垂光一头雾水,听说他悄悄去找陆绪,连忙问道:“你同师姑说了什么?”
“我说……”尚琼坦白道,“我说垂光不高兴做掌门,最高兴的便是学武功。求师姑帮她治伤,教她练武。”
他说的正是垂光心中所想,她面对这份默契又是害臊,又是喜悦,想扑上去拉着他的手,当着师姑却又不好意思,两人便隔着一段距离挤眉弄眼地做鬼脸。
陆绪对两人的表情视而不见,板着脸说:“当年我和人赌酒,那人将自家绝学输了给我;只因这东西难得,我也立下誓言,保证其内容仅有一人得见,不会被第二双眼睛看到。可我随后并没有看它,也是因缘际会,这仅有的一人,就成全了你罢。”
她掏出一本小册子,垂光喜孜孜接过,一连串保证道:“我看完立即毁去!”一瞧却登时变色:那里头心法口诀之前,写的竟是“摧枯手”三个小字。
垂光想起自己听过的一声声“偷学”的指责,不禁惊问:“师姑是从谁那里得来?”
陆绪说:“赌输的人便是任清浊。那时候他还没做掌门,也不知我是谁,倒是不曾食言,将秘籍给了我——来得正大光明,却只有半部。我听你说大灵虚掌和散花十五式都学过些,这套摧枯手虽然不全,对你来说也算把《乔木拳经》的四门武艺都见识过了:不敢妄称天下无双,至少四大拳门应当找不出第二人,你觉得如何?”
垂光边听边笑,合不拢嘴,只说得出一个好字,满地乱蹦。陆绪又向尚琼说:“她内功修为有所增进,内伤自然好得也快。你可满意了?那一篮子不白费罢。”
尚琼见垂光乐不可支,哪里还有半点不满意的?连忙点头称是,十分狗腿地问:“师姑还要什么?我再去寻。”
垂光这才站稳,好奇问他:“你拿了什么去换?”
尚琼说:“有咱们带来的珠子,也有我在岛上废墟里掏出来的旧物,许多还挺值钱。可师姑最喜欢一个小罐子,说是什么膏……”
“鹿王膏。”陆绪说,“传闻极北之地有神鹿,从幼年长大要一百岁,盛年一百岁,变老还要一百岁。取它一段角制成这香膏,用之可保容颜不老。都说毕竟岛繁华时曾有胡人带来过,被几个人重金分走了一罐,可剩下的一罐谁也没见。也不知这小子走的到底是什么狗屎运,那帮贼子这些年也摸不着,我早已死心了,谁想他一找就找得到!”
垂光心知貔貅自带财运,越值钱的东西越是不难找;可对什么鹿膏总归一窍不通,听得一愣一愣。
尚琼补充道:“这样师姑再过一百年还是如今这副模样。”
“胡扯!我还要借你吉言咧。”陆绪笑骂着指向几棵树,“春茶不知在那边晒了什么,你去收回来。”
尚琼答应着去了,陆绪看着他的背影,这才对垂光说:“春茶认出你的身手是自家人,才带你们到这里来试探。起初我以为那傻小子只是跟着来的,看多了才察觉不对劲:别看功夫不怎么样,对你还不错。”
垂光听她如此说,双颊晕红,拿那摧枯手的册子捂住了脸。陆绪却说:“不错也没什么,是他应该的,你倒不必记太久。这是头一回对着男人动心,是不是?”
垂光点点头,陆绪又说:“既是头一回,就不必太当真。不过是镜花水月,片刻的好,过去就没了。”
她说得极淡,却不像是在玩笑。垂光自从喜欢了尚琼,从没和任何人深谈过这件事;这时忽然有了个能说说心事的对象,也想多跟她说上几句,便问:“师姑怎么像是有感而发?”
“情窦初开的年纪,谁又没个心上人呢?”陆绪对着她眨眨眼睛。
垂光福至心灵,猛地一震:“难道是……是我师父?!”
两人互相看着,忽然笑出声来。陆绪说:“我和师兄年纪原本也差不许多,又朝夕相对,便互生情愫,也曾花前月下,你侬我侬。那时偷偷以为将来结为夫妇,守在青阳岭白头到老……也正因如此,在武艺上起了纷争,走的时候才格外决绝。”
垂光这才醒悟,师姑和师父毕竟是同辈人,只是师父老得厉害,师姑驻颜有方,如今一比竟像是年纪差着一大截。然而原先所谓白头偕老也不算妄想,只是造化弄人,难免遗憾:曾经的有情人一个留在山上,一个身在海中,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她一面想着,一面摇头道:“可惜,可惜。”
“有什么可惜?”陆绪却语气轻快,“人都是善变的,男人更加如此。年少有情,头一回动心,若你碰上的是个多情好郎君,自然是幸事;但遇上个差劲的,也只能认倒霉:又能怎样?总不过是你的一段经历,这一辈子还有无数个。无论有过多少故事,都是你的一部分,万万不能绊在一个人身上想不开。好得蜜里调油,也有南辕北辙的一天;即便痛彻心扉,兴许遇见旁人又都忘了。”
垂光何曾听人这样说过?只觉她一席话在头脑中不断回旋,半晌才说:“师姑这层意思倒是和师父常说的那句话一样:聚散离合不由我,爱恨生死终成空。”
尚琼这时离了大树,抱着一个大包朝回走。陆绪说:“人这一辈子,什么都不准,唯独一个空字说得准。毕竟岛从繁华到寥落,正应了‘毕竟空’、‘不可得’,七情六欲不外如是……如今我也老了,情情爱爱也好,门派变迁也好,这些事都不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