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准备好,我们子时出发。”俞倾夭坐不下去了,起身回屋。
门彻底合上之前,她听到顾明霁轻声答了句“好”。
俞倾夭咬了下唇。
夜深人静,两人轻手轻脚推开门。俞倾夭比划向窗户方向,顾明霁看了高度又看向她,面露不解。
俞倾夭垂目一步步走近,突然踮起脚尖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少女温热的躯体贴近,发间还能闻到腊梅的清香,顾明霁愣住了,他也只有在她是兔子时,有过这般亲近,手僵在了两侧不敢动,脖子也尽量后仰,怕惹她不高兴。
“我没错。”俞倾夭闷声伏在他胸口。
顾明霁半晌才反应过来,努力压平嘴角,眉目温柔:“是我不好。”
俞倾夭久久未答。直到顾明霁后仰太久被压得失了平衡,她才轻声吩咐:“走吧。”
“失礼了。”顾明霁没再掩藏修为,托住腿弯把她抱起,从窗口跃出,借力屋顶向林府香兰苑奔去。
他们避开了更夫和巡府的家丁,落到了高墙上。
阵法覆盖了香兰苑范围,把它隔绝开来。夜里整个院子笼罩在白雾中,即便天朗月明,从高处也无法窥见其中的布局。
俞倾夭扫了一眼,心有成算,让顾明霁咬破指尖,运灵力捏决。
“破”字一出,浓雾散去。一棵老槐树立在中堂,偏房黑暗,唯有主屋亮灯,仿佛待客上门。
“还是幻阵。”俞倾夭伸手与顾明霁十指紧扣,“无论如何都不要松手。”
说罢,两人牵着手跃入阵中。
顾明霁顿觉遍体生寒,他尚有灵气护体,但俞倾夭只是凡体,不由担心地看向前方。
一具红粉骷髅头身背离对着他笑,季瑜绫娇俏可爱的面容化作了血雨,骨头触地粉碎,只剩一只血淋淋的骨爪被握在他手里。
顾明霁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松手,也没有刻意握紧而惊扰到她。
离正房明明不过数十步,却漫长得仿佛过了一宿,每一个在幻境中见过的林家人都化作了妖鬼在这漆黑的夜幕中游荡。
一不留神,星辉化作箭矢,落叶剜做飞刀,万鬼啃食。
俞倾夭默算着方位,即便本相握的手失了触感亦毫不动摇,准确地迈入计算的生路。终于一轮明月在面前升起,槐树逐渐移位,她拽住顾明霁的手一紧,青年极快地反手抽出季月山的长剑贯穿其中:“破!”
咔嚓一声,圆月出现缝隙连带周遭扩散崩裂,簌簌化作灰烬掉落,露出了被掩藏的庭院。
成姑娘一席白色的裙衫,乌发未绾尽数披散在身后,安静地立在熄灯的屋前,神色麻木地看向他们,手中提着的白灯笼突然无风自燃。
仔细一看,灯笼的外皮薄如蝉翼又透着细腻的纹理,上面画的院落月槐正正是他们方才陷入的幻阵之景。
烧到灯笼皮时,火势突然变大,瞬间包裹住整个灯笼,火舌即将舔到成姑娘的手腕之时,俞倾夭突然夺过长剑划过灯笼,挑进了角落的小池子里。
这番动静不小,但偏房并未亮灯,不知里面的人是死是活。成姑娘把被剑划断的碎发撩到耳后,慢条斯理地开口:“你都知道了?”
俞倾夭冷眼看向她,反问:“方才那是人皮灯笼?”
顾明霁愣忡地睁大了眼,下意识上前一步把俞倾夭挡在身后。
寻常阵法没有灵物坐镇做不到如此莫测诡谲,除非阵眼扎的是邪物。
成姑娘笑了出来,不再是人前低眉浅笑,而是恶意满满地扬起苍白的唇瓣:“你猜用的是谁的皮?”
“真正的成姑娘。”俞倾夭语气沁冷,“你们藏起了她的尸身,夺了她的身份,还要剥了她的皮。”
殊清观的是邪修,这位“成姑娘”则是批了人皮的恶鬼。
“那又如何?我也是成姑娘,怎么算是我抢她的呢?”“成姑娘”不在意地道,独看向顾明霁,“你们呢?你不是我的未婚夫吗,为何能当着我的面袒护别的女人?”
“废话少说,莫想拖延时间!”见她还想胡搅蛮缠,俞倾夭长剑一横架在她脖子上,“我问你答。”又吩咐顾明霁,“检查她魂魄是否有异。”
“成姑娘”不置可否,甚至笑出声来:“你们竟怀疑我是夺舍?这具身体谁爱要不要,随便拿去。”
顾明霁立在一旁未动,俞倾夭直接问道:“你是什么人?与殊清观是何关系?”
“成姑娘”看都不看她一眼,也没把脖子上的剑当回事,只对着顾明霁笑了下。俞倾夭默了一息,睨向顾明霁:“你来问。”
顾明霁上前,把问话重复了一遍。“成姑娘”才挑着手指盖儿,慵懒地开口:“我是她失散多年的亲妹妹,也是林家货真价实的表姑娘。有什么错都是殊清观那些贼人做的,与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有何干系?这把剑可要拿稳了,别害了无辜,否则林老夫妇那么大年纪了又得白发人送黑发人,得多可怜啊。”
“一个为保自己安危,能拿胞姐剥皮做灯笼的人,有何资格说无辜?”俞倾夭冷声道。
“我想活下来又有何错处?昔日我于困境中无人救我,我只能自救。他人死了又与我何干,我死了才是什么都没了。”成姑娘反呛回去,眼眸别有深意地眯起,朝顾明霁道,“反正我已把真相告知你们了,现在你走开,我想跟她单独聊聊。”
顾明霁看向俞倾夭,见她点头才退到十步外,再远便不愿意退了,方便有意外能及时反应。
他们已经基本弄明了“成姑娘”死而复生的内情,没有借尸还魂或是夺舍之类的异数,无非是双胞胎身份掉换。
当年林家三小姐生下的是一对双胞胎,其中妹妹因意外丢失,姐姐在母亲死后被外祖母接到林家。因命格特殊,姐妹两人皆被殊清观的邪修看上。姐姐因有林家看护,殊清观不敢出格,只养着备用。但妹妹漂泊无依,被当做了祭品关在了地下室里,终日只能透过通风口窥探庙外的腊梅。直到生辰前夕,姐姐落入许愿池中惨死,妹妹顶替了姐姐的身份用新伤掩盖旧疤,装作失忆回到林家。
但他们到现在都没能脱离幻境,俞倾夭细思唯一没弄清的只有姐姐是为何落水,妹妹又与殊清观做了什么交易。
这些只有当事人清楚。
她把剑抛回给顾明霁,重新审视这位会看碟下菜的成姑娘:“你还有何话想与我说?”
成姑娘朝她勾勾手指,“你再凑过来些许。”
俞倾夭站着未动,成姑娘等不到只能叹一口气,低声道:“你知道吗?看到你就像看我自己。白天尚不觉得,如今怎么看怎么像。所以啊,莫要道貌岸然地教训我,到底你与我是一类人,装得太过就不好了。”
俞倾夭脸色黑沉。
“我绝不想死。”成姑娘突然出手扣住她的手腕拉向自己。俞倾夭早有防备,膝盖抵住她的腿弯一压,反手把她按在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划破天幕袭向顾明霁,被他迅速反应用剑格开。鬓发须白吊着三角眼的道士出现在半空中,染血的浮尘一扫,化作巨蝠再度缠上。
顾明霁和俞倾夭一人应付观主,一人制服成姑娘,配合无间。
万万没想到潜伏在夜色中青雾悄然迫近,俞倾夭被灼痛了手腕。季月山能与殊清观观主对决,但季瑜绫再勇敢也是闺中小姐,一日未脱离幻境,她仍需在人前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青雾有毒,俞倾夭一时晃神被成姑娘抓住了机会伸手推开。观主在这时飞出把俞倾夭扼住,道袍上冒出鬼影,把两人的身影一同吞噬。
顾明霁未来得及相救,眼睁睁看着黑影消散,这时的动静终于惊醒了林家众人。
“姑娘!夜里凉,你怎么不多穿件衣服就出来了?”丫鬟匆忙披衣从偏房奔出,林府其他院落也陆续亮灯。
成姑娘由着她把自己扶起,嘴角的笑尚未扬起,却见顾明霁横剑指向自己。
方才温和清隽,美如谪仙的青年此时宛若被射落了唯一的月亮,瞳孔黯淡无光,透着比剑刃更锐利的冰冷。
和俞倾夭不同,这人才是真正的疯子。
“你不能杀我!”成姑娘急忙开口,见林老夫人被搀扶着走来,眼角挤出泪来,“外祖母,季公子要杀我!快救救我!”
林老夫人深夜被惊醒,见外孙女被挟持着哭得梨花带雨,差点一口气背过去。她老眼昏花看不真切,只能勉强辨认顾明霁的轮廓:“晏良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生说,我们先把刀放下。”
顾明霁黑厌厌的目光紧盯着成姑娘,即便青雾迫近亦不曾动摇:“你们把她带到何处了?”
“我怎么知道!外祖母救我!”成姑娘哭得楚楚可怜,林府的家丁已把顾明霁围起。修道之人最讲因果,她就不信他赶在众目睽睽之下翻下杀孽。但当剑刃下压在苍白的颈项划出血痕,成姑娘才怕了,大喊道:“殊清观!除了那里还能是哪?”
顾明霁不信她,兀地出手揪住她的衣领御剑启行。成姑娘又急又怕,拼命挣扎:“我都已告知你去处了,快放我离开!我绝不要再回殊清观!”
顾明霁充耳不闻,调动灵气全力赶路。成姑娘吃了一嘴风,渐渐安静下来,又不甘心地瞅向他。卸去伪装的顾明霁更明丽耀眼,这么好看的人为何会喜欢那样恶毒的女人?
“你到底喜欢她什么?”成姑娘嫉妒地瞪圆了眼,“你看不上我,她又能比我好得上多少?无非是更会粉饰自己,心黑得发烂!”
顾明霁终于舍得施舍她一个眼神,无甚波澜:“我并未看不上你。”
成姑娘顿时大喜,连安危都顾不得,但顾明霁的下一句是:“除她以外,你们都无差别。”
大喜大悲莫过如此,她破口大骂:“你以为我为何不供出殊清观?掳走她非我,便是要给你请君入瓮!我是在救你!”
直到殊清观前,顾明霁都未再理睬她。
道观大门紧闭,里面被白雾笼罩,无疑又是一个幻阵。
顾明霁瞥向成姑娘,她冷笑道:“别以为能用我威胁观主。我们不过相互利用的关系,他需名利钱财和修炼的人牲,我回林家能替他摆平麻烦,又为他所控,如此而已。”
“你姐姐的死?”
“是我推的又如何?”她破罐子破摔道,“那日我好容易趁抽血的机会砸晕了守卫逃出,恰恰碰上了在池边赏荷的她。我们一胎同胞,凭何她能备受宠爱长大,我却要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受尽折磨?这是她欠我的,合该用余生偿还!”
一切真相已明,幻境还无破碎的迹象,顾明霁终于放弃了这个取巧之法。
他重新审视面前的道观,回忆俞倾夭牵着他的手绘下的咒印,剑刃划破指尖以血为引,以灵气为形:“破!”
血印砸向了牌匾,“殊清观”三个大字浮现出狰狞的鬼面。
他终不及俞倾夭对阵法了解,只能以力破之。被青雾灼得发黑的手握紧长剑,他用练气的修为调动体内金丹的灵气。季月山入世修行,自愿半封修为,但他要救人就必须全力以赴。
顾明霁解开了对心魔的束缚,识海里立刻响起畅快的笑声:[你总归是需要我的!把身体的主导权交给我,我带你闯进去!]
[你先配合我。]顾明霁用魔气补足灵气冲破了季月山体内的封印,此时的他在成姑娘眼里无异于修罗鬼刹,丑陋的黑鳞拱破了无暇的面容,一双血瞳被阴森的黑气包裹,她意识到自己真的惹错人了,哆嗦道了句“疯子”,躲到一旁。
修为节节攀升,灵气初时不受控,青年大胆强硬地用魔气控制灵力,黑白二色的灵流在他体内争夺主权,拱得他五官溢血。
最终锋利的长剑一左一右被灵气和魔气各占一半,顾明霁保持住了神智,挥剑劈向流血的牌匾。鬼影在剑气的肆虐下,显得不堪一击,纷纷被碾轧成沫。
大门被破开,白雾退到了殿后,两颗硕大的榕树伸长枝桠,鲜红的祈福带下冒出无数血丝凝成两只巨手朝顾明霁抓来。
顾明霁旋剑挥出,剑气划断了血手,但一息不到,断口冒出了血丝再度凝出一双巨手,眨眼间已贴到他近前,一只钳制,一只攻击。青年足尖点地后撤斜飞,识海里回忆起明月台中俞倾夭带他一次次校正的明心剑法。
剑招无须高深,只需要精绝,明确自己的攻击目标,放弃多余的招式,看准时机,命中要害。
亦不要死板,融会后贯通,心之所念剑之所及。
血手之所以难对付,在于其无限再生和无间配合。顾明霁很快便做了决定,在又一次粉碎血手后,用灵气和魔麟护住后背,以伤换伤,长剑当先劈向西侧榕树的树身。
他的举动刺激得祈福带的攻击更加疯狂,血丝倾轧而出,洞穿他的手足。顾明霁不曾动摇,一剑劈到了骨头,他再度挥剑,彻底把榕树劈断。
一股难闻的恶臭从爆开的树身中传出,方才还来势汹汹的红血丝仿佛长在树上的活物跟随着一同枯萎。繁茂的枝叶如溃败的血肉软化跌落,瞬间把地面溅落成浮满死鱼的臭塘。
顾明霁抽出长剑,刺向东侧孤立无援的血榕。未几,又一声炸响,浓雾退到了殿后,露出一片狼藉的前院。血榕炸开的坑口露出凛凛白骨,青铜大鼎被打翻后倒出了狰狞的人头,一张红纸随着腐朽的枝叶飘落,“愿得一人心”的小字在落到顾明霁手中之前彻底化作灰烬。
铛——铛——铛——
三声凄厉地钟鸣声突起,顾明霁吐了口血沫,看向分别从左、中、右三座庙宇中走出的恶面神象,面不改色地握紧长剑。
第24章 拯救师姐第24步
顾明霁与神像鏖战之际, 俞倾夭双脚离地被绑着手吊着在了刑架上,身后的锈迹斑驳的铁笼里挤着数十个神色惊惶,衣衫褴褛的百姓, 不乏男女老少, 均是被关起来放血折磨的人牲。
鞭子抽在她身上时,笼子里的人应激地蜷缩在一起, 宛若惊弓之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