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温情
阿奇尔在各地辗转奔波了大半个月,终于回到了关隘,回到了除了洛韩庄园以外他最熟悉,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终于能够稍微放松一会儿了。
布劳特出去迎接他,同时接过了他从亚述公爵那儿带回来的皇帝诏书和委任状。
不过布劳特并没有像阿奇尔示意的那样,打开书信仔细阅读,而是随手塞到了口袋里。
“你不看看么?”阿奇尔摘下头盔,脸上因为长久穿戴铠甲而留下的红印分外分明,“里面是古尔丹公爵给你们部族的补偿。”
“我知道它写了什么,可能皇帝还会因为部族的安分守己,再多加一点慰劳费。”布劳特耸耸肩,“自从骑士竞技赛后,我就一直代表关隘,借由洛韩领主从中搭线,和洛兰德·古尔丹合作。在乌拉尔的意外发生之前,他就和我们达成了共识,会将动乱中占领的部族土地还给我们,顺便给我们多送一些补给。”
“那你们的条件呢?”阿奇尔问道,“没人会做亏本生意。”
“我们帮助古尔丹公爵,驱逐出所有混在了教会和这片土地上的亚细亚暗线。”布劳特将阿奇尔带到了备好了热水的浴室外,拉响了门铃,“同时所有的部族在我的调停下都归顺赫伦,就像领主和皇帝的关系一样。”
看着热气氤氲的水池,阿奇尔并没有急着进去:“你确定那些部族的人会同意吗?按照我以前的经验,他们可是一群老古板。”
“即使是老古板,也会想回到属于自己的土地。”布劳特笑了一下,“而且部族流浪久了,他们看到了赫伦城镇的繁荣,也会希望部族变得更好,而不是在一次动乱之后逐渐衰败。让部族获得大部分人的接纳,与古尔丹家族合作发展,这是未来更好的去路。”
“不过这可不是你现在应该关心的。”他推了一把阿奇尔,直接将人关进了浴室,“你现在应该好好休息,去看看还在为我们重新搭建情报网的洛韩领主。”
阿奇尔看着直接被布劳特关上的大门,摸了摸鼻子。
然后他脱下了沉重的铠甲,开始沐浴。
也许是因为在乌拉尔的战斗太过激烈,也许是因为没有来的及保养铠甲,搭扣在被揭开的时候发出了酸涩的摩擦声,同时铠甲下看不见的位置和关节处也已经被血污浸透。
阿奇尔摘下胸甲,同时解开了缠绕在臂膀上、已经被染成了黑色的绑带。
铁皮的武装噼里啪啦地掉在了石制地板上,而阿奇尔也没有要捡起来,把它们挂在架子上的意思。
他只是走到水池边,脱下了已经被汗水和鲜血染透了的内衫,将自己整个人都浸入了热水之中。
已经凝固了的血液自划痕、发丝、伤口中渗出,一点点将干净的池水染上了猩红。
血液的味道也逐渐在浴室中弥漫开来,压过了马鞭草的清香。
阿奇尔泡了一会儿,然后起身,随手拿了干净的长衫批好。
然后他拉动了换水的机关。
浅红色的脏水沿着管道流走,而冒着热气的新水汇入了池子之中。
在等待热水填充池子的时候,他坐在了一边的小木凳上,低头看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等到热水有些漫了出来,他才回过神来,关掉机关,用准备在一边的木盆舀起热水,浇在了自己的头上。
热水裹挟着再一次被融开了的血液和脏东西,沿着发丝和他的疤痕流了下来。
那股阿奇尔明明已经在习惯不过了的气味,却在这个时候让他几欲作呕。
他讨厌鲜血的气息,但要活下去,只能这一条路可走。
在冲淋了不知道几次之后,阿奇尔才觉得味道稍微淡了一点。
他开始清洗自己,一点一点,从头到脚,将那股自战场上带回来的气味全都洗掉。
等阿奇尔终于觉得把自己弄干净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了。
他本来就是大中午的时候回来的,沐浴时间长,亚历克斯他们也没有打扰他,就先吃了饭,然后去干活儿了。
亚历克斯负责关隘内的巡逻和军团训练,下去必须去关外的训练营看看新兵的情况,顺便监视乌拉尔人的动静;瓦尔基里去了阿斯克勒尔那儿换药,布劳特陪着她,几个人说起了这些时日里遇到的事情;余晖还没回来,他临时北上,因为那里的信使有重要的情报希望他能够带回来。
整座还算得上宽敞的关隘领主庄园里,只剩下阿奇尔和伊里丝两个人。
阿奇尔直接去了厨房,他感觉饿的厉害,想要先填饱肚子,再去看看伊里丝。
但他没想到直接和伊里丝就在餐厅里撞上了——伊里丝还端着一盘新鲜烤出来的牛肉,佐菜是芦笋和土豆,饮料则是新酿的葡萄酒。
“你来了。”她有些意外地转过身来,脸上有些不好意思,“我本来还以为你会和亚历克斯说的那样,直接去了书房,所以就想给你送些吃的。”
阿奇尔走了过去,接过她手中的盘子:“我原本的确这么打算。”
“既然来了,那就陪我坐一会儿吧。”
两个人去了花园边的宴会厅。
与其说是宴会厅,倒不如说这是一间休息室:还算宽敞的屋子里没有地毯,也没有蜡烛台,只有一个巨大的火塘。屋里的摆设和梵西庄园里的起居室几乎一摸一样,燃尽了的炭火堆里还冒着草药的香气。
阿奇尔将餐盘放在了火塘边的矮桌上,然后抱着伊里丝,从上面走了下来,将她放在了铺有柔软羊毛垫的椅子上。
他重新点燃了火堆,火势不大,但足够温暖。
接着他坐到了离伊里丝并不算太远的位子上,开始吃饭。
也许是太久没有得到过休息的时间,他的胃对于食物的渴望远远高出了自己的预期,加上这次的牛肉的确烹饪得很不错,阿奇尔很快就把食物一扫而空。
伊里丝适时给他递来了一张巾帕。
阿奇尔看看她,发现此时的伊里丝已经没有了以前的那种拘束,她甚至还挪过来了一些。
他接过,然后将餐盘带去了外面,交由仆人处理。
“味道不错。”他回到火塘,在伊里丝身边的空位坐下,“吃得出是你以前喜欢的那种风味。”
伊里丝抿唇一笑:“可惜这里没有苹果,不然味道会更好。”
“是吗。”阿奇尔垂眸,看着伊里丝放松且自然的姿态,“你适应的很好。”
“这里离沃伦郡并不远,而且物产比我想得要丰富得多。”伊里丝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顺便把自己靠在了他的肩膀上,“看得出,你为了关隘付出了很多心血。”
阿奇尔原本想抬手,拢住她的肩膀,但是手臂上隐隐作痛的伤口在提醒他,现在并不是亲热的好时机:“大部分都是余晖和亚历克斯弄的,他们比我更清楚商队的运作。我只能告诉他们,我想要这里有什么东西,他们会联系商队弄来。”
他用另一只手,温柔地拨弄了一下伊里丝散在肩上的红色的长发。
伊里丝嗯了一声,伸手抱住了他。
两个人维持住了这个姿势。
良久,伊里丝才轻声说道:“在看到你来的时候,我很开心。至少我们不用在乌拉尔的谈判桌或者战场上碰面。”
“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阿奇尔答道,“这里很安全。”
但这并不是伊里丝想听到的。
她坐起身来,不由阿奇尔拒绝地拉开了他的衣服,看到了胸口处的绷带,和手臂还没有愈合的其他伤口。
然后她伸手,沿着绷带一路摸索,直到看遍了他身上的的每一寸伤口。
她起身,拿出了阿斯克勒尔留在休息室里的医药箱:“很疼吗?”
草药泥敷过伤口,冰冰凉凉的,让阿奇尔感到舒服了很多。
“还好,”阿奇尔用还能动的左手接住了她递来的药瓶,“习惯了。”
伊里丝沉默了片刻。
在处理完伤口后,她学着阿奇尔的样子,朝火堆里扔了一些草药。
随着炉火的燃烧,清醒的气味飘散开来,压住了隐隐约约的血腥气。
“告诉我,你在乌拉尔遇到的事情吧。”伊里丝放好东西,对着阿奇尔说道。
“我想知道更多。”
第56章 剖白
阿奇尔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但是真当要开口的那一刻,他竟不知道从何说起。
是远征之后的事情吗?还是这一回在乌拉尔腹地的冒险?
阿奇尔只觉得自己的脑中各种回忆翻涌,他们全都搅和在了一起,让他觉得回忆模糊昏沉,且光怪陆离。
与其说是时间太久,不记得了,还不如说他不希望伊里丝知道那些事情。
他总是下意识地想将伊里丝护在身后,再将自己最好的一面给她看。
而不是那些充满了悲惨故事的回忆。
“不过就是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他听到自己如此说道,“没什么好多讲的。”
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让伊里丝满意。
她的手掌上还包着纱布,抚过阿奇尔的皮肤的时候,总让他觉得粗糙。
“那就告诉我伤口的来历吧。”她轻声说道,然后伸手摸到了他的脸颊。
那道从额角一直延伸到脸颊的疤痕。
“那是在远征中留下的,”阿奇尔伸手,虚虚搂住了伊里丝的腰,“军团被教会出卖,在雨夜中奔走了三天三夜,最终被乌拉尔的骑兵部队赶到了山谷那里。”
“那一定是一场很惨烈的屠杀。”伊里丝让他靠着自己,“是不是就在你发现我的那个小部落附近。”
“是啊。”言语勾起了阿奇尔的回忆,让他陷了进去,“而且那个时候,乌拉尔人并不会给我药,所以这道疤过了很久才好,也留下了这么深的印子。”
但其实故事比阿奇尔说的,还要难堪得多。
教会出卖了军团,将他们当成替死鬼扔在了乌拉尔的边地,王城中得到的,只有这只军团投敌了的消息,他们无处可去,只能在身后的骑兵追赶下进入了山谷,想要绕道回去。而山谷附近的水源全都被费铎派去的暗杀团成员投了毒。在山谷附近休息的骑士们都中了毒,只有作为斥候的阿奇尔和另外一个骑士逃过一劫。
他们拼死抵抗,却被乌拉尔的铁骑冲散了方阵。
阿奇尔原本以为自己会死在远征之中,那柄横空而来的刀会将他劈成两半,但他的同伴将手中唯一的武器扔了过来,打偏了乌拉尔士兵的准头。
沾满了鲜血的刀刃划过他的面孔,伴随着失去武器的同伴死前的惨叫,成为了他昏迷前最后的回忆。
阿奇尔活了下来,成为了那个方队里唯一幸存的骑士,被当作奴隶带去了乌拉尔的王城,作为摔跤手供人取乐。
而就在前不久,那个救了他的骑士还在和他谈论自己妻子与女儿。
他说,他想远征结束后就退役,好好陪着她们,还给了阿奇尔一封信,希望如果他有希望活着回去,就把这封信带给他的家人。
阿奇尔曾问过他为什么选择自己,那位骑士说是因为从他眼中看到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情感,而且阿奇尔比他更强,活下去的可能性更大。
他们的身后都有人等待,也正是这种情感支撑着阿奇尔从乌拉尔回到了王城。
伊里丝的手沿着他的脊背,一路下滑。
接下来是后背。
阿奇尔的背部伤痕累累,淤青与肿块交叠着旧伤的痕迹,让伊里丝不忍直视。
她连呼吸都放慢了很多,只是慢慢地、一寸寸地摸了下去。
她几乎数不清阿奇尔背后的伤痕了。
有些旧伤是作为奴隶,被乌拉尔人鞭打的时候留下的;有些是在逃出乌拉尔的时候,追击的箭矢留下的伤痕;还有一些是最近在关隘防守时与敌人作战留下的。
“并没有你看起来的那么吓人。”阿奇尔看到伊里丝有些凝固了的表情,连忙安慰道,“大部分都好了。”
伊里丝嗯了一声,拍了拍他围在自己腰间的手,坐了下来。
她拿起放在一边的外套,给阿奇尔披好。
“你都说完了?”她抬头,二人目光对视,“那就轮到了我。”
“在你离开后不久,洛韩庄园就付之一炬,成为了皇帝的替死鬼。”伊里丝轻描淡写地说起了阿奇尔知道的消息,“我当时藏在安格斯夫人家里,又有海格法官庇护,逃过一劫。”
“老师用他的死亡换来了你和皇帝暂时的安全。”阿奇尔套好外衣,轻声说道,“但那并不代表着洛韩家族能够逃过一劫。”
“是啊。”伊里丝歪了歪头,看着阿奇尔,“所以我必须做出选择。”
自和阿奇尔重逢之后,她第一次当着他的面,露出了苦涩的表情。
“还记得被你干掉的那个赫尔曼家族吗?”她的手指轻轻划过阿奇尔的掌心,“他们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觊觎家族财富的人。”
阿奇尔收起手指,握紧了伊里丝的手。
“在得知我还活着的消息之后,很多家族的族长都亲自上门,想要逼我嫁给他们,甚至不惜用你的消息和族人的安危作诱饵,因为洛韩家族剩下的产业足以让他们登上更高的台阶,成为一个大领主。”伊里丝语气轻缓,“而我知道他们都不怀好意,我只想等你回来。我甚至觉得只要你回来了,那么一切都会被解决的。他们也不会像无孔不入的虫子一样,拼命找机会,想要从父亲留给我的东西上面撕下一块肉来。”
她说起过去,就像一个被留在了荒地上的独行者,明明已经习惯了踽踽独行的日子,却总是容易迷茫。
“但芙劳尔带来了我最不想听到的的消息。”
“她说,你和他的未婚夫,都死在了远征之中。”
伊里丝至今仍记得那种感觉。
那一日原本天晴晴朗,她与洛韩家族留下不多的族人正在商议,要如何保住家族为数不多的产业。伊里丝坚持认为,只要家族愿意割舍掉一些利益,甚至推出王城,那么洛韩家族就有可能离开暴风眼的中央。
可大部分的族人并不支持这位年轻组长的做法。
尤其是一些年纪比较大的老人,更是激烈地宣称洛韩家族的根基就在王城,要是离开王城,那么洛韩家族就不会再像从前那样风光,甚至丢掉贵族的头衔。作为洛韩家族的家主,伊里丝不能做这种埋没家族的事情。他们甚至以生命相要挟,要求伊里丝尽快嫁人,与其他家族合作,重新将倒了的洛韩家族扶起来。
当初的伊里丝并不理解为什么他们会这么想,因为洛韩公爵从来就没有教过她贵族圈子里那一套将婚姻视作盟约和教义的戏码。她能做的,只有尽力说服那些族人,想办法让他们理解,父亲并不希望族人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名声和财富失去生命。
这场商议最终还是不欢而散。
精辟力竭的辩论过后,太阳已经落下,黑压压的乌云挤压在庄园的上空,让伊里丝觉得很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