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她,”垂光说,“可我又觉得有她真好。没有她就没有我——我是听了她讲的故事,才想要练武,才有了今天的万垂光。她对我那么好,我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快活。”
她一面说,眼泪已经淌了满脸。尚琼觉得心疼,把她揽进怀里:“每一个母亲都有做不到的事,可在她能做的事里,她会选择把最好的给你。”
垂光想起幼时和母亲相依相偎的甜蜜,抱着他大哭,艰难地说:“我真恨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太短……我有很多话想跟她说,我羡慕师妹,羡慕得不得了。”
也许是出于羡慕,她才想要帮助这对母女团圆。每每对着齐之涯,她就想起自己的母亲,那个不等她长大就匆匆告别人间的平凡女人。她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可她那么重要,重要到垂光所有关于家的记忆都建立在她给的基础之上。
垂光伤心起来哭得直抽,尚琼把她用力抱着,柔声安慰道:“你的名字是你娘取的,对不对?她一直陪着你。”
垂光听了哭得更响,半晌才说:“我知道自己是抱来的,曾经想过改名字改姓,可现在不想了。你说得对,名字是我娘取的,我现在长得这么好,她一定是高兴的,对不对?我要让她无论在哪里都认得我,让她知道离开她我也能长得很好。”
“这就对了。”尚琼凑到她面前说,“离了她你也能长得好,何况还有我替她疼你呢。”
这话有如灵丹妙药,垂光噗嗤笑出来:“你是不是自不量力?还敢跟我娘比一比了。”
尚琼说:“我对着你,就什么话都敢说。”
两人相视而笑,尚琼擦去垂光眼里闪烁的泪花,见她神情缓和了许多,这才说:“秦丹方才一来就说,从许翠影那里问到了消息,那信物上的确也找到五方印文。”
“当真?”垂光神情一凝,“那就是说……四大拳门的四件信物,都指向‘五印’这层意思。为什么是这样?”
既然是五印,那么必然要去五印庵中的五印殿了。
想必众人还在劝慰安置齐之涯母女,此刻恰好无人前来。殿内五座佛像结了五种手印:说法印手指微张,无畏印展于胸前,与愿印指尖下垂,降魔印几乎触地,禅定印两手交叠。两人看了不知多少遍,早已看得熟了。
“这和佛经里说的没有区别,我瞧不出问题。”尚琼踱步道,“如果‘五印’指的不是佛像,难不成是这大殿?”
垂光也觉得有理,四下一看,小心问道:“貔貅大人,依你高见,这里什么物件最宝贵?”
尚琼闭起眼睛随手一指:“那边。”
那边空空如也,只有佛像身后的墙上描着一幅壁画。
垂光却坚信不疑。尚琼对拳门信物的位置都十分敏感,如果不是他,自己也无法如此容易便接触到其余门派的信物。若说四件信物隐藏着一个秘密,如果是一件有形之物,靠他是最稳妥的。
她走近细看,壁画微微有些发旧,着实是绘在墙壁之上,画工不算极精,内容也不过是常见的题材,便说:“如果和信物相关,要找的东西说不定是在这墙壁里头。”
尚琼说:“你有法子整个拿下来么?这样里外都看得见。”
垂光有点犹豫:“这画虽有年头,比起佛像倒像没那么久似的。可万一打坏了,怕是也……”
“打坏又怎么样?”尚琼说,“我赔就是了,打坏多少一并修缮。”
垂光略一沉吟,自觉腰杆硬得很,事已至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对他比划:“你闪开些。”
尚琼反手关严了门,垂光挽起衣袖,站在墙壁之前,运足气力腾挪上下,沿着那壁画四周各拍一掌。寺院大殿虽然威武,墙壁却也只是寻常材料,她手上功夫已算十分精准,将画了壁画的部分震松,原本打算整面取下,不想这一片又薄又脆,竟然托不起来,一面墙壁触手即落,四分五裂。
壁画毁去,两人却毫无惋惜之情,四只眼睛都被眼前的墙壁吸引。
原来薄薄一层之下另有玄机,整面墙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工整秀美,随着壁画脱落全部露了出来。
垂光看着忽然诧异道:“这不是丧败拳?怎么心法和拳谱都在这里?”又略略一扫,更加吃惊,“这是《乔木拳经》啊!为什么五印庵会有副本?不对,不对,这里……”
这里除了详细录下四大拳门的四门功夫,另外还多出一卷总纲,总共归为五卷。
她瞠目结舌说不出话,一面读那总纲,一面心中连连惊叹;看完总纲再看,忽然指着一处说:“这句话!这句不是丧败拳里的……”又向后匆匆扫过,“这句也错了……咦,为什么每一卷都有错误?这里,这里……”
尚琼坐在远处看她指来指去,大觉有趣,拊掌笑道:“你跟这佛手的姿势几乎一模一样,连位置都对得上。”
垂光回头瞪他,却心中一动,也退到尽头一瞧,忽然“啊”地叫了出来:尚琼无心一句话,却说中了关窍。五座佛像手印不同,可五只右手的位置,分别正对应着墙壁上五处错误的经文。
两人百思不得其解,尚琼问:“这人将《乔木拳经》写在此处,为什么又写得不对?”
“因为这才是拳经的原貌。”殿门被人吱嘎推开,妙生走了进来。
垂光看看她,又看看墙上的字,心念电转,恍悟道:“那几件信物都和五印庵有关,难不成是你……”
“不错。”妙生说,“我就是当年那位乔木庄故人,是我亲手将四件信物送进了四大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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貔貅:恭喜齐阿姨(๑•̀ㅂ•́)و✧
第59章
“乔木庄故人?”垂光大吃一惊,“妙生师父原来是方庄主的弟子么?”
妙生微微一笑:“我在家时,曾是方思泳的小妾。”她面上早已是一派淡然,嗓音又嘶哑,听起来极为不协调。
垂光意外道:“竟是这样!这拳经是师父抄录在此的?都说几十年前是四大拳门瓜分了《乔木拳经》,可为什么师父又认定这才是原本?”
妙生说:“当年妻妾当中属我年纪最小,也唯有我一人吵着学武,和方庄主最为投缘,因此听他说这些说得最多。方思泳死后,他的正妻也病死了,乔木庄在几个得力弟子的争夺中迅速败落,外人又虎视眈眈……那时候走的走逃的逃,还是多亏江湖好汉相助,才保住那本拳经;四大拳门各得一卷,视如珍宝——可惜却是错的。”
妙生回忆起从前,垂光看她年纪,想到当初乔木庄败落时她必定十分年轻,大老远流落至此出家,想必也有不少心酸,当下揣测道:“那么四件信物便是你分头交给四位开山祖师的了?他们都是方庄主爱徒,你把信物拿去四大拳门时,竟没有人认得你么,为何无人提起?”
妙生不答反问:“你说呢?”
“如果是我……十有八九是认了出来,可你费心保留庄主旧物是忠义之举,理当对你敬重有加。”垂光思索着便有了答案,“无论如何也算同门一场,他们又做了掌门,更不会随意泄露你的身份。”
妙生点头赞许:“我那时热血上头,本打算做完这件事就一死了之,言语中难免透露出自尽之意,想必他们也听得出来;可后来我又改了主意,不但出了家,还吞炭改粗了嗓音,也算换了一副模样。虽然从此消失,到头来竟比那几个人活得长。”
垂光看看墙壁上的经文,不难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乔木庄一乱,拳经被人抢走又截下,在这个时候妙生早已将原文录在此处,等一切平息,又暗中将信物分送至四大拳门,显然是静候有人前来寻找罢。
她叹道:“旧人相逢,又拿到旧物,也是个念想了。多亏师父念旧。”
妙生却说:“我对乔木庄没有丝毫眷恋之情,何谈念旧?方思泳心思多变,尽管我年轻天真,也要察言观色,过得并不痛快。练武并非单纯练武,夹杂着许多勾心斗角,有什么好?总有纷争,总不可解脱,不过是些愚痴念头。”
垂光不解道:“你既然厌恨乔木庄,为什么又要把信物送与四位弟子?难道不是为了让他们发现内里的关联,到这里来寻找真正的《乔木拳经》?”
妙生面上忽然现出喜乐之情,微笑道:“如果是为了这样,我又何必造那本假的呢?”
“什么?!”垂光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说,“‘那本假的’?四大拳门分走的那一本,是你造出来的?”
“不错。”妙生说,“《乔木拳经》乃乔木庄多年武学精髓,据说练至圆熟可天下无敌。方思泳自己并未练成,因此连几个心腹弟子都防得死死地,一天也不肯早教,更不叫他们知道藏在何处。而我经脉不够强横,练不得这般刚猛功夫,又是枕边之人,反倒受他信赖,知晓内情。那时候他的死讯甫一传到,我知道早晚有人要找寻这本经书,便立即偷偷带在身上逃了出来。我无亲无故,彷徨中来到这里,蒙先师收留,却不知何去何从,每日都来拜佛;恰逢这壁画即将绘制,我便动了心思,趁机将拳经写在墙壁之中,原书干脆烧个灰飞烟灭。”
垂光听到此处,便懂了这经文的由来:“你按照佛手的位置改动了文句,才有了那本假经。”
妙生说:“遇见这五座佛像,也是注定的因缘。我那时候想,如果遍寻不见这本拳经,说不定有人便会将我与这件事连在一起;我不知这书最终落入谁手,却总归不想就这样便宜了他,因此每卷都调换了一处经文,隐去最重要的总纲,将改过的拳经重新抄录,又偷偷放了回去。”她目光深邃,嘴角却带着些讥讽一般,“新的《乔木拳经》就此流入江湖。一路磨损得也有些发旧,后来又经过无数人的手,那部假书始终未被识破,你说可笑不可笑?”
垂光万万想不到,四大拳门当做宝贝的东西,竟是被这位前辈动过手脚的赝品。她看着墙上的文字说:“当初改动是为了防止有人来抢夺,你去送信物的时候,就是有意隐瞒真相,没有告诉四位祖师。”
“什么祖师?不过是失败的弟子。”妙生冷冷地说,“进庄抢夺的人,自然不配拿到真正的拳经;那几个弟子死了师父便守不住乔木庄,又有什么资格拿到?”
垂光听得发愣,半晌艰难挤出一句来:“你对他们心怀不满,因此存心就让他们练不成真正的功夫……”
妙生不以为然道:“资质高些的,或许练着也能发现不对劲;就算没发现,我不是把五印藏在信物中了么?你能找出其中奥秘,为什么他们就不能?”
垂光脑海中浮现自己同这些信物打交道的情形,一时也无法解释。
妙生却接着说:“有人的地方就免不了争斗。尽管源出同门,哪怕练的功夫出自同一本书,你们那四个祖师也绝不会坐在一处互通有无、研习武艺,而是各自抱着自己那一部分,不肯叫旁人学了一点去——只要他们肯齐心协力,发现信物当中的这点小花样并不难,可他们将得到的功夫视为立足之本,对其他三门充满戒备,又哪里肯彼此商量呢。”她也望着墙上的经文,口中问道,“这是我那时候的想法。如今几十年过去,你说我这话对是不对?”
垂光哑口无言。不是妙生不告诉他们,她将这件事当做一个赌局,四位掌门却没一个能来证明她错了。
——也许她说得对,如果能齐心协力,想来当初乔木庄也不会就这样败落了。
妙生见她凝思不语,又说:“或许并非四个人都是如此,或许会有那么一个人想要交流,但他至多只能再找到一个支持者而已;到了三个,四个,必定乱成一团。他们不会信任对方,而是不停地来回拉锯,试图吞并,这才是他们争斗的目的。方思泳那时正是向其他帮派耍手段,才得罪了魔教,引来杀身之祸;乔木庄便毁在这一点。如果几个弟子还是如此,凭什么就该轻而易举拿到原本的拳经呢?假设当真拿到,又当真成得了当世豪侠么?”
听着她枯哑的询问,垂光不禁说道:“任清浊有四家合一的心,可也走的是同样的路。四大拳门从未真正成为一家,所以这本拳经就一直等候在这里。”
寂寞多年,重见天日。《乔木拳经》真正的姿态,在剥开外墙的一刻才被拳门中人瞧见。
她一边默读那拳经,一边又忍不住惊讶道:“有了总纲便大为不同,原本分散的四门功夫,竟然能够这般融为一体……不知是谁创立这武艺,这份能耐真是惊人。”
“看来你竟对这四卷都不陌生,也是绝无仅有的机缘了。”妙生指着经文道,“改换过后的拳经,比原本差之远矣。四门都是上乘功夫,一旦经由总纲口诀指引,五卷合一,更加精妙绝伦——即是乔木庄几代人苦练的绝学‘速朽功’。”
“速朽功……”垂光从她口中听见这个字眼,简直如被雷击,“《乔木拳经》才是速朽功?”
妙生仿佛早已预料到她的惊诧,此时莞尔道:“生死枯荣,接连不断;一段方了,一段再起。打打杀杀不过是过眼云烟,是与不是,朽与不朽,又有什么不同?”
檀香悠悠,垂光浑身发麻。此前她隐约有些预感,认为速朽功绝不止两门合练那样简单;果然何重绿想得少了,要练成岂止要懂丧败拳和大灵虚掌?要对四家功夫烂熟于胸,才是真正的速朽功。
她这时将五卷经文一一细读,猛然醒悟:对照自己从前背熟的经文,妙生并没有对原本额外增删,只是将五只佛手对应的句子替换了位置。她跌足叹道:“难怪你说是‘调换’!丧败拳这一段被换进了大灵虚掌,而大灵虚掌原本的词句放在散花十五式,散花十五式的两句在摧枯手……摧枯手这一处的原文便在总纲里,在假书中一并隐去了!”看得有趣,又比划着说,“原来丧败拳心法中换进来了总纲的句子,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要糊涂了。”
说了一刻,她的面色渐渐沉了下来,此前积累的不安开始显现,一股凉气沿着后背升起,迅速转向妙生:“每一卷的心法都有误……内功不是儿戏,你故意叫四位祖师练错,累积的伤害必然很大。而我等后学之人跟着练的也都是错误的内功。”
妙生丝毫没有否认:“说错也不多,你都看过了,不过每卷一两句,出来的结果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一两回不怎样,一两年,十几年,又会如何?”她面色宁定如水,在大殿半明半暗的光线里透着一分诡异,“武功都是人创立出来的,如果具备掌门的资质,说不定能将缺陷改进成优势;如果不能,放下不练就是了:接受自己的无能,也不是件坏事。”
垂光像是不认识一样看着她:“可是如果有人一门心思苦练,那不是极有可能受伤?四位开山祖师都不算长寿,或许就因为这样……”她忽然想到另外一件事,击掌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任清浊!任清浊如此执着要抢金玉玲珑,要做四大拳门之主,并非全然因为身份地位,而是他的内功出了岔子!”
她激动起来,一面飞速盘算一面走来走去,小声嘀咕:“我练功觉得身上发痛,何重绿也会痛,可我们都练得少;任清浊练得久,功力如此浑厚,说不定正因深受内伤之苦,又隐约觉察与其余三家的功夫有关,才要一举两得,既做掌门,又得内功心法——所以他才会不断试探我的内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