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日子过得连奴婢都不如,她仍尽最大的努力养育自己的孩子。所以第一世的俞倾夭完全长成了母亲的翻版,性情天真浪漫,不识妖界险恶,还未长成,便夭折于十三岁。
第二世,她天真尚存,以为远离祸端便能得安稳,于是计划带上母亲逃离虎穴,奈何未能走远便被得胜的兄姐追上虐杀,卒于二十五岁。
第三世,有了前两世的经历,她明悟妖族弱肉强食才是生存之道,她虽母族卑微,但身上一半的妖王血脉注定无法安于一隅,于是背离了母亲的希望,主动加入少妖主的争夺战中。
她过五关斩六将,一路披荆斩棘,却因为错信了人,被背刺而亡。
第四世,她利用先知,排除了所有错误选项,诛杀叛徒,下手越发狠辣,终于在一众兄姐中脱颖而出,却在少妖主的继任仪式上被妖王阴了一把。
——“懦弱的杂种!凭你也配肖想妖王之位?”
只有得到妖王认可的血脉才能随父姓,她只是一只跟猛兽沾不上边的兔子,从降生起就没有竞争资格,所有的努力在他人眼里都是没有自知之明的笑话。
成功在即却从高处跌落,她何等不甘,带着满腔怨怒重回八岁,剑指妖王之位,化仇恨为动力加倍努力修炼。
十二岁筑基,二十岁结丹,六十凝元婴,一百五十岁踏入化神……六百岁,在妖界因夺位战而狼烟四起时,她迈入渡劫,一举推翻了妖王。
这老变态仗着实力强大,喜欢掳掠各族女子为他诞下混血孩童,然后圈养起来让他们自相残杀。
第五世,她站在王座前,就如他曾经对她所做的那般如数奉还。一身血衣的女郎当着众妖面笑颜如花,精致的绣鞋一点点碾碎他的骨头,然后把这位曾经的万妖之王丢给底下虎视眈眈的混血妖族,看着他被撕碎吞噬。
然复仇并未能让她解脱,多年下来血债累累,她与母亲决裂,老死不相往来,后由于心魔太重,修为不稳,部下被蛊惑趁她闭关期间发动叛变。
第五世,卒于八百岁,止步渡劫期。
第六世,还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复仇和权势已是囊中物亦是过眼烟,俞倾夭思定好后调整心态,把目标改为飞升。
只有飞升,才能避开死亡,让她逃离无尽重生的轮回。
有了渡劫期的修炼感悟,这一世她修为进阶速度更快,得以在更短的时间内荡平妖界,依旧把老妖王分尸喂虎。
当上妖王后,她吸取了教训,先安排好部下分工,再静心闭关修炼,最后死于飞升的天雷劫。
第七世,她以为是道心不坚,继续磨练心境,还是没扛过天雷。
第八世……
第九世……
爱恨情仇皆是过眼云烟,飞升成为执念。
她走遍妖界大地,闯过各式秘境,收集了无数功法,学会了不少秘术。
第十世,为解困境,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趟过千山万水抵达传说中的仙岛蓬莱,把正收集月露的岛主揪起领口摔到案上,逼他为自己占卜。
然云和颂久算不出,言她命理始终一片迷雾无法窥探。批命之事玄之又玄,看天赋亦看解读,无奈之下,她在万妖谷与蓬莱间往返百年,云和颂终于在一次占卜中意外得到箴言启示——
“谋事在人界。”
既然天雷注定无法通过,为何不转换思维,另择一道?
人界与妖界之间有结界阻隔,修为再高如她至渡劫也仅可撕开一道裂缝,妖身挤进人界会瞬间遭到排斥。
于是,她毅然根据前几世收集来的消息,汇聚稀世灵物塑造人身穿过结界。为了能瞒过天道,顺利融入人界,俞倾夭甚至果断封印了所有记忆,真正如一张白纸,无修为无记忆,误打误撞被姬华清带回,拜入明心宗修行。
期间但凡出一点差错,例如当年姬华清晚到一步,她便会被邪魔血祭,一身灵物溃散,功亏一篑。
“夭夭,你对自己太狠了,不过是模糊的可能,竟然敢倾尽所有。”听不出褒贬,云和颂只是单纯地感叹。
他的批命,仅是她的飞升希望在人界。而她却能义无反顾,连离飞升只一步之遥的顶尖修为,以及妖界的至尊地位,都能眼也不眨地放弃。
如今是所谓的“阶段”到了,她才逐步恢复记忆。而这些“阶段”其实是很模糊,就连云和颂本人亦无法说清,他不知道她在人界会有何奇遇、所谓的避劫要如何达成,只是依照解读让她把记忆复舒的“开关”分别设置在体内的灵物中。
随着灵骨和灵物精华淬炼出的金丹离体,“开关”被触动,俞倾夭逐步恢复了记忆,想起了与云和颂之间的交易,云和颂才能联系上她。
俞倾夭面无表情地沾湿了玉指,在桌面上勾勒符文。她花费了十世才收集到的灵物,会被觊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她来人界之前,可是听闻人族繁礼多仪,行止相比妖族的直接要含蓄许多,何曾想到相安无事了二十年,在这最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接连被夺取灵骨和灵物精气孕育出的金丹。
“盛白音应当就是我破局的关键。”俞倾夭说出自己的推测。
她沿着这条线索抽丝剥茧,继而想到一处关键:“传言当年妙兰道君曾至蓬莱为盛白音求一则批命,你可还记得内容?”
“确有其事。”那头云和颂似是笑了笑,声音轻快,“但隔的时日久远……”
二十年对于云和颂这个不知年岁的人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俞倾夭见他故意拿乔,眉间染霜雪沁冷,不客气地威胁道:“你的留一堂不想要了?我迟早会回万妖谷,届时再往蓬莱……”
“别别别!”云和颂连忙打断。留一堂是他整理卦象的地方,里面留存了他多年卜卦的记录,若真被毁了,哭都没地方哭去。
“其他人求我算卦,全都毕恭毕敬,怎的你去人界一趟,脾气更不讨喜了?”云和颂也并未真的不满,很快便正了声色道,“我确实没骗你,盛白音的卦象只做普通。若非你提起在明心宗,我想到这遭特意去翻阅,只怕早忘了。”
“你说无甚特殊?”俞倾夭下意识蹙眉。
对面传来翻阅卷宗的声音,片刻后云和颂轻声念道:“早夭之命,活不过二十。”
当年妙兰道君与盛飞光苦苦哀求他寻找破命之法,他也只道了一句“天命难违”。
俞倾夭若有明悟,瞥了眼施了禁制的储物袋,试探道:“可她活过二十了,如今我这副身体的灵骨和金丹都在她身上。”
“这不可能……”云和颂愣了下,他的占卜从未出过大错,即便命数复杂如俞倾夭的,顶多是迷雾丛丛看不真切,像盛白音这般早夭命数,几乎是能一眼看到头的。
他面上的懒散瞬时褪去,坐直了躯干,掐指推算,“大道五十,天衍四九,而留众生一线之生机②,或许是她另有机缘?”
俞倾夭并未道明夺舍之事,只吩咐:“你再给她算一卦。”
……
镜面逐渐恢复正常,俞倾夭看着自己身着血衣的倒影,眸色冷森地对视。十生十世,她走的都是与天挣命的路,更是一条注定不会有同行者的绝路。
起身把染血的衣物换下,她在闭关前最后看了眼玉符,苏和嘉的留言在不停地闪烁。
她漠然地收回视线,启动最后一层禁制,明月台彻底封锁,进入闭关期。
第30章 拯救师姐第30步
一缕清风拂过发梢, 扫洒的弟子似有所感,抬头看去,只见紫气东来, 仙鹤衔春花洒落, 霞光绽开九重天。
“天降祥瑞!明心宗又有人结出极品金丹了?”
金丹分九品,七品以上便能称作极品, 品阶越高能容纳的灵气越多, 同时代表着进阶潜力。如今修仙界修为最高的姬华清, 当初结的便是八品金丹。
“看方向像是明月峰?”有弟子不确定道,“明月峰还有何人要结丹?”
“你莫忘了还有个小怪物吗?”有人提醒他,但又很快被另一人否决, “不可能是他,一个修炼五年都只有练气三层的废物怎能够结丹?”
马上有人喊道:“是旋音殿的盛师姐!”
“盛师姐从俗世归来不到五年, 筑基没两年竟这么快结丹了?我宗又出现了具有飞升潜力的精英人才了!”
明心宗内欢呼雀跃, 而这个结果对于熟知内情的几人来说并不意外。
孤雪峰上,日出日落了几轮转。
苏和嘉面若死灰, 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走去。快到山脚时,他脚步踉跄,站立不稳,重摔在地上。
一时半会没能站起, 他卸力坐着, 茫然地抬头看向主峰方向。本洁净无瑕的白衣上散落着黯淡的血渍, 还渗杂酒液和泥泞, 早已窥不出原本的颜色。向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青簪不知何时脱落, 碎发被融化的雪水粘在了脸侧,下巴上还有新生的胡渣。
苏和嘉从来没在人前这般狼狈过, 以至于他尚未靠近旋音殿,就已经被闻讯而来的盛飞光拦下。
“师……尊?”苏和嘉溃散的瞳孔定定看了一阵,才后知后觉地开口。
盛飞光脸色凝重,观他灵息尚且稳定,稍稍放心了些,又闻到冲鼻的酒气,目光复杂地道:“你这是又去……罢了,先回居处休息,这里的事无须你操心。”
“我想先见师妹,请师尊允准。”苏和嘉仿若没听到一般,目光移向旋音殿的大门,喃喃道,“我没帮到她,反而……”
他失信于她,得当面道歉,然后再去明月台赎罪。
“她现今在闭关。”
苏和嘉憋了一肚子话尚未交代便叫盛飞光几个字堵了嘴,难以置信道:“阿音不是……”
不是要死要活,痛得都下不得床了,如何能静心闭关?
“已经过去五年了,你尚在自欺欺人,成何体统!不务正业,只会躲避买醉,何曾有半分宗门首席的典范?”盛飞光观他这般模样,岂还有不明白的?当即眼前一黑,好容易通过闭关压下的心魔顿时钻到了空子,血气有上涌的征兆。
从姬华清突然出关,把沾血的金丹递到他手中,再说了一番云里雾里的话,让他务必只字不漏地转述给苏和嘉时,盛飞光便有不好的预感。
他一开始还不愿相信委以重任的爱徒会是对未婚妻下狠手的负心人,又或许心底更不愿相信的是——他善良纯真的音儿会怂恿师兄挖他人金丹。
盛飞光能掌明心宗数百年,并非真是个糊涂人。多数时候他应机立断,否则也不会在当年爱妻死后的痛苦中,毅然做出把六岁的女儿送离身边的决定。
并非是他不疼爱盛白音,而是他更怕她如箴言所诉早夭。
所以水牢那回,他内心清楚自己是在算计俞倾夭,却也是音儿深受蝎毒所害,除了换能百毒不侵的灵骨,别无他法。但这次,他知道盛白音换骨后身体康健,并不存在所谓的排斥导致剧痛难忍、危及性命之事。
可盛白音终究是自己的女儿,是妙兰拼了命也要留存的血脉,盛飞光脑海里一时涌现出音儿刚出生瘦的像猫儿似的,以及恢复健康后笑盈盈喊自己“爹爹”的模样。
他立身不正,心魔缠身是活该,对于爱徒重蹈自己的覆辙无法说出任何指责的话,只叹息了一声,瞬间像老了十岁,眉间透出倦怠,背转过身去:“当年明心雾异动,一众被困的长老和弟子均被吐出。她醒得早,但伤势过重必须得闭关静养。金丹是她闭关前托仙尊转交,而阿音容纳后立即决定闭关冲击金丹,如今已经进入尾声了。”
“为何?”苏和嘉闻言心胆俱裂,甚至连礼仪都抛在脑后,打断盛飞光的话追问,“她伤得很重……可还、还好?”
他动的手,难道真不清楚吗?
被信任之人背叛,生生剖出金丹,又落入明心雾中,无药救治还得在问心境中一次次面对自己最痛苦的记忆,如何能好得起来?
苏和嘉颓靡地跌坐在地上,目中失去神采,喃喃自语:“是我对不起她,等她出关后,我定然……”
盛飞光合上眼,运气把翻涌的气血压下,想起姬华清交代的话,有了决断。他想过压下不表,但这些年下来,苏和嘉心境大乱,宛若盲头苍蝇寻不到出路,俨然没有昔日身为宗门大弟子的风采。
是要亲手挑破毒瘤,即便有可能毁掉自己重视的弟子,还是埋下后患看着他混沌过日,这是姬华清没有直接应俞倾夭的约定,而转交给盛飞光,让他来做选择的难题。
某种程度上,姬华清更加恶劣,徒弟没教好师父也有过错,他把盛飞光也拉下水,让他不得不去做这个恶人。
——“我失去的不过是金丹,师妹可不能丢了命。
大师兄用心良苦,即便我们有缘无分,我亦不忍他白忙活一场。”
复述时,盛飞光几乎能联想到俞倾夭是以何等表情和姿态说出这番话来,正如心魔化作少女在地牢中五花大绑地对着他微笑。
世上有一种“温柔”没有刀刃,却能撕开最后的遮羞布,让卑劣无处可藏,杀人诛心。
——“我愿成全他们,所以我们的婚事作罢,此后君行阳关道,我过独木桥,一别两相欢。”
最后一丝侥幸被撕碎,苏和嘉宛若五雷轰顶,连唇瓣都失去了血色,颤抖越发明显。
盛飞光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纵然不忍,但清楚此事已无转寰余地。
他忍着识海的刺痛,完成姬华清交代的最后一件事,从袖袋中把一块通体雪白、刻工精细的龙凤祥云玉佩取出:“这是当年订婚交换的信物。事已至此,你们的婚事只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