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突然,垂光连忙去扶,触手才慌了神:齐之涯的黑衣湿漉漉地,早已浸满了血。尚琼目力极好,见她手掌沾了血迹,赶着问道:“她受伤了?”
第57章
垂光示意他和秦丹守住周围,轻轻唤道:“齐前辈!前辈!”
齐之涯昏迷不醒,显然是受伤之余伤心疲累交错,硬撑到此一倒便再难起来。垂光皱眉道:“此地不宜久留。”和秦丹将身上伤药凑了凑,勉强叫她服下两样,便要背起人来接着走。
尚琼说:“我来罢,万一有人再来……”
秦丹忽然色变,喝止道:“当真来了!”
垂光立即跃起,却见一个熟悉的人正踏着星光走来,不禁茫然道:“怎么是你?”
秦丹这时也已看清,将手中匕首捏了捏:“是晴雨山庄的人?”
易归潮只身站在山路上,朝几人点头示意,又朝倒下的人看。尚琼说:“齐前辈受伤了。”
垂光这才醒悟他身上一定带着药,连忙把几人打出忘忧门的事简略说了。易归潮见多了流血搏命,迅速摸出一粒赤红药丸,又把随身水壶递来。垂光大喜,喂齐之涯服下。
易归潮这才说:“港口有晴雨山庄的铺子,尚兄弟那时找人卖珠子,暗中叫人给我传信;他既开了口,这个忙岂有不帮之理?我得了消息径直赶来,车马不敢擅入,还好在这里便遇见了你们。”
垂光惊觉尚琼竟然偷偷通知了他来当救兵,堪称机智过人,简直是意外之喜。尚琼装得一脸云淡风轻,朝她眨了眨眼睛。
易归潮查探过齐之涯的伤势,便说:“掌门夫人伤得不重,只是心力交瘁,一时难以醒来。不如你们一道随我的车走。”
“咱们分头走。”垂光说,“劳烦你替齐前辈疗伤用药,这件事我们几个做不来。”
易归潮一听即懂,尚琼背起齐之涯跟着他去找马车。秦丹默默站在垂光身后,显然要跟着师姐走。垂光问了两句不见她松口,也只能带上她。
三人谢过易归潮逃之夭夭,一旦离了忘忧川地界才觉出疲累,终于挑选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栈歇下。
垂光一路都惦记着齐之涯,虽然知道易归潮十分可靠,想到她跌倒的情形,心里却还是发紧。见秦丹也像有些魂不守舍,便想劝她一道跟着去晴雨山庄。正和尚琼悄悄商量着,只听屋里头“咣”地一声,随即是秦丹低低的“哎呀”。
两人闪身进门,却见她手忙脚乱拾掇桌子,原是泼翻了灯油,洒得到处都是。
垂光干脆上前一同收拾,佯装抱怨道:“你说说你,明明做事已经心不在焉,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自己担心呢?”
秦丹噘着嘴只顾擦拭,轻声道:“我不小心而已。”
尚琼两个手指拈起那把折扇笑道:“忘忧门的掌门信物不但被咱们抢走,还在灯油中沐浴,可见历经沧桑了。”
说笑几句,垂光看秦丹脸色不太好,便催她睡下,自己和尚琼在外间打坐,轮流休息守夜。
尚琼费了许多工夫小心擦净折扇,此刻满心好奇,缓缓展开:“我倒要看看里头是什么样。”
垂光拿来做兵刃时,不过是当做短棍,并未打开,这时才看清全貌,也是寻常山水画儿。然而扇面已经渗了油,隐约开始发花。她吐吐舌头不敢再看,心下暗想:毁了这件东西,将来又是一场风波。
尚琼却看得津津有味,感慨道:“奇怪,奇怪。”
垂光心中发笑,貔貅看不懂字画便说奇怪,想来也甚是可爱。正要打趣两句,尚琼又说:“真是奇怪,这扇子沾了水和血的地方没有变化,沾了油的地方却发花?”
垂光霎时警觉,对着扇面细瞧,果然如他所言,只有沾了灯油的地方变了颜色,却看不出端倪。
两颗脑袋凑在一起不断念叨,垂光眼前霎时闪过何重绿和白衣人试剑的情形,像是抓住了一点什么,忙说:“那时候那位极厉害的前辈,用折扇将剑尖夹住了……”她猛拍脑门,“对,是夹住了!”说罢伸手抓来油灯,又朝折扇泼油。
尚琼慌得去挡:“着急归着急,你不能破罐破摔啊。”
垂光推开他说:“是夹住了!这扇面本来就是两张,不也是夹住的么?!”
她干脆将扇面全部泼透,随即按着扇骨,将扇面揭了下来。尚琼笑道:“里头真夹着的!要不是你拔过鹅毛,早都撕坏了。”
两张扇面虽是字画,内侧却显出别的图案来。灯油浸出了五枚印文,古色古香,简洁风雅。
两人也看不出这印文的门道,垂光说:“这诗画只有落款不用印,原来印文藏在里头。可这又是什么意思?”
她不懂,尚琼更加不懂。半天没有结果,她便不再看,将扇面摊在桌上,自己打坐运功。冥思中眼前仍萦绕着这几枚印,忽然想起在芙蓉洞也见过相似的东西:那里的掌门信物是件镇纸,底下有诗,也有印文……
她细细回忆着,那里的印文并不一样,可是……可是!
“不对!”她猛地睁开眼睛,“不是三!是五!”
尚琼被她吓得差点跳起来:“什么三五的?”
垂光激动得满脸发红,尽力理顺条理,朝他解释:“这扇子里头藏着五方印文,芙蓉洞那个镇纸底下也是五方闲章!金玉玲珑里头的字,或许不是‘三甲’,而是’五印’!”
她说得快,尚琼想了想才明白,也现出古怪神色:“你是说金玉玲珑碎屑的那个‘三甲’,或许是咱们认错了?”
“碎屑不全,勉强拼出个轮廓,咱们才看不出,也不明白什么意思。”垂光说,“如果真是‘五印’,那么四件信物中有三件说的是同一件事,这样不是更有道理么?”
尚琼说:“在住空谷听许翠影说,灵虚楼的信物是一个……棋盘?”
“如果没猜错,”垂光说,“那上头必定也找得出五方印文。不在其内容,重要的是数目。也许就是因为金玉玲珑太小了,放不下五个印章,便刻成两个字。”
“五印……”尚琼一时觉得熟,“五印是什么来着?”
“你记不记得妙生法师?”垂光紧紧捏住他的手臂,眼中绽放出异常明亮的神采。
“是五印庵?”尚琼恍然大悟,“我没去过那里,有什么特别之处?”
“五印庵有一间五印殿,供着五尊佛像。”垂光说,“我说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又觉得该去瞧瞧。或许我猜得不对,一切只是巧合,只是未免也太巧了。”
两人熬到天亮,便将此事告知秦丹。秦丹看着被拆零散的折扇,听得满脸惊诧,却也挑不出毛病,最后自告奋勇道:“实在不对劲。不如我去找翠影求证这件事,你们两个先去五印庵罢,咱们那里碰头。”
计议已定,三人便分头出发,向北而行。秦丹径直赶往住空谷,垂光和尚琼便赶往曾经比武的五印庵。
尚琼不等进门,便张望一大圈,最终朝着五印殿的方向说:“这里有点蹊跷。”
他头回来此,方向却分毫不差,垂光喜道:“是什么?”
“我哪里说得准?”尚琼说,“只能找个方位,毕竟我不是狗。”
垂光却松了口气:“既然你这样说,八成没猜错。进去之后见机行事罢。”
五印庵也有男香客进门上香,尚琼便跟着垂光踏进山门。两人借上香之机四处打量,又怕看起来贼眉鼠眼倒被庵里比丘尼盯上,只能尽量平静地绕来绕去。
半天什么都没发现,打算明日再来。路过一间偏殿,却听见紧闭的门内传出说话声:“……弟子诚心落发出家,皈依三宝;忏悔消业,以求正觉。”
两人同时停住了脚步,这声音是个女子,听着竟是齐之涯。
探头一瞧,果然齐之涯跪在地下,背对门口。妙生正同身旁弟子低声说话,随即用她的粗哑嗓音叹了口气,说道:“既如此,便着手设法坛罢。”
垂光和尚琼大惊失色,进来之前还说见机行事,结果什么都没见着,唯独见着了齐前辈,还要出家。
设了法坛剪了头发可就什么都晚了,垂光想也不想冲进门去叫道:“使不得!”
众人听见声响齐刷刷看来,齐之涯更加面白如纸。
妙生早已察觉两人在外头,却没想到当真进来阻止,不禁一愣,问道:“齐施主一心向佛,这是她本人的心愿,小施主有何高见?”
垂光存着千言万语却一时找不出恰当的理由,正要挠头,尚琼一步赶进来说:“我打算捐些钱财修缮各殿金身,不如等修过再一并设坛剃度。这不是再好不过的佛缘么?”
第58章
垂光连忙赞同:“是是!既然前辈一心向佛,也不急在这两天。”
妙生知道齐之涯的身份,也已经劝过几句,怎奈齐之涯坚决要落发,这才应了下来;这时见他二人杀将出来,还说要做功德,众比丘尼俱都大喜,自然不好耽搁了信众行善积德,便都劝齐之涯再等一等,带她去禅房休息。
妙生引着两人走向正殿,一路介绍道:“五印庵在此多年,地方虽不大,但传说佛陀圆寂之后曾有弟子来大乾传教说法,也曾到过此地,留下许多传说。因此附近信众也多,香火不断。施主有心结此善因,他日必有善果。”
垂光笑道:“既如此,我们两个各处看看佛像,还请各位师父不要生气。”
妙生自然允可,叫了一名年长弟子随两人去看,有问必答。垂光心中暗喜,两人借此机会把每间大殿的佛像看了个遍。其一为了寻找特别之处,其二便是要拖延时间等秦丹快来,好阻止齐之涯。
然而过了两三天,秦丹仍未现身。
尚琼住在庵外,每日都来。五印庵中男信众原本不多,他个子又高,格外扎眼;好在他待人诚恳,除了观察佛像之外言行都极为规矩,因此庵中弟子也不来轰他走。
只是如此装模作样一拖再拖,垂光渐觉不妥,暗中问道:“师妹还不来,不然就先把金身当真塑起来,总归也不是坏事,怎么样?”
尚琼面色登时僵了,小声说:“我说修缮金身不过是权宜之计……来之前以为用不着这么多钱,我怕路上再有什么波折,干脆把那些金叶子都给了易归潮托他拿着。现如今带的盘缠不多,拿出来无妨,可哪里塑得起金身?”
垂光没料到貔貅也有缺钱的时候,倒吸一口凉气:“那要怎么办?我看妙生师父也是想挽留齐前辈的,但是……总不能叫她一个出家人也跟着咱们做戏罢。”
两人大眼瞪小眼,在原地尴尬起来。
正嘀咕着,便见有几个弟子拿着桌案法器之类的摆设朝月洞门内走,显然那院子里是要起法坛了。
两人一怔,月洞门内响起齐之涯的声音:“师父放心。弟子心志已决,才请师父今日为我落发。无论庵中金身是满是缺,弟子都一心事佛而已。”
妙生的声音道:“好罢,你再三发愿,贫尼也无话可说。”
尚琼不敢擅入,垂光却连忙朝后跑,果见众人都在院中。齐之涯见了她,便微笑道:“我知道你想法子拖延,是想劝我三思。垂光姑娘,咱们在别处遇见,在这里又遇见,都是缘分。我都想好啦,你也不用费心了。”
她的语调温柔至极,垂光只觉得莫名伤感,忙说:“我知道你难过!师妹不肯认你,你受了伤她也不要陪着你,你生她的气,对不对?”
齐之涯说:“我对着丹儿哪里能气得起来呢?”
垂光又说:“那你是离开了忘忧门,觉得伤心?”
齐之涯答道:“我做过的事倒也不曾后悔。无论当初嫁给任掌门,还是如今离开他,都有我的理由。只是回头一想,他也好,丹儿也好,我谁也对不住,害得人人不快活。千错万错都在我,到头来不过一场空,我不该赎清自己的罪业吗?”
垂光看她说得这样直白,干脆坐在一旁,和她相谈许久,说了不少感激的话,最后坦然道:“齐前辈,来日方长,师妹还小,将来或许就不同了。而且……你这样抛下一切,我总怕你寻了短见。”
“傻孩子,我岂能一死了之?”齐之涯拍拍她的手,“丹儿习武,我既然已经反出忘忧门,留在江湖反而为她招引祸患,也惹得她心神不宁。不如就此了断尘缘,一了百了。可我还是要活着——像你说的,来日方长,丹儿能用上我的地方还多,若有什么事,我也能帮上一把……”
“谁要你帮?!”
只听一声呵斥,众人都看向院门,秦丹一个黄衫身影怒冲冲闯了进来。后头尚琼的衣角一闪,垂光便明白是他带了秦丹来。
齐之涯不知道秦丹也来,见了自己女儿,眼神当即变了,双唇开了又合,只吐不出一个字。
秦丹径直走到齐之涯和垂光身前,气势汹汹道:“你真是好本事,用这种伎俩逼迫我?”
“不……”齐之涯愣了一愣,“娘这辈子绝不会逼你……”
“我不要当尼姑的娘!”秦丹说,“不当尼姑的时候我不认你,当了尼姑我更不认你!”
垂光见势不妙轻轻拉她的衣袖,齐之涯却阻拦道:“不要紧的,我不要紧的。”又对秦丹说,“你不认我就不认,忘了我更好。只要你快快乐乐的,听师姐的话,好好长成一个大姑娘,就是上苍的恩赐了!余生我愿长守青灯古佛,唯盼你康健喜乐。”她说得平静,眼中一行泪却直坠下来。
秦丹见她流泪,早已经哭了出来,口齿不清地说:“你从前不管我,现在我也不要你管。我长成什么样都和你毫无关系,我恨你一辈子!你剪头发罢,现在就剪!”
众人谁也不能再劝,齐之涯便缓缓松开挽着的长发,跪在妙生面前。妙生见她仍有犹豫之色,便说:“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齐之涯想了想,又向秦丹说:“我只有一个愿望,我想抱你一抱。求你满足我这个心愿,哪怕立时死了也心甘。”
她说得卑微,在安静的院中却清清楚楚。
秦丹咬了咬牙,慢慢走到她身前跪坐下去,向她靠了靠。齐之涯伸出手臂搂着她,面上神情像做了一个美梦。女儿出生没能抱到便以为再也无缘,齐之涯这时才体会到做母亲的滋味,小声在秦丹耳边说了一句:“乖乖。”
秦丹忽然放声大哭,反手抱紧了她,呜咽道:“为什么我这样对你你还叫我乖乖?从来没人这样叫我,我从来就没有娘,你多抱抱我……”
齐之涯搂着她单薄的双肩,哽咽得说不出话。秦丹投进这个温暖的怀抱,感受着陌生而又冥冥之中像是熟悉无比的拥抱,终于说:“我不恨你,我喜欢你,你别扔下我。”
母女两个抱头痛哭,妙生合十念佛,垂光悄悄走到月洞门外,忽然撒腿狂奔,跑出老远才站住了脚,抹掉眼角的泪水。
尚琼跟着跑来,轻轻问道:“你想你娘了,是么?”
垂光两眼通红地说:“我曾以为在家中最恨二哥,后来才明白,我不但恨他,也恨我娘——为什么她活着的时候不告诉我我是抱来的?她最应该告诉我,而不是任何一个外人来同我说。”
尚琼说:“你和你师妹一样,以为自己恨母亲,其实是喜欢她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