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容人物总会说复杂,特点鲜明,老生常谈,董乐瑜这次却说:“这个人物会更矛盾,更生硬,更需要和解。”
杨冀望认同这些,说起陆离,“她最看不上这样的人物,她们从不和解。”
坐在摄影机旁,像个长辈一般询问,“你上部戏和李谨搭戏,她怎么样?说实在的,她拍什么我都不吃惊,最出乎意料的是,她大费周章坚持找李谨扮演这个角色。”
喝口水,继续说:“听她说剧本打磨时间很长,早都递出去,为了等待李谨的档期才延迟开机,势在必得一样。”
一眼望过去,不是她的性格,她讲究人的缘分,过去了就过去了,没必要惋惜。这次一门心思等个演员,出人意料。这么多年,依旧参不透陆离的心思。
这不是他的缘由,毕竟话头不是从他这里展开,可以在别人面前光明正大谈起李谨的感受不错,先问:“您指哪个方面?”
“知道什么说什么,相处半年,多少了解点东西。”
作为导演,对演员有自己的判断,也需要从别人眼中了解演员的底色。只不过董乐瑜在心里自嘲,他可不是个公正评价李谨的好人选。
避免洋洋洒洒,只说重点,“演戏很生动,什么都能演好。温和谦逊,有主见但没有一点架子。”
在说出更多之前,及时刹车,“大概就这样,很棒的一个人。”
杨冀望点点头,笑了一声,开门见山,“你喜欢这姑娘,因戏生情?”
板凳差点没坐稳,没说几句就能露馅,掩饰不了,干脆爽快承认,“推断是对的,不是因戏生情。”小声补上后半句,“最多算是因情生戏。”
这句杨冀望没听清,不追问,反而说:“那我们这部戏更要拍好,一起上映的时候不输面子,里子也不能输。追人不能盲目,得让姑娘崇拜你,才好追。”
董乐瑜笑笑,说:“不用她崇拜我,我崇拜她。”
杨冀望叹口气,轻笑一声,“你这样可追不上姑娘。”
董乐瑜没说话,只是陪着笑脸。这个时间谈追不追上都没意义,况且李谨从不屈服,真要找个方法,攻其不备,应该是她会心软,战胜她不如让她心疼。只不过董乐瑜不确定李谨对他的恻隐之心有多少,不会去试探,没那个胆量。
赵家航一开始并没有直接同意她们的提议,只是说再等几天给她们确切答复。最近他需要给另一个资深的老师准备公开课的内容,那个算是他师父,即使只有那么两个月的训练时间,仍要尊称。给他端茶倒水,批改作业,学到什么?想不明白。但直到现在他说点什么,赵家航依旧要照做。那两个月没教给他其他东西,只看着他指使这个,命令那个。他是年级部主任,赵家航负责整理公开课的内容,还有个老师专门制作ppt,他只需要在那四十五分钟里面充分展示自我,挥洒教书人的热情,显示他们学校今年的进步。
上课提问的人选固定,经过排练的整节课秩序井然,不会出现任何纰漏。他仍旧是高高在上的特级语文老师,他们仍旧籍籍无名,没有落款。
她们不强求,仍有失望,张燕说:“老师,您下定决心之后来我家的早点店里找我。只不过我们时间不多,要尽快解决这件事。时间越长隐患越多。”
如果不能防患于未然,至少做到釜底抽薪,江涵最后说了一句话,“老师,我其实困惑,学这么多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赵家航不知道答案,她们自然不会知道,老师都不明白的东西,她们怎么会知道呢?安抚情绪,让她们静下心等几天,事情早晚会有结果。
多早算早,多晚才算迟。她们没问出来的那句话,教书育人有什么用这个问题什么时候会得到解答,抑或者她们这一代人看不到答案,下一代人懵懂的问出这个问题,依旧浑浑噩噩的揭过。
公开课一切如常,作为年轻老师,他也坐在台下,听着每一句熟悉的话,在教案本上写下那些滚瓜烂熟的知识点,附上些赞美的话。怎样落笔都虚伪,歌颂别人还是夸奖自己。
公开课圆满结束,谢老师像是个大家长,犒劳他们,在三个人花不到100块的小馆子,夸夸其谈。
夹着一粒花生米,“你们还是得修炼几年,我在你们这个年纪,什么都不会呢,混了这么多年,送走多少届学生,走到今天。不用着急,方林新叶催陈叶,等个几年,什么不是你们的,年轻人,沉下心来。”
点头哈腰,深表认同;排山倒海,越发气壮山河。说现在的学生一个比一个脆弱,什么事儿都承受不了,动不动就是心情不好、气结抑郁、自杀上吊。用这些恐吓老师,折磨家长,丝毫没有感恩之心。说老师自然春风化雨,对着这样的学生,仍要想办法感化他们,省得误入歧途。
话题越来越深,观点越来越浅。两种选择,埋头吃饭,忍受他看着草包一样的眼神;对视,忍受他高人一等的言论。
桌上的两人倒是默契,安静吃饭,偶尔附和。等到最后,听到关于,“还是老了,跟你们这些年轻人说这么多有什么用,你们不明白的。”
还不如砧板上的鱼,一下子都扑腾不了,被活活摁死。
想起她们的建议,思索可能性,仅靠她们凭什么成功?没有人脉,没有势力,教育越往上走越好吗?没有,这一路上没有任何星光,坚持二字变得更像笑话。
所以隔了十天杳无音信,成年人的规则,适可而止,不给明确的答复被称为拒绝。未成年或许也知道这个规则,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又这样一天天过去,国庆日开始逼近。悄无声息,一切都像是没发生过,什么都没发生过。
刘亭婷的死讯传来,溺水而亡,说是压力太大,跳河自尽。没人知道原因究竟是什么,放学回家的路上始终有条小河,安静平稳,静水流深,没显示出任何危险气息。失足掉落还是别人蓄意而为,没人确定,没有尸检报告,因为家里人从始至终没想到报警。
留守儿童,父母在外务工,有对双胞胎弟弟,家境不错,成绩优异,找不到自杀的原因。可能是昨天和家人拌嘴,但那些怎么会导致自杀呢?他们只是说上几句,不要和弟弟争执,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大不了的;谈论她的退步,被没收的与学业无关的书籍,说女孩子成绩不好会有什么出路,只能找个人嫁了,让她自己掂量。
哪句话过分?每个家庭不都是这样,批评两句就忍受不了,现在的孩子还真脆弱。因为心虚,所以不报警,因为家里有根,要维持吃体面,所以不选择声张。父母从外地赶回,伤心很短,淡漠很长。美其名曰,人总要往前看。
失去一个好苗子,生活不会停歇,还有其他种子。
所以她永远活不到新的十一月,静止在寂寞的黑夜。
坚信她不是自杀的只有张燕和江涵,她们坚信刘亭婷不是会选择终结生命的人。江涵住院的时候,她们去看她,她们两个泪眼朦胧,只有刘亭婷始终一言不发。沉默许久,说出那样一句话:“为了他去死太不值得,我们必须死在这种人后面。不要哭给恶魔听,那是他们的养分。”
张燕说:“亭婷,没有感同身受不能随意评价。”
她第一次认真分享自己的生活,关于家里的一切。她在别人面前永远要保持骄傲,不说关于家里的任何坏话,幸福天真,无忧无虑。不缺钱花,爷爷奶奶爱她,有两个弟弟,生活依旧有趣。那是她的一层保护壳,她在骗别人之前学会欺骗自己,反复重复,让自己相信。她永远处变不惊,和年龄不符的沉稳。但异常细腻,当初江涵找她说出想要换到她旁边的时候,不问原因直接应答,洞若观火,知悉一切。
第一次和别人认真的谈论关于小时候,说奶奶从来只给弟弟们背书包,他们只相差一岁,但她是姐姐。说上小学的时候被人欺负,男孩子站在她身后模拟性交的动作,有时候只一下就跑开,更多时候动作持续两三分钟。最开始的时候不明就里,等到四五年级的时候才清楚,从那以后学会反抗,伪装的坚硬和成熟是最好的武器。学会欺骗所有人,父母问她在学校怎样,她说自己牙尖嘴利,受不了一丁点欺负。她在家并不唯唯诺诺,关注点在谁身上不重要,关键是所有人都被她精湛的演技骗过,她不再受任何侮辱。家人开始劝她收收性子,不探究转变的原因,不知道那段不能言说的过去。
她轻轻的揭开一切,抱着江涵说:“我们受过那些,才更要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别人。我们别无选择,但其他人还有希望。”
“我们现在还这么年轻,当然有机会改变世界,让所有人都不再害怕,都能好好活着。我们还没到死去的时候,万不得已的死亡要有意义,这个世界已经足够昏暗,我们不能让它蒙上新的纱布。”
所以她不会自杀,她成功的拦下自己,成功的拦下江涵,不会在希望冒头的时候毁灭自己,她还没有改变世界,她不会认输。
刘亭婷比谁都坚强,比谁都能撑过昏暗的时光。她不会成为滋养恶魔的养分,只会成为那把刺向皮肉的刀,锋利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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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可以的话,刘亭婷会成为最好的老师。
第42章
交替开始,戏份走两遍,一样的戏服,一样的造型,甚至是一样的台词情绪,同一场景,只有转头的角度发生变化。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剧本里面不会给出,陆离以前喜欢讲戏,当讲师的感觉良好,一切都细致,像是给出模子一样,让他们往里套。这次倒没有,只是跟李谨说,你放心演,不会出差错。不用在乎什么真真假假,我相信你理解的是对的。纯粹的大女主戏码,毕竟整个剧组的演员不多,所有人都是配角,这场戏剧只由齐奇领衔主演。
渐入佳境,发现收敛的戏码好演,放肆的剧情让人容易沦陷。直面苦难的时候反而觉得不悲不喜,无所谓发展,不在意结局。这次不一样,她要结局改写,她要故事发展出现改变,世界出现裂缝。没人去补,她要一切都露出来,无处可藏。
主宰一切,在别人耳边低语,衷心的说上一句罪有应得。
没有药物上瘾,依旧迷幻,烟花在脑子里炸开,整个人虚软,哼上一首恐怖歌谣。
李谨胳膊上挂着外套,和陆离一起看监视器里面的自己。感受爆发力,制造爆发力,最后消灭爆发力,这是齐奇的特征,现在停在第二阶段。
陆离不喜欢问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只问李谨关于电影体系,“看过杨冀望的作品吧,觉得怎么样,客观点,别管什么影坛地位,别人给他的那些花里胡哨的形容,估计你不在乎他找不找你拍戏,他那剧本配不上你,说真实想法。”
李谨最近思考,他们是不是死对头,大男主和大女主凑在一起,注定没有结局,都众人敬仰,谁当被领导的人物。两个自命不凡,很难写出续章。
“每个导演都有优点和缺点,身后的信徒不一样。”自然褒贬不一,李谨看向她,“如果只能选一个的话,我会选您。”
要女性成为主导,不是被控制,不是被拯救,她们选择故事怎么打开。如果两方无可调和,李谨坚定站在陆离这边。
用剧本敲敲李谨的胳膊,“不错,保持这个劲头。”
双关的话语,她刚才的答案不像是出自李谨之口,属于齐奇的体系。陆离说过话之后,她意识到心理上没能出戏。这个阶段没办法调整,只能留下一部分的自己。
一本又一本的化学书,堆在角落,手里拿着最新的一本。原料从哪里分散购买,最终的武器在哪里制得。齐奇比谁都清楚,那样一群混蛋稳定的站在上端指手画脚,这个世界真他妈的不公平。车子轰然作响,尘烟四起,他们再无逃窜的机会。站在不远处看着故事发展,闪动的消防车,灰头土脸,肉身毁灭,那些渣滓留不下精神永恒。
仇怨不算深厚,无非是上下游走的骚扰,劈头盖脸的骂声,数据漫天飞舞,寻找丢失的十万块。开除显得无比自然,焦头烂额,迫切需要一份新的工作,家庭和事业注定只能顾全一个,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就是凶手。
穷、打击、现在轮到复仇的篇章。
跟身旁的人说话,“你说他们家里人是不是很伤心,毕竟摇钱树没了,是不是也得过几年不舒坦的日子。”
“他们怎么会呢?这些王八蛋怎么会缺钱,你真幼稚。”
笑笑,“那倒也是,只不过没关系,这不是挺开心。他们死了不会有人真心吊唁,但那些王八蛋一定会假惺惺的说谁谁谁英年早逝,怎么这么可惜。其实心里想的是,幸好他死了,要不然我怎么升职啊。死老头一直在上面,什么时候轮到我上去。”
转头再看一眼,转回头,“你说我说的对吧。”
愉快的笑声,“从现在开始我们不会犯任何错误,我们掌管秩序。”
笑声由低到高再低下来,拍拍衣服,前往下个目的地。
拿到病历,随手装到兜里,拎着一袋子药,手一挥,进入大垃圾桶,不用分类,都是有害物品。
该死的人很多,齐奇要做的是权衡哪些真的该死,哪些还能再活上几年,那个时候一切虽不出自她手,但结局一样,方式无关紧要。
和那个男人结婚的原因是什么?她坐在屋子里静静的想,高中同学,大学同学,发展理所应当,毕业后结婚,走入婚姻坟墓。喜欢他哪个地方?在墙上写写画画,竟然找不到最根本的原因。看,这世道多奇怪,很多事情本没有所谓动机。
随着拍摄越来越往后,墙上的画越来越多。李谨说自己不擅长这件事,画不好怎么办,陆离摆手,“你要是画的太好,我反而担心,又不是让你演个画家。随便动动画笔就行,拍出来让他们猜才有意思。”
画面的呈现是各种线条的堆砌,从高到低有独特的逻辑,铺满一整面墙,还剩下一面是她们最后的任务。几乎所有的场景都涵盖其中,刻意漏下一两幅,谁都想不到的发展,是陆离打的烟雾弹,为了过审使用。
观赏她的电影,很多人怀疑,她家里是否真有权势,拍摄的东西刚好卡在尺度之下,永不越线,总能顺利上映,也不会受到大规模阉割。
门道真的没有,关键在于把握人心,别太生硬的反抗,带点心意,明目张胆的讽刺也能变成拐弯抹角的赞美,阴奉阳违都做不到,怎么表达真实主旨。
在房子里面的戏份更压抑,旁边没有邻居,只有一间孤零零的屋子再加上个自言自语的齐奇。
长段的台词,在屋里来回踱步,“你说的那个,几百年来不都这样,一成不变。口号喊的比谁都好,谁在乎我们到底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谁没有评判。我们成为不了改变世界的人,身边的几个人渣都制裁不了,其他地方更是鞭长莫及。”
墙上的数字多了几个,继续说:“你现在说的都算不上大事,男的不都是这样,精神出轨算得上什么大事情,有些人还全身上下都管不住呢。露馅之后,倒打一耙,说什么给的温暖太少,只顾着小孩,忽略他的感受。几个月没有夫妻生活,忍不了怎么办,正常生理现象,要求别人理解,冠冕堂皇为自己开脱。说开放关系也正常,都二十一世纪,别那么陈旧,他当时建议我们也搞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