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长话短说。”俞倾夭漠然道。
灰影啪地一下把头趴下, 只剩一根软触像尾巴一样打圈,身体害怕地哆嗦:“你会杀我吗?”
俞倾夭面上浮起一丝古怪:“你不都已经死了吗?”
对喔,她早就摔进池子里, 躯壳被占, 自己成了孤魂野鬼,死了都没人知道, 死的不能再死了。灰影立刻像黄在地里的小白菜, 焉了吧唧地蜷缩成一团。
见她没再问, 俞倾夭也不是个会开解人的,垂目继续往山下走去。
过了一会儿,灰影又探出了头, 顺带打了个哭嗝,边哽咽边问:“忠叔花婶他们为什么会昏迷?还能醒过来吗?”
俞倾夭淡声道:“他们被困在明心雾估计有不少时日, 无法突破心魔, 修为受阻,自然不能立刻醒来。少则一两日, 多则十年百年,他们都是修仙者,这点时间于寿命而言不在话下。”
灰影怂拉着脑袋,似懂非懂地点头。
俞倾夭见状, 多说了几句:“你落入明心雾最多不过两年, 而以明心宗弟子失踪的记录来看, 他们这一批人多是五年起步。”
换言之, 无忧村的复合幻境是她的功劳,但她不是主因, 多数人本身就是无法突破心魔而被强留在雾中,反而因为明心雾与她结合紧密, 她一离开导致幻境崩碎而被一同“吐了”出来。
灰影点头的幅度大了许多,高兴地缠在她的腕上贴贴,不过很快又探头了:“刚面见的那位是不是传闻中修仙界最强者华清仙尊呀?他长得好年轻,看着也没比我大几岁,真的就像话本里走出来的仙君!”
姬华清入道早,不到七百岁已迈入渡劫,相较于绵长的仙寿而言,他仍能称得上年轻。
见俞倾夭点头,许是憋久了,又意识到她没有害人之心,灰影展露出话痨属性,兴致勃勃地追问:“原来你是他的弟子!在明心雾里就觉得你与众不同了,这么多人里只有你发现了我,你真厉害啊!你是不是会成为下一个仙尊?到时我就能跟别的野鬼吹嘘我是被仙尊罩过的!”
俞倾夭:“……”
“可他怎么好像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联想到那些怪异的举动,灰影兴奋过后开始纠结。
俞倾夭默了几息,她还是极少遇到这种自来熟、不会看人脸色,又极会顺着杆子往上爬的:“是你想的太多,见识过的太少。”
所以幻境里才会有那么多天马行空的东西。
灰影并没被打击到,继续缠着她问:“你跟你师父之间……”偷偷瞄她,声音越来越小到微不可察,“这是我能问的吗?”
她显然是忘了自己是附在她身上,两人在识海里对话,声音再小也都是能听见。俞倾夭面无表情地回答:“师徒关系。”
灰影小声哔哔:“我见识少你别骗我,正常师徒会这样的吗?仙尊会掐住弟子下巴,还贴得那么近……哦哦话本里好像有。”
俞倾夭额角的青筋差点跳起来,当时满腹心思应对姬华清的试探,根本没意识到在他人眼里会是何种情形。她深吸了一口气反问:“你觉得我俩谁正常吗?”
灰影显然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震惊到跳起:“那、你和幻境中的男子是……”
不等她问完,俞倾夭按压着眉心回道:“师姐弟。”
“啊?”如果灰影有表情,定然是刚被暴风雨横扫过,一脸“你们师门关系好复杂”的感叹号,“果然是我见识太少了。”
俞倾夭敛目,张了张口懒得解释,反正灰影在她识海里,说得再多也没旁人能听见。
兀自消化完巨大的脑洞,灰影扭成了麻花:“华清仙尊和宗主是师兄弟关系吗?”
俞倾夭瞥了她一眼:“绕了一大圈,你其实是想了解盛飞光的事吧?”
“也没有。”灰影沉默地趴下,说不好奇是假的,毕竟记忆再模糊也是亲爹啊。但她一直有意避开这个话题,因为人死了,不可能顶着这副模样去相认,知道再多也是徒增遗憾和伤感。
她幽幽叹气,翻了个身小心翼翼去瞅俞倾夭:“你……是不是经历了很不好的事?我能看到明心雾部分记录,你刚进来时受了很重的伤,到现在也没好。”
“你们提到了苏和嘉,是苏师兄吗?”又是一个她为数不多认识且熟悉的人,“他真的……”
俞倾夭“嗯”了声,灰影顿时情绪低落:“他为何能做出这种事?”
俞倾夭轻描淡写道:“为了盛白音,她需要我的灵骨和金丹才能长命百岁。”
“我没……”意识到指的不是自己,灰影没有放松,反而更加难过,“她怎么能这样做!还有他们,也疯了吗?竟然相信这种话术,去助纣为虐!”
哪怕她从未修炼过,也知不可为、不能为!
抖了一会儿,灰影心疼地勾住她的手腕:“你很难受吧?我替他们说对不起也没用,”默了默,“你应该连我也讨厌了?”
“没有,我从不浪费多余的感情。”俞倾夭云淡风轻地说道,“他们不仁义,我也无需客气,正好断去两份孽缘。至于我的东西,有能耐拿到也得承担因果,最后扛得住清算。”
灰影愣住了,当极致的感性撞上了极致的理性,话都听全了但没怎么听懂,只知道了她并没受到连坐,又充满了活力:“我知道我没资格替他们求情,反正我也死了管不了这么多。论关系,你是我的救鬼恩人,可比没见过几面的亲人亲多了。如果实在难受可以跟我说,不用逞强,憋久了容易生病。虽然没办法给你拥抱,但我能随时跟你贴贴。”
“……”俞倾夭方才的话其实是试探。她这具身体为灵物所塑,所以才能让灰影暂时寄存带出明心雾,之后怎么安排还得细琢。没想到的是灰影虽单纯善良,但异常明理,被教导得很好。
她不免产生好奇:“你在俗世长大,家里可是请了夫子教学?”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问起她的事,灰影顿抛阴霾,绕着手腕转圈:“他们没给我请先生,因为不需要啊,我嬷嬷可厉害了,她什么都会。小时候我身体不好不能多走动,嬷嬷教我读书习字,给我讲她年轻时游历的见闻。她是名门季家之后,对月山先生甚是敬仰,先生的游记便是她亲手整理出来的。”
俞倾夭愣了下:“季月山确有其人?”原不是幻境人物吗?
“你竟没听说过吗?”灰影也愣住了,“他拜入的好像还是明心宗。”
俞倾夭顿住了脚步,回头看向峰顶若有所思:“知道他拜入的是哪个峰吗?”
灰影回想了好一阵子,摇头:“嬷嬷在我十二岁时病故了,而我经历过落水离魂好些事就记不太清了。”
俞倾夭也不勉强:“把你记得的有关季月山的事先告诉我。”
灰影立刻滔滔不绝,至她回到明月台都未有一刻停下。
腰间的玉符亮了好几次,除了有关明心雾的调令外,她还窥到了苏和嘉的名字,懒得看了,索性丢进了储物袋里,抬手推开了院门。
脚方跨过门槛,一道身影便扑了上来。
院中的禁制未示警,加之灰影絮絮叨叨分散了注意力,俞倾夭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到了近前。
少年重新戴上了面具,领口松垮,青丝凌乱地散落在脑后,烟碧色的眼瞳紧盯着她,突然伸出手把她拥入了怀中。
俞倾夭在幻境中化作兔子时习惯了他的怀抱,故一时没意识到要把他推开,等灰雾瞅了眼没忍住在识海里尖叫时,已经晚了。
若按他们进入明心雾前的关系,少年必不敢逾距,她也不会给他靠近的机会。
“你洞府里怎么还藏了个男人?”灰雾若有手指头,已经即兴奋又紧张地啃起来呱呱乱叫。
俞倾夭暂时没心情理会她,凤眸睨向了少年,不放过他分毫神情变化,语意不快:“何时发现的?”
对于聪明人来说,仅是一个眼神便能意会。
顾明霁低下头,让她不用太辛苦地仰起:“幻境,兔子洞的时候。”
俞倾夭仔细回想,虽然恼怒于被人看穿,但亦不敢相信会在这么早就露了破绽:“如何发现的?”
顾明霁抿唇沉默了一会儿,实在是她这副认真中夹杂些许恼怒的表情过分可爱,“其他人都巴不得我死,只有师姐会救我。”
俞倾夭下意识反驳:“不会的。”万万没想到会是少年的执念歪打正着。
顾明霁轻轻摇头,没再多说什么。
反倒是灰影前后联系起来顿悟:“他就是幻境里的那个清隽的少年郎吗?”随后质疑,“未免相差太大了,他怎么长这副模样?幻灭了,还是纸片人更养眼!”
肆虐的魔气暂且被压制下来,少年身上大部分黑鳞回缩,但伤口未好全,脸和脖子还有外露的皮肤上皆是狰狞的创口,即便戴了面具都未能遮盖完全,气质亦阴沉结郁,全无幻境中那副若盛夏的艳阳,闪耀明丽得让人挪不开眼的模样。
俞倾夭眉头蹙起,在识海中冷斥:“既然经历了幻境,就该知我非良善,不会平白无故救人,怎的一个两个都把我当大善人了?”
灰雾立刻噤声,乖乖蜷缩作一团不敢造次。
俞倾夭扣住顾明霁的手,顺带把他推开,查看了经脉走向后点头:“不算全无所获,你已经成功筑基了。”
修炼了五年堪堪练气三层,一朝落入明心雾中却成功筑基且把魔气压制下去,可谓撞上了大机缘。
顾明霁先于她离开,却在几息前才堪堪醒来,便是进阶的缘故。只是他气息未稳就急着往外跑,极容易导致境界溃败。
“人应该学会自救,不该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否则迟早会迎来失望。”俞倾夭垂目,从储物袋里挑出了筑基丹和伤药予他,“你先回去打坐稳定内息。”
顾明霁没立刻接过,而是看向她染血的腹部,眼神沉了下来:“是苏和嘉做的吗?”
他梦中所见,当真一一成真了。只恨自己没能阻止,还需她负伤一次次出手相救。
“与你无关。”俞倾夭并不在意,她也从明心雾中得了好处,再凝一枚金丹不过时日的问题,加之有自己的安排,苏和嘉于她已是前尘。只她侧开了眼眸,没注意到在这句话出口后,少年受伤的眼神。
“正好我要重新冲击金丹,你若不回旧屋,可以留在明月台闭关。”等她出来后,伤养好了,修为恢复,苏和嘉之事也由姬华清代为处理好了。
但她方走出两步,便被少年从身后拥住。
他的手虚虚怀在她腰间不敢用力,额头搁在她肩上,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隐忍:“师姐,我们一起离开明心宗吧。”
第28章 拯救师姐第28步
“是逃离明心宗吧?”俞倾夭面无表情地拉开他的手, “你打算去哪?落日渊吗?”
后三字一出,顾明霁青灰色的眼瞳骤缩,他知道自己脸上的黑磷显出, 必会让人联想到五百年前落日渊化龙池下的魔龙, 俞倾夭向来聪慧,怕是早就猜出了他的身世。
未等顾明霁回答, 俞倾夭抛出一句:“华清仙尊出关了。”
顾明霁立刻明白她话中未尽之意, 私自离开宗门等同叛逃, 会迎来无休止的追捕,若姬华清未出关,他们尚有一丝机会躲入无人迹的落日渊, 但他已经出关,修为渡劫, 只手遮天, 必不可能放过这两个孽徒。
两人一时无话,俞倾夭留他消化情绪的时间, 心中思索起其他,在顾明霁从她肩窝抬起头后问道:“关于季月山之事,你了解多少?”
缓过来的少年垂目,低声说起幻境最后的经历:“我被强制与你分开后, 见到了季月山。”
俞倾夭眼神凝深, 那时盛白音正被她唤醒, 幻梦崩裂, 顾明霁所见到的要么是被明心雾困住的其他生魂,要么就是明心雾的主体。而以明心雾对盛白音的重视程度, 前者的可能性较低,那便是后者了。
果然, 顾明霁点头:“是明心雾以季月山的形象化身。”他睫毛轻颤着抬眸,目中尽是茫然和郁色,“他告诉我,一直很想见我。”
幻境中,他以季月山的身份在睢阳城行动,俞倾夭曾点出两人相貌相像,而他没多放在心中,直到那个人真的站到他面前,薄得透光的窗户纸被戳破,一切逃避都无处遁形。
季月山是清风朗日,是崇高的山峰,是出鞘的利剑,是他的至今为止所有的极端,是绝不会与他有分毫关系的人。
可偏偏面对那双露出温蔼之意的眼眸,他说不出拒绝的话,下意识便在幻化出的座椅上与他相对而坐。
“我并非季月山。只是恰巧纳入了他一缕残魂。”明心雾并未再故弄玄虚,而是开门见山道。
顾明霁初初松了一口气,在听到后半句后又仿佛落入到一条名唤绝望的长河中沉溺得无法喘息。
俞倾夭抬手抚上他的面具,顾明霁低眸看着她,强忍着连自己都不知为何的难过,修长的手指贴在她的手背包裹住她的手,声音颤抖:“季月山已经死了,死在了五百年前。”
“季月山生于六百年前,曾拜入明心宗修行。”俞倾夭没把手抽回,把自己了解到的说予他,“魔龙绝息于五百年前明心宗带领的诛魔之战,当时同批征战的人死伤惨重,活下来的无一不成为了宗门的中流砥柱,比如盛飞光,比如姬华清。”
顾明霁手收紧,魔龙和季月山是同时代的人,极有可能都是他的亲人,唯一对不上的是他的年龄。
俞倾夭声音放低,侧眸看向峰顶:“季月山原名季安岚,这名字象征着背后的富贵和数不清的阴私,他不喜欢,所以多以月山或风清的身份行事。而明月峰,原名月山。”
名是父母取的,字是师长赐的,号则是自己择的。
所谓月山居士,顾名思义,是居住在月山的修者。
季月山或许曾在明月峰生活过,甚至当年极有可能与盛飞光、姬华清同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