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霁的危机感亦被点亮,少有的因为心魔的话迟疑。他不想在俞倾夭面前再失控,但更不希望她出事。
千钧一发之际,他心头叨念之人提着一个被红布包裹的箱子走到中堂,抬头便能看到不远处对峙的两人。俞倾夭啪地一声把箱子重重擂在地上,让两人不约而同侧目。
无脸花在她出现之时,立刻遁回顾明霁识海,逃的速度比兔子还快。
顾明霁愣了下,见她一身血污,眼里流露出自责和不忍。
“你可太会藏了,让我找了那么久。”俞倾夭把箱子举高,成功看到观主剧变的表情,嘴角噙笑,“邪修也敢自诩神明?”
当着两人的面,她直接掀开了红布,把箱子往地上摔。
“不——”观主大声哀嚎,偏生不知为何没能阻止,眼睁睁看着箱子摔得四分五裂后掉出一个只有雏形的神像。
神像为罕见的血玉雕琢而成,五官只有浅浅的划痕,细看却又和观主莫名有些相像,在触到石阶的尖角后断成了两截。
“不——”这一声更多的是绝望和愤怒。
俞倾夭仿若未觉,抬脚在碎玉上又补了几脚,不屑道:“你也配?”
在她这么做后,顾明霁发现观主身上竟然出现了跟玉像断口处一样的裂纹。
[啧啧,小白兔子真狠,杀人诛心。我估计那人宁可自曝金丹,都不愿看到她把自己的寄相砸了。]无脸花在识海里幸灾乐祸。
[那人也真敢想,借着道观的香火供奉用自己血喂的神像,偷窃功德。等有朝一日神像长出了他的脸,他也算是得“道”了。这投机的方法不是没人用过,但基本都被坑死了,因为能不能得道另说,在这之前漫长的时间里一旦与寄相建立联系,控制了寄相就等于控制了这个人。]
[也就是说,]无脸花哈哈大笑,[小白兔子二话不说砸了他的寄相,他离死不远了。]
观主彻底疯了,想烧柴结果连山都被端了,他血红的眼里只剩俞倾夭一人。反正活不了了,他要拉这臭丫头陪葬!
顾明霁在听完心魔的叨念后便知不好,当即冲出,先一步拉起俞倾夭。
“往许愿池跑!”
顾明霁没犹豫,抱起她就往许愿池的方向跑去,观主则疯癫地追在他们身后,拂尘甩出了残影:“你们都得死!!!”
顾明霁挡下了所有攻击,喉头一阵甜腥味,努力地忍下,不敢张口。
俞倾夭方才所站的位置离许愿池不远,两人很快就赶到了池边。
池子有一个庙宇宽窄,被及腰的石栏圈住,里头堆叠了假山石,东侧种了莲藕做景,隐约可窥见石缝中夹了些绑了红绳的铜钱。
“跳!”
俞倾夭一声令下,顾明霁没犹豫,只是在跳落之前把人拢在怀里护紧。
扑通——
两人避开了山石落入水中,莲池比窥见的要深,他们一路往下沉,顾明霁转过身,面朝上看着观主赤红着眼也想跳入水中,只还未来得及,濒临崩溃的身体在空中炸开,如被踩碎的神像一般四分五裂。
他暗松了口气,心有余悸的低下头,拨开挡在面前的青丝,检查俞倾夭的伤势。她脸上的血渍被水冲去,露出白净的底色,一双眼睛黑洞洞地睁着,辨不清喜怒哀乐,肩上和腰腹上的鞭伤都在渗血。
顾明霁避开了伤口,小心地搂住她的肩想上浮,但俞倾夭摇头,反握住他的手,拉着一起下潜。
顾明霁没挣扎,主动跟上她的动作,避免她拉拽扯到了伤口。
[你是真不怕她把你害死。]心魔恶狠狠地磨牙。
山石和荷梗渐渐消失,周遭也逐渐变暗,按理说荷塘再深也该到底了,但他们还在继续下沉。
怕她憋不住呛水,顾明霁默默与她十指紧扣,度过去灵气。就在光亮要彻底消失之前,一具尸体出现在他们面前。
确切来说,尸体是被长如绳子的水草绑着,一双鹿眼圆睁,还带着死前的惊愕在这不见天日的水底下漂浮。
第25章 拯救师姐第25步
看到尸体的刹那, 一段记忆涌入他们脑海,弥补了真相缺失的一角。
那是真正的成姑娘死前的记忆。
她生来病弱,所以相较于健康的双胎妹妹, 受到了更多的关注。以致于三岁那年随父母出游, 她突然发病,虚汗不止, 等众人回过神时, 才发现妹妹不见了。遍寻不着后, 林娘子一病不起,成姑娘也缠绵病榻,这事成了众人心头的隐痛, 无人会主动提起走失的小成姑娘。
那时山高路远,外嫁女出门后难得回来, 林老夫妇直到收到女儿的死讯, 都不曾得知她生的是双胎。
十多年间,身边的人不断更替, 成姑娘是唯一一直记得自己的妹妹的人。许是双胎间的特殊感应,她能感觉到妹妹还活着,却万万没想到她们相见之时会如此短暂且坎坷。
那是她将满十八会被接回林家的前一天,对离世的乳母的思念、对即将回到亲人身边的忐忑和兴奋, 让她辗转难眠, 没叫醒丫鬟, 而是夜半披衣独自来到许愿池边上透气。
因有女客居住, 殊清观隔出了后院,平日也少有道士前来打扰。
成姑娘小走了半圈, 来到一簇腊梅边上。恰巧地下室里被关着的成姑娘砸晕了看守的道士,选择在今日出逃。
她被拐走时年岁太小, 记事不清,经常听到道士提林家和成姑娘,却压根儿没想到那会是自己的亲人。她只知道明日那位住在后院里的贵客就会被接走,届时道士就彻底肆无忌惮了。她要逃的最好机会就是今夜,就算被发现了,看在明早接送的队伍就要来的份上,道士也不敢声张。
于是,两位成姑娘在星夜下不期而遇。一个是病弱的苍白,一个是被长期关押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折磨出的消瘦,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看向对方。
靠在栏杆处的成姑娘因太过激动而发病,脚一软摔下了许愿池。小成姑娘在立刻逃走和救人间犹豫,最终她跳入了许愿池。
只可惜的是,成姑娘掉下去时被山石磕破了头,被拉上岸时已经没气了,小成姑娘也被追过来的道士当场逮住。她身上有一部分伤是跳水救人时被山石剐蹭到的。
回忆到此结束,后续的他们也都知道了——小成姑娘没有杀姐姐,成姑娘的死是意外,但她为了保命,确实和观主做了交易。
多年的幽闭和折磨,小成姑娘的心性非常人,当时能救成姑娘可能是仅存的一丝善念,但不意味着她对陌生人也能如此。死了的姐姐没有价值,所以她顶替了她的身份回到林家,并把熟悉曾经成姑娘的下人都卖给了殊清观当人牲。
现在俞倾夭把人都放跑了,这些死里逃生的人会不会去成家或是官府道明真相,便由不得她控制。这位小成姑娘唯一该庆幸的是她没有修炼邪术,否则在观主受伤的那一刻就会被吸成人干。
但到底一切都是幻境,俞倾夭长期憋气已经有些发昏,她强忍住不适潜到了尸体下方,伸手去拽那些黏腻绵长的水草。
素白的细腕甚至没有水草来得粗,她扯断了一根又有新的缠上。在只有一束光照亮的昏暗环境中,披散着长发的姑娘像被邪恶力量纠缠住的美人鱼,坚定又执着地抗争,不停有细泡从她嘴角冒出,像一串串美丽的珍珠。
顾明霁不觉看呆了,见她动作渐缓才反应过来,狠掐了下手心,驱除多余的念头,上前轻勾住她的肩膀。
俞倾夭迟钝地回过头,直到温热的唇瓣贴到了嘴角,才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她抬手抵住了顾明霁的胸口,感受到如鼓的心跳,手往回瑟缩了下。
清甜的气息借着相贴的唇瓣渡来,她昏沉的大脑逐渐苏醒,变换的光影中,青年脸上的血渍和碎肉被水冲淡了,露出黑亮细密的鳞片,赤红的眼瞳紧闭着,长睫不安地颤动,像下一刻就会逃走的蝴蝶。
全程没有多余的动作,他好似只是怕她窒息才轻轻渡来一口气。
规矩中分明是逾矩。
[啧。]自落池后一直沉默的心魔突然在这时候发出一声嘲笑。
顾明霁长睫猛地一颤,在闭眼的状态下后撤,过了好一阵子才敢偷偷睁眼,俞倾夭已经背对着他又扯起了水草。
顾明霁抿了下唇,上前与她一同掰扯,俞倾夭只侧头看了他一眼,没有阻止,如鼓的心跳也只有自己能听到。
终于,在两人的努力下,拉扯住成姑娘坠落深渊的枷锁全部被粉碎。
尸体朝着光的方向上浮。
与之相对的是,两人没过了水草,朝着相反的方向下沉。
[小白兔子不知什么时候猜到了出口,现在你们即将出幻境了。]心魔在这时再度开口,语气有些古怪,[你其实很不想出幻境吧?在这里,你有高贵的出身,有千年不遇的修行体质和出尘的修为,而她只是一介凡人,心计再深也不得不依附于你。但出去后就不一样了。]
[现在拉着她上浮,你知道她无法反抗的。留在幻境里,名利修为和爱人,一切都属于你了。]
顾明霁微微侧目,看向一旁凝视着深渊的少女,唇瓣仿佛还有余热,他合上眼,借用季月山体内的灵气重新把心魔封起来,多加了道封印。
越过了浓密的水草后,世界仿佛瞬间颠覆,他们由下沉变成了上浮。顾明霁脸上的鳞甲淡去,五官也褪去了锋芒,软化成少年的朝气。他立刻睁开眼去寻俞倾夭的踪迹,入目的是雪白的垂耳兔四爪努力向上刨水。
这一瞬间解开了之前的疑问,他终于知道兔子是如何凫水的了。
俞倾夭气恼地趴在少年头上,由着他把自己带出水面。幻境一重套一重,他们从林家表姑娘死而复生的故事里出来,回到的还是无忧村,眼前的还是他们坐在一起查看请帖的院落。
唯一的不同,是他们面前多了一个人。女子穿着与无忧村众人不同的鹅黄色裙衫,自来熟地把泡好的茶推到他们面前,脸上挂着熟稔的笑:“欢迎回来。”
垂耳兔跳到了桌上,狐疑地盯紧她。顾明霁扫了眼茶杯,再看向成姑娘:“你是姐姐,还是妹妹?”
女子笑了,意外他的通透,只是含糊地答道:“我就是成姑娘。”
眼前这位就是幻境里落池死亡的成姑娘。不知她是从幻境里走出来的,还是因她在这里才生成了这样的一个幻境。
“不对。”垂耳兔在这时突然开口,但在座的两人都没表现出惊讶。真正让成姑娘愣住的是她的后半句:“你该清醒了。”
成姑娘停下了倒茶的手,烧沸的茶壶在一旁发出了尖锐的嗡鸣声,许久后她才把滑落的碎发轻抚到耳后,状似无事发生地问道:“抱歉,我方才走神了,你在说什么?”
俞倾夭无须多问,基本确认了自己的想法。其实在方才的幻境中她赌过一回,已经有了判断,再来这一句,不过是想再稳妥些罢了。
她回头跳到顾明霁肩上,扒住他的脖子:“带我去村口的莲池。”
顾明霁立刻起身,在成姑娘惊诧的目光中直接破窗翻墙出去。
一人一兔来到村口,天光还是午后最浓烈的时候,树底的阴凉处有老人摇着扇子纳凉,田间尚有勤快的人劳作,鸡鸭在田边啄食,黄狗摇着尾巴站起了又趴下。一切看起来都是最平淡不过的村景,甚至无人在意两个消失了又重新出现的人来到莲池边上。
俞倾夭低头看着锦鲤游弋的池水,目色冷沉:“信我吗?”
顾明霁点头。
“那就跳下去。”
扑通一声——
落水的那一刻,顾明霁亦瞬间把那些零碎的线索串联了起来。无忧村的幻境不仅全都与《月山志怪谈》有关,也与水有关。
村口明晃晃与氛围极度割裂的莲池画舫,夜半浮尸的水塘,借水路私奔的假狐仙,还有落水而亡被囚于池底无法摆脱的成姑娘……种种无一不是在暗示他们水底有异。
原来出口一直大大咧咧地放在他们面前。
不需俞倾夭提点,顾明霁含着一口气带着垂耳兔往下潜。无忧村的莲池看着比许愿池要浅,竟也是深不见底的地步。
但他直觉这次是明心雾幻境的终点,于是一条路走到黑。
长久的黑暗和静寂让顾明霁失去了对时间的观感,直到眼前出现了一道光亮,他立刻全力奔去,同一瞬肩上的兔子一点点离他远去。少年脸上终于露出了慌色,他回身想把兔子拉回,光亮中却传来巨大的吸力不容置疑地把他拉走。
垂耳兔站在了原地,淡定地看着少年消失在光中后,她的身影慢慢拉长,逐渐长成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模样,一头青丝披散在身后,明澈的丹凤眼轻轻挑着,目光落在未被光亮照及的阴影处。
那里悬浮着一个人,确切来说,是一个被困住的生魂。她就像成姑娘一样被水草束缚在了暗无天日的水底,只能靠梦境催化出一个个看似真实又荒诞的幻境。
荷花腊梅一起开,稻谷和蔬果同时熟,季节错乱,五谷不分,说明这人没常识,出门极少,接触的人都是极宠着她有求必应。屋子排列规整,还有亭子画舫摆设,连不起眼的小物件都样样精细,说明是富贵人家出身。
她生于锦绣,不愁吃喝,不乏关怀,未曾尝过民间疾苦,空有一颗向往自由的心却因病弱而困于闺阁,只能从书籍中的只言片语中求得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