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之涯急得眼眶含泪,赶着回答:“我知道的,我永远都记得!只是想着这是件大事,还是慢慢打探,不能急在一时……”她满脸都是后悔和自责,“没想到事态变得那样快,都怪我……”
女儿的眼睛又望向别处,齐之涯连忙换成笑脸哄道:“过去十七年的生辰贺礼,娘都给你预备下了,每年都不一样,连今年的也有,过会儿我带你去瞧?你要不想走,就还跟垂光在这里住着;还缺什么,娘都拿给你,好不好?”
秦丹冷眼瞥着她华丽的衣饰,冷笑道:“是了,我要什么你都有,毕竟你是忘忧川的掌门夫人。任清浊原本不必管我,他肯带我来这里,多半为了讨你欢心……我什么都不要,你杀了任清浊,我就最痛快。”
此话一出,三人同时色变。垂光拉了秦丹一把,秦丹梗着脖子说:“现在做不到,就滚出这个门,跟他过日子去!”
垂光忙说:“任夫人先回去休息,师妹倦了,要午睡的。”
尚琼脚下生风,一溜烟把齐之涯送出了院,回来看见垂光正劝,秦丹攥着拳说:“我就是生气!我不知道我气什么,也不知道我该气谁,可我生下来就有错吗?!谁又管过我?!”说罢气得捶桌,又抬头说,“我就是要她杀任清浊!”
尚琼坐在一旁,叹口气说:“即便真要动手,哪怕咱们做得,她也做不得。”
“根本不能动手。这不是一两个人的事。”垂光压低声音说,“你想想乔木庄那时候乱成什么样?忘忧门不是傻子,要报仇又要乱起来,咱们小门派难道能沾半点光?何况春茶师姐走马上任,难道上来就要给她拉仇家?”
秦丹虽气急,却都听得进,想来想去面色便缓了,恨恨地说:“难怪都想做大,大门派就是不一样。”
这一闹不为人知,没有掀起任何波澜,此后一切如常。垂光硬撑几天,架不住任清浊内力浑厚,颓势渐露,正琢磨后头如何应对,却敏锐地发现四周的看守变严密了,她暗自猜测或许齐之涯当真在想办法放走自己。
是夜睡得正熟,房门却忽然洞开。
垂光和秦丹警醒跃起,进来的人正是齐之涯,一改素日打扮,劲装结束不施粉黛,手持双锏朝两人示意:“快走。”
垂光头回见她这样朴素的江湖装束,忙问:“这是怎么了?”
齐之涯一面关切秦丹,一面低声说:“你们新掌门上任了。”
垂光和秦丹相视而笑,心知任清浊必然不会放过她们,立即准备逃跑。垂光知道齐之涯必定是得了消息就冒着风险前来,不禁叹道:“你这样做,便不再是任夫人了。”
齐之涯一双美目流露出亦喜亦忧的神色,只催促道:“别管这些,跟我来。”
第56章
齐之涯对路径了然于胸,将路线大致告诉了垂光,便带着两个女孩悄悄出门。垂光翻去隔壁叫尚琼,发现沿路睡倒几个弟子,心知都是齐之涯下的手,欣慰感激之余,也为她捏了把汗。
尚琼飞快起身,两人跟上齐之涯,沿着说好的路线默默疾行。齐之涯带着秦丹,秦丹虽不情愿,也忍着不作声。
夜色如墨,不时闪过忘忧门的灯影,映着四道身影先后一掠而过。忘忧川的流水伴着风过树梢的哗哗声,也遮掩了脚步的声响。然而走得越远,反倒觉得人迹不减反增。
四人功力不一,穿墙越脊难免有失察之处,终于在一堵围墙之外听见一声询问:“什么人?”
随后有人道:“在这里!”
四人都是一惊,脚下却未停,齐之涯极快极小声地说:“守夜排班有所变动,尽量不要正面交锋。”说罢拉着秦丹躲在一块巨石后。
垂光懂得她的意思:齐之涯必定对守夜安排了然于胸,才能带他们走得这样顺利;这时忽然生变,一定是任清浊有所提防。对方人多,一旦交手,四个人只会越拖越弱。
她也引着尚琼要朝旁侧去,尚琼却朝更远处一指:“去那边!”
垂光循声望去,一道瀑布垂挂而下,水势洪沛,声响甚大。
尚琼说:“那水墙后头有什么门道。”此时来不及多讲,便言简意赅,“香。”
垂光当即明白,他既这样说,瀑布之后必定别有洞天,有值钱的物件藏在里头。那瀑布流水坠入水潭,透出一股寒气,却并非遥不可及。如果追兵功力不足,倒是逃跑的好路子。
她约略目测着距离,很快便选好了落脚起跳之处。
这时追来的人声已近在十丈之内,明晃晃的火把越来越多,齐之涯看他两人指指点点正要解释,垂光却携了尚琼的手,犹如离弦之箭朝瀑布一跃而去,手中一粒石子激射而出,早已穿过水幕,落地有声,果然里头另有立足之处。
身后几名弟子当即高声惊叫:“禁地勿入!!!”
秦丹一听,便趁齐之涯不注意,也发足朝两人狂奔。垂光心里有数,双手拉着尚琼和秦丹,飞身窜入瀑布当中;齐之涯见状也毫不犹豫跟了上去。四人冲过流水,置身一块五尺见方的石台,只听身后众弟子喊声仍急,却没人敢追来。
秦丹朝齐之涯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头珍藏着忘忧门的掌门信物。”齐之涯说,“因此是门派禁地,常闭不开。”
既是禁地,自然无人。眼前两道铁门关得紧紧地,垂光二话不说,运足功力双手拍落,铁门应声洞开,现出一条窄而短的通道,尽头一座小小塑像非神非佛,是个男子立于树桩之上,底座雕成莲花样式。
垂光打量那塑像,见是个光头,样貌魁梧英俊,便说:“或许这就是当年乔木庄最后一任庄主方思泳了。”
尚琼没见过这样逼仄的禁地,困惑道:“这里这样小?”
齐之涯率先进去,扳动莲花座,那塑像忽然吱吱转动,其后墙壁随之扭转,原是一扇门,后头仍有空间。
齐之涯将手中一条铁锏投掷进去,压住地上一块石砖,对三人说:“绕着走就是。我只知道这些,再往里也没去过了,不知有没有别的出口。”
几人静悄悄鱼贯而入,只见是间正经厅堂,摆设比门中居所更为讲究。
尚琼低声说:“果然人家三大拳门都有这样一个放信物的地方,只有你们,竟然放在茶杯里。”
垂光不屑道:“连我都住不进这样的地方,我还管信物?”
尚琼想想青阳岭的小破房子,也觉得言之有理,笑道:“以后给你盖个大的。”
几人四处寻找出口,找了一刻也毫无头绪,齐之涯便用另一支锏将地下那支钩回。
垂光看着她的身影,万万想不到当年的梨花锏今夜再现江湖。再看秦丹,像是有意避开齐之涯,眼神也不朝这边瞟。
齐之涯偷偷看着女儿,一脸患得患失。垂光比比划划地说:“出去再和师妹说话罢。”
“不要紧。”齐之涯反而安慰她,“你不必怕她冲我甩脸色。即便她骂我,我也甘之如饴。”
这时尚琼冲垂光招手,一面揭开一条锦绣辉煌的绸布,现出一座精工细作的檀木架子,摆着高高的纯金烛台,却不是放着蜡烛,只供着一柄折扇。
垂光看这阵仗,了然地说:“这扇子便是任掌门的信物了。”她见齐之涯并未露出异样神情,又对尚琼笑,“咱们要不要给他也添点麻烦?”
“那还用说?”尚琼说,“我堂堂貔貅忍辱负重至此,总要拿些东西来玩玩。”说罢抄起折扇递了过来。
垂光说:“当初天下第一还用这玩意做兵刃,咱们功夫虽不及,总也能东施效颦罢。”
尚琼便提了那金烛台说:“这个归我。”
两人不争不抢,各自满意。然而烛台拿了起来,那木架子便朝一旁缓缓滑出,露出一条通道。
齐之涯和秦丹循声围拢过来,尚琼笑道:“关键时刻,这就是留给掌门跑路逃命用的罢。”
垂光说:“难怪没人来追。如果掌门知道这条通道,等在外头不是更容易?”
四人先后下了通道,只觉先低后高,果然是个出口。走了一顿饭时分才到尽头,堵着岩石,墙边设着一道机括。
尚琼走到机括旁边要扳动,又取出身上的匕首交给秦丹,只牢牢握住烛台,沉甸甸仿佛是条长棍,倒也趁手,这才用力扳下。
岩石动了。轧轧声中,齐之涯双手持锏,沉声道:“既然都有兵刃,也该动手了。”说罢率先冲了出去。
垂光不肯让她独自打头应敌,几乎同时也跟着飞身而出,顿觉火光大盛,原来洞口也是个石台,已站着十余个忘忧门弟子。
四人一路打出密室,齐之涯勇猛至极,双锏挥成一片残影,一时血肉横飞,“夫人”、“师娘”的惨呼声此起彼伏。她毕竟做了多年掌门夫人,许多弟子也是亲眼看着长起来的。这时为了秦丹,只顾咬牙杀出一条血路,竟是只攻不守的架势。
垂光看出她这股势头,一面暗自感慨多年人情一朝灰飞烟灭,一面帮她解决后顾之忧。两人配合得宜,秦丹和尚琼也能自保,四人将战圈逐渐向外推出,到了宽敞地界,斗得更加难分难解。
这时忽听一声低喝:“住手!”一道人影闪过,一手制住齐之涯单锏。垂光朝前佯装攻击,齐之涯乘势退开,隐约把三个小辈护在身后。
任清浊稳稳立在原地,带着几个心腹弟子,火把照得地下通明。众人稍退半步垂手而立,顿时鸦雀无闻。
“我料到你会带着他们从这里逃跑。”任清浊从容说道,“涯妹,你这是一心要护着外人?”
“清哥,你知道的。”齐之涯说,“这里有我女儿,她不是外人。”
人影幢幢,戒备森严,她眼里却只有她女儿。垂光听在耳中,既觉温暖,又觉得心酸。尚琼像是感觉到她的情绪,朝她身旁靠了靠。
任清浊并不和齐之涯争辩,温声道:“我只问你:多年夫妻,我可曾有一件事对你不好?”
“没有。”齐之涯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对我加意呵护,百依百顺,可我也照样对得起你,除了打点门派事务,也用心将你一对儿女抚养长大……清哥,如今我女儿还在人世,骨肉相连,我不能撇下她不管。”
任清浊盯着垂光手中折扇又说:“好,你的事暂且不提。这两人擅闯禁地,盗窃我派宝物,不能轻饶。你且让开。”
他气势十足,威风将身旁数人激得浑身发毛。齐之涯握紧双锏,一字一句地说:“清哥,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垂光心中一震,她这架势摆明了是要把这三个人护持到底。
没人敢出声,任清浊的眼神在灯火下闪了一闪,半晌点头道:“你既已打定了主意选你所选,夫妻情绝于此。”
忘忧门许多弟子的惊诧眼神投射过来,齐之涯眼眶发热,声音微微颤抖:“多年恩爱,我不欠你,也不欠忘忧门什么。我只对丹儿歉疚。”
“我明白。”任清浊口吻冷到冰点,“我不杀你,可这几人休想离开半步。”说罢便朝身旁弟子示意。
众人行动如风,转眼便上前来,彼此呼喝道:“捉那女孩,别让她跑了。”
齐之涯和垂光二话不说立即迎战,尚琼将一条金烛台挥得金光闪烁,笑道:“蠢材,这可是你们忘忧门的掌门信物,打坏了万死莫赎!”
众弟子不知真假,束手束脚居于劣势,任清浊纵身跃入战圈。他一进场,局势立变。
垂光知道他没有大肆声张折扇的事,可内心毕竟忌惮;她自忖若和齐之涯一起冲杀,说不准也能逃出生天。只是人太多了,自己原本便发力过度尚未恢复,打来打去渐觉体力不支,满头是汗。正胶着时,忽然一剑来到,血光闪过地下便多了几只手。
惨呼声中,肃杀剑气飘飘洒洒笼罩数尺方圆,势头甚猛,任清浊亦被逼退。众人急急后撤,尚琼喜道:“是何重绿!”
一个“绿”字尚未说完,两道剑锋已分别架在垂光和他自己颈中。
“慢着!”任清浊仍牵挂着那柄折扇,“阁下意欲何为?”
何重绿看也不看他,朝垂光冷笑:“你知道我来做什么。”
垂光看见他的一瞬便豁然开朗。上回托他回家传信烧掉香炉,说好了要帮他解决内功问题,后来却因为偶遇高人前辈,两人分别沉迷在各自招式中,竟把这事耽搁了;如今何重绿赶在这时插手,显然是来找自己算账的。
她朝何重绿笑道:“我向你承诺过的事,何曾失信过?你现在试呢,我就现在教你;你要过阵子再试,我随叫随到——只要任掌门不捉我。”
何重绿闪电般收了一柄剑,探手捏住她的脉门,竟然便要离开。众人不想他在这般情境下依然目中无人,都傻了眼。
任清浊几个心腹弟子头脑总算清楚,忽然扑了上去。何重绿自然不肯叫旁人误了自己练功,这时一手捉垂光,一手挥剑,头几个冲上来的忘忧门人顿时毙于剑下。齐之涯见状忙催促秦丹和尚琼,自己断后,数人便继续朝外闯去。前后一起使劲,速度竟然快了许多。
垂光见何重绿当真护着自己,便压低声音在他耳畔将芙蓉洞内劲口诀说了几句,末了又说:“这口诀是我试过最有效的,能减缓穴道疼痛。若有丝毫欺诈,叫我立时被天雷劈死。”一面运劲扫倒几个人,“关于速朽功的关窍,我近来又有体悟。你若胜过任清浊,我到时候告诉你一个更大的秘密。”
何重绿早已习惯双剑同使,自然能够一心二用。这时一面运剑如风,一面暗中将口诀记牢,略略一试,果然气脉压力一减,顿感清爽。他一见口诀有用,当即丢开垂光,返身冲进人群。众人只见剑光暴长,何重绿仰天大笑势同疯癫,更加不敢贸然上前。
任清浊知道他难缠,不禁纳闷道:“你总归也算是前辈,究竟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中,竟如此听她差遣?”
何重绿心情大好,微笑作答:“我听说青阳派换了新掌门,不知任老儿急成什么狗样子,连忙星夜兼程朝这里赶。此刻趁火打劫,多么快活。”
身旁便有忠心弟子大着胆子斥道:“本门与你无冤无仇,掌门不计较你擅自闯入的罪过,你还要出言不逊?!”
“无冤无仇?”何重绿意味深长地笑,“那又如何?你出门打听打听,我想杀上门来,还需要先给你禀报个理由不成?”话音未落,剑芒如星,早已旋风般卷向任清浊。
眼见两人缠斗起来,所余弟子便又围堵垂光四人。垂光冷笑道:“你师父当年做的好事,想必还没来得及讲给你们听罢,倒也不必急着为他开脱。”说罢折扇一抬,抢出一个缺口。齐之涯早已赶到,将众人生生逼退。
何重绿人生剧变的一大推手便是任清浊,如果不是他绊住了白鹿烟,兴许何一玄便不会是如今这副模样。这时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何重绿杀意陡生,转瞬间杀气便漫了开来。少了任清浊便好打了许多,四人齐心协力,终于奔出忘忧门。齐之涯将地主之谊尽到了极致,带着三人拣小路越走越远。身后仍然遥遥传来呼喊,却已经难以触及他们了。
道路变得宽敞,垂光心下大喜,与尚琼相视一笑,刚要向齐之涯道谢,却见她一个踉跄,扑通一声忽然朝前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