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想,要是下一场雨,能够将洛韩庄园里的那些灰烬都冲刷掉就好了,这样她也许还能找到父亲的骨骸。
也许是上天听到了她的想法,暴雨裹挟着雷电,不仅送来了寒意,也送来了那个让她痛彻心扉的消息。
那时的伊里丝看着一脸雨水和眼泪混杂,扑在自己怀里痛哭流涕的芙劳尔,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她本应和芙劳尔一样,为了阿奇尔的死讯而落泪,可她甚至不觉得痛苦,只觉得麻木。
就好像原本被人用针扎会疼的地方,已经彻底地被剜掉了。树木被切掉了已经坏死的部位,所以又可以开花结果了。
一切本不应这样。
而伊里丝哭不出来。
她机械性地安慰好了芙劳尔,然后独自去了书房,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远征失败的结果就借由教会宣扬,成为了人人皆知的结果。而那群贵族在得知阿奇尔死亡的消息后,更加肆无忌惮。他们的嘴脸贪婪,将伊里丝贬得一无是处,好像即使她还在,洛韩家族的资产也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至于那些族人,他们在得知消息后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劝伊里丝以婚姻为纽带,寻求其他大家族的庇护。
大抵贵族们都心知肚明,阿奇尔一死,伊里丝便再没有了坚持的理由。他们都觉得,伊里丝就会这么一蹶不振,和其他的贵族夫人一样,成为他们漂亮的、象征家族势力地位的收藏品。
但是伊里丝没有那么做。
“我主动找到了西瑞尔,向他提出了联姻的请求。”伊里丝将头埋在阿奇尔的肩膀上,声音听上去闷闷的,“因为我知道,我和他是相对平等的、最好的盟友。而且他对我没有兴趣。”
“他有喜欢的人,但注定无法在一起,还需要一个表面上的妻子,顺便帮他摆脱来自于皇帝的窥探;而作为掌控商队,同时和教会有一定关系的老牌贵族,与他们联手能够让许多人望而退步。”
阿奇尔沉默了一下,没想到这是伊里丝主动的提议,“因为你觉得这样就能保护住家族。”
“是啊。”伊里丝抓紧了阿奇尔的衣服,“但在真的结婚的那一天,我后悔了。”
她说的风轻云淡,但越来越紧的动作出卖了她真实的情感:“我穿着礼服,挽着西瑞尔的手走在庄园铺好的红毯上面,听到的是四周贵族们的恭维话,可我想的只有以前我们溜出去,去花园里玩的夜晚。”
婚礼的仪式上,新郎理应亲吻他的新娘,可偏偏婚礼的双方都心知肚明,这只是给别人的一场戏,他们的心里都另有他人,所以这场婚礼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直接忽略了所有亲密的机会,成为了一场联姻晚宴。
他们只是盟友,为了不被踢出局,而苟延残喘的盟友而已。
也是最完美的表面夫妻。
“我和西瑞尔一直都是分开住的。”伊里丝接着说了下去,“他给我准备的房间挺大的,里面也按照我的喜好,插了白色的鸢尾花。”
“可当我真的进入了房间,看到了陌生的摆设,看到了不认识的女仆跟在我身边忙前忙后,我才终于有了已经结婚了的错觉。”
“在亚斯特利亚庄园里,在这个已经和过去一点也不一样的房间里,我再也不能骗我自己,可以等你回来了。”
“我已经是其他人的妻子了。”
说到这里,伊里丝已经有了点要哭的意味了。
也许直至现在,她才明白过来,当初为什么分外平静地接受了联姻以及那些不公平的一切。
因为她既失去了父亲,又失去了阿奇尔。身边再也没有一个一直站在她背后,任由自己撒娇、满足一切愿望的人了。
她只能靠着自己,带领家族走上未知的道路。
她没有任何随心而动的资本,只能随波逐流。
可那么些年过去,这份委屈和难过却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淡去,反而是因为不断的压抑,变得愈发浓烈。尤其在参加瑟曦斯婚礼的时候,伊里丝才明白过来,当初的那场仪式甚至不能被称为婚礼——结婚的对象不是自己爱的人,观看的人不是真心祝福,在那场晚宴上甚至连一个亲密的吻都不可能发生。
那只是一场表演,一次伪装。
“我不喜欢那场婚礼。”伊里丝轻声说道,“那不是我想要的。”
憋不住的泪珠沿着她的脸颊滚落,掉在阿奇尔的衣服上,成了一个个深色的印记。
现在阿奇尔回来了,她再也不是孤单一人,两个人之间有了重新联系的可能。可越是有人站在她身后支撑着她,伊里丝就越觉得委屈难过,哭得越来越大声,好像这样就能讲那些愤懑委屈全都发泄出来。
阿奇尔伸手,为她抹去了泪痕。
“我知道。”他答道,“我一直都知道。”
伊里丝闷头,揪着他的衣服当了帕子。
阿奇尔叹气,却也由着伊里丝动作。
良久,伊里丝才逐渐收好了情绪。
她抬起头,眼圈红红的,依旧是一脸欲说还休的表情,倒让阿奇尔很无奈。
“去擦把脸吧,”他说道,“别到时候让其他人看见了,还以为是我又欺负了你。”
伊里丝被他这么一说,顿时又有些脸红。
她想起身去卫生间,但阿奇尔还抱着她,也没松开手。
“我现在还给不了你你想要的婚礼。”他的手轻轻按在了伊里丝的后颈,带了几分安抚的意味,“一切都还没结束,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但我承诺过的,一点也不会少。”
第57章 北地战事
平静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阿奇尔不过在关隘休息了小半个月,从北地一路奔波回来的余晖和好不容易从亚细亚撤出的商队就给他带来了两个惊喜。
“缇坦入侵,边地苦战。”余晖的话说得相当简略,他的手臂被绷带吊着,显然也是艰难脱身,“他们想要来分一杯羹,趁着格里伦斯的事情还没完全安定下来的时候。”
这个消息如同落入沸腾油锅中的水滴,将在场的所有人都炸了起来。
“这怎么可能!”伊里丝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克尔曼侯爵与缇坦签署过和平协议,五年内通商,不再发动战争,作为交换,赫伦才会在冬季给他们粮食。而且他们的继承人还在王城充当质子,缇坦议会不会对他坐视不管,更不可能容忍军队擅自行动,断送王族唯一的血脉。”
阿奇尔拍了拍伊里丝的肩膀,示意她冷静些:“说具体点,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要是能够说得具体,现在可能就被困在亚里亚城里,回不来了。”余晖叹气,“我不是说北地给来了消息,要去看看么。我原本以为只是北地的贸易出了点问题,就想去看看,谁知到了亚里亚才发现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了。缇坦的骑士一路烧杀抢掠,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东西。”
“赫伦在亚里亚修建的那个城墙,都被他们用攻城锤给砸了稀巴烂。”他伸手比划了一下当时看到的景象,“那个物件和我们以前用的完全不一样,根本不能依靠火油或者投石机阻拦。”
听到这话,除了从来没有去过北地的瓦尔基里兄妹和亚历克斯,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和商队领袖一同赶来的柯尔特,面色都不好看。
亚里亚是赫伦和缇坦接壤的城市之一,尤其是在签署协议后,它更是摇身一变,成了北地的贸易中心点,是最富庶、也是防守最严密的边地城镇之一。亚里亚沦陷,那就代表着以它为中心的北地防御线已经全盘崩溃,赫伦仿佛成为了没有铠甲却奔跑在战场上的人,一击即溃。
“亚里亚的领主呢?”亚历克斯取出了地图和沙盘,在亚里亚上画了一个大圈,“按照阿奇尔以前说过的制度,边地一旦起了战火,不管结果如何,都会有传令兵第一时间将消息传递给附近的领主,再由领主率兵支援,同时将消息报告给皇帝。但在你的说辞里,那个领主就像隐身了一样。要是亚里亚真的已经沦陷,他绝对得负全责。”
“这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余晖的表情更加纠结,“我根本就没有找到领主。”
他从亚历克斯手中拿过指挥棒,沿着北地的防守线画了好几个圈,然后将它们相连。
亚历克斯还没看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阿奇尔和伊里丝却都同时想到了那个可怕的可能性。
“他们都像盖里奇一样,被暗杀了。”阿奇尔捏紧了拳头,“格里伦斯的屠杀,再次上演了。”
“领主在战争开始前就被杀害,无人抵抗,加上这几年来的平静生活,亚里亚的守城士兵估计也想不到缇坦会在冬季突袭,因为按照以往的习惯,缇坦没有足够的粮食储备,他们还在等待赫伦今年的支援。”伊里丝仔细端详着这条路线,“而且随着战争的到来,战火会席卷所有的城镇,暗杀者留下的所有痕迹都会被销毁,没有人会发现。余晖,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们麾下有一支商队,一直是走草药贸易的。”余晖回忆了一下,“前几个月,商队和亚里亚附近的领主签订了合约,负责后勤的草药运输,我想顺路去拿合同。谁知我来的不太巧,正好和那个暗杀者碰了个头。他们毁尸灭迹的场景正好被我看了正着,我才觉得不太对劲,然后一路北上,发现了领主们都被暗杀了的情况。”
伊里丝点点头,她对于余晖的消息并不怀疑。
她弯下腰去,手指在沙盘上划了两条线路:“按照这个势头,他们有两种可能性,要么一路东行,直接打到王城,要么一路向下,进攻到古尔丹公爵的领地。”
这回即使是并不清楚情况的瓦尔基里和布劳特,也看明白了缇坦的意图。
“他们想和乌拉尔一样,侵略赫伦,得到土地和财富。”布劳特沉声道,“他们未必会去西南方向,因为部族已经和皇帝达成了协议,如果他们入侵,部族绝对会为了保卫土地,再次拿起武器。王城是他们的第一目标。”
“未必,”阿奇尔冷冷说道,“这个手法和那位费铎领主管用的办法太过相似,她说不定也躲在后头,试图挑起部族和古尔丹公爵的矛盾,到时候事件会再次重演,她正好全盘接收。”
“那我们要怎么办?”亚历克斯皱着眉道,“你别忘了,乌拉尔这里还打得热火朝天呢。我们现在可没空管北地那些事儿。”
“我们自然不用动,”阿奇尔思忖片刻,“我们把消息告诉皇帝就行,让他去处理。”
亚历克斯很快也反应了过来:“反正按照洛韩领主的说法,他们迟早是要打到王城的,让皇帝知道消息,他自然会去处理。”
“我来传递消息。”伊里丝问瓦尔基里要了纸笔,去了隔壁书房,“我会让柯尔特和斯图亚特的信使一起去王城。皇帝还算信任我,应该不会怀疑消息的真伪。而且他可能也已经得到了,只是缺一个验证的机会。”
余晖跟着跑了出去,他想向伊里丝具体描述一下自己的经历,好让这份消息更可信些,顺便看看还有什么自己也许忽略了的消息。
阿奇尔点点头,看着伊里丝消失在门外。
然后他转过头去,看着商队的领袖:“现在你说吧,乌拉尔到底怎么了?”
商队领袖是一个矮小的女子,她外表精干,说起话来也十分有条理:“乌拉尔的内战停止了。”
亚历克斯还没从之前的消息里回过神来,结果就又听到了一个惊天噩耗。
他烦躁地在房间里来回转了几圈:“怎么停了呢?我还指望他们多打一会儿,好拖到新兵训练完成呢!不然就现在这群没经验的新兵蛋子,上了战场都得被马踢死!”
“梅尔罗斯,谁赢了?”比起亚历克斯,阿奇尔倒意外地平静,因为他清楚,以费铎的手段,这场内战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意外,一个因为格里伦斯失败而引起的小波澜,他也没指望这场意外能给费铎带来多大的损失,“现在的乌拉尔的掌权人是谁?”
“加伦斯领主凭借着手中的雇佣兵和暗杀团,让新王成为了傀儡。”梅尔罗斯认真答道,“她杀掉了乌拉尔的王,真正意义上地控制了乌拉尔的骑兵。”
“新王?不可能。”亚历克斯还是很快冷静了下来,捕捉到了那个不应该存在的词语,“乌拉尔怎么可能还有新王?”
他和阿奇尔对视一眼,双方都认识到了不对劲。
“阿奇尔,我没记错的话,我们逃出来的时候,乌拉尔王族的嫡系就都死在那幅毒药上了吧。”亚历克斯喃喃道,“毒还是我看着那个奴隶下的,他当时下手可狠了,三大包药,都能毒死乌拉尔的骑兵队了。”
“亚历克斯队长,我也觉得那位新王很奇怪。”梅尔罗斯适时补充道,“我曾在加伦斯领主胜利撤兵的时候在城里偶然见到过一次。那位新王……长得和乌拉尔人完全不像,更像是赫伦人,看起来也不是很清醒的样子,像是被控制了。”
阿奇尔突然间想到了之前在格里伦斯发生的一切。
暗杀团的突然出手,被打昏了的卢萨斯,皇帝的身世,格林道尔修道院,教皇的私生子,不知去向的皇帝生母……所有的线索就像一个大的毛线团,杂乱无章地纠缠在了一切,明明看起来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却又让他摸不着头脑。
“赫伦人?”亚历克斯的问题让阿奇尔更觉得混乱,“我明明记得,乌拉尔王族的嫡系是不允许和外族通婚的,就算有了孩子,新王也不可能长得和赫伦人相似。”
他大概是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回忆,摸了摸自己的脸,硬生生地说道:“我当初因为长得像我那个失踪了的父亲,可是连带着我的母亲一起被王族排挤。”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阿奇尔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词,心里渐渐升起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但是推论还缺少证据,所以他也没急着告诉其他人。他只对着亚历克斯和梅尔罗斯说:“我会问问哈瑞尔,看看他还有什么后来查到的消息。你们先留在关隘,商队全线退出,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战斗。”
亚历克斯点点头,和梅尔罗斯一起走了出去。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布劳特看阿奇尔的表情,就知道他也许还有一些事情要独自思考,因此也只是道自己会和洛兰德古尔丹通信,让他注意部族和北地的消息,然后就带着瓦尔基里离开了房间。
阿奇尔长吁了一口气,坐在椅子上,伸手遮住了眼睛。
如果可以,他并不希望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热火朝天的讨论已经落幕,而在书房里,伊里丝正在和柯尔特讨论这些消息带来的可能性。
送给皇帝的书信已经快马加鞭地被信使带去了王城,而余晖并没有离开,因为他也想知道这个结论到底是怎么被推断出来的。
“家主的意思……是奥古斯都陛下的生母并没有去世?”柯尔特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表情和余晖一样难以置信,“喔我的三月女神!我得缓缓,消化一下这个消息。”
余晖平日里都在乌拉尔和赫伦的边缘地带活动,因此并不清楚关于皇帝身世的传闻,但是他并不介意临时补课,因为错过这种消息才让人觉得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