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先响了三下,再不急不慢地偶尔叩一声,十分有耐心地等她应门。
俞倾夭清理了手上的碎粉,掀起锅盖挡住缺了一角的石案,面无异色地走到院前。
隔着门扇飘来饭香,俞倾夭方拉开门便看到一个用花布包了鬓发的年轻妇人,手里捧了两个碗,殷切对着她笑:“顾娘子,我来给你送饭食了。”
俞倾夭看着碗里素菜馒头和焖鸡肉,一时无话。
妇人以为她是不喜欢,连忙道:“顾娘子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告诉我,月山先生临走前都嘱托好,也给我们留了足够的银两了,我们自己没有的,可以去市集上买。”
又是月山先生。
俞倾夭摇头,接过了碗筷:“谢了。”
“顾娘子不必客气。”见她接了,妇人松了口气,又笑了出来,“娘子嫁了个会疼人的,以后好日子多着。饭食吃完了也不用洗碗,放到门口,我晚点会自行来取。”
俞倾夭看着她一路回到十丈远的那户人家里,进门了才合上了院门,低头盯着食碗蹙眉。
妇人的手艺应当不错,馒头看着香糯,焖鸡也入味了,偏生她明明饥饿却生不起半点食欲。
若是半点不动,只会让妇人接下来更费心思去研究她的口味,潜意识里俞倾夭不想惹来麻烦,也不想让人为难。
于是,她想到要找个地方把饭食倒了,再把空碗放到门口。
俞倾夭第一眼看中的就是小花园后方,因为有灌木丛挡着,即便院门敞开,不走进来绕后细看的话是发现不了这里有挖掘的痕迹。
但当俞倾夭捧着碗走近时,却发现这里有一块地方的泥土颜色与周遭有区别。她当即把食碗放到一边,捡起一截树枝把土翻开,一股酸味溢出,里面竟是腐烂的食物。
她捂着鼻子,继续挑拣,发现除了跟食碗内相似的食物,还有一些鸡毛和猪骨,眼神渐而凝重。
这对“夫妻”受村人喜爱,与他们来往甚密,但选择居住在边缘的偏僻处。院内简陋但有格调,说明居者不以农长,但涉猎略广。有灶房但又蒙尘,至少说明这位顾娘子不会煮食,要么是设给别人看的,要么就是那位外出的月山先生需要用到的。
“她”,这位顾娘子,有一身怪力,不善言语,性格略微孤僻但似乎性情和善。这点从她一路少话,但村里人包括孩子都无人觉得奇怪,还与她亲近攀谈可见。而她似乎从前就不吃熟食,且偏爱生食。会偷偷掩埋掉食物,说明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的癖好,她清楚自己的异人之处。
在所有人口中都对“她”很好的月山先生又是否清楚这一点?若不清楚,他们间秘密不少,情谊不见得有多真。若清楚,为何自己离开了还特地交代邻居送食?
俞倾夭把泥土重新覆盖好,端着空碗放到门口,锁好门,然后回到屋中,细致翻看。
屋内摆设精简,没有任何易碎的瓷器摆设,多以木石家私放置。案上放置了不少书目,以游记和话本居多,俞倾夭弯下腰才在角落里翻出了几本道经和剑谱。
俞倾夭挑出了剑谱。
《明心十二式》。
她在封面处顿了顿,翻开。一式一个章节,最基础不过的剑招,旁侧有小字标注:“至臻至简,自此勤勉,万变不离其宗”。
她很快翻完,指尖划到了游记,认出了小字的字迹,力透纸背,风骨卓然。
“季月山。”俞倾夭轻声念出这三个字,她总算知道了月山先生的全名,望向桌上的笔墨纸砚,突然很想写点什么。
她没去压抑这个冲动,研墨随心而为。
季月山季月山季月山季月山季月山……等回神时,已几乎写满了一张纸,字迹算得上工整,有几分小字的风骨,可以想象曾有人牵着手一笔一划地教“她”习字。
俞倾夭灵机一动,从白纸下层果然翻出一沓写废了的纸张,上面全是季月山的名字,开始还散漫细致,到了后面开始潦草走形。
她又看回自己写好的那张纸,目光落在最后三个字上:“‘顾明霁’又是谁?”
好像快要想起什么,但沉心追溯又无果。
她转去了寝房,一推开门,悬挂的风铃便被撞响,正对着的就是偏榻,仿佛那个在窗台前沉迷书册的人能够第一时间看过来。
雕刻着梅枝雀纹的衣橱里整齐地叠放了多套女子的裙衫,男子的轻衫被挤到了角落,没有华美的坠饰,但衣料皆光滑柔顺,刺绣以暗纹为主,质地轻盈。
她看向梳妆台,铜镜里的女子生得十分美貌,无须脂粉修饰,已是灵气逼人。一双浅眸尤为出众即大又圆,眼尾收束时线条凌厉,本该显出几分凶,但因过分清澈而透出了天真慵懒。
俞倾夭拉开了抽屉,里面整齐地罗列着钗环,她的识海在这时多出了一段记忆。
“她”坐在梳妆台前,身后是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男子,身量高大,月白的轻衫拢着劲瘦的腰背,修长的手指握着玉梳为她轻拢鬓发。
看不清他是如何动作的,指尖跃动间灵动优美得仿佛一场剑舞,及腰的黑发盘成了慵懒的螺髻。
“她”笑着伸手到抽屉底下摸出了一支簪子,嗓音明快:“季郎,我要戴这个。”
俞倾夭躬下身,按照记忆里的位置,果真在底下摸出了一个锦盒。
刚一打开,里面就滑出一张纸条——
“呀,被杳杳提前发现了。”
仿佛能想象到那人是如何亲手雕刻好玉簪,又是怎么偷偷藏起来,期待她在他不在时翻出来,满眼笑意。
第35章 拯救师姐第35步
俞倾夭继续翻找, 从房间里翻出了很多小玩意,有那种一看就像逗小孩儿玩的解连环、银绣球,也有像玉簪、莲盘那样的手作。
最终从房间里找到季月山相关的物事不多, 反倒很多是留给顾杳的。
俞倾夭用摊在床榻上的绒布把这些小礼物全部包好, 抱在了怀里。出门时她恍惚了一瞬,抬起头时发现天尚蒙蒙亮。
经过邻居门前时, 年轻妇人咬着花布边走边包头, 晨起准备喂鸡, 看到她招呼道:“顾娘子怎的今日起这么早啊?晨食还没开始做,简单吃蒸馍馍可好?”
“不吃了。”俞倾夭从袖中摸出院门的钥匙交给她。
“这是什么?顾娘子?”妇人反应过来追出时,人已经走远了。
出村的这一段路间, 天色逐渐明亮,景色也在苏醒。
俞倾夭又遇到了昨天讨糖的小孩, 他瞅到了包袱里露出了泼浪鼓:“顾娘子, 这个可以送我吗?”
“不行。”俞倾夭没怎么犹豫便拒绝了,拿出锦囊把剩余的糖果全部倒进他手里, “拿去跟其他人一起分吧。”
“谢谢顾娘子。”小孩喜滋滋地走了。
她把空下的锦囊也放进了包袱里,和季月山送的东西都放到一起。
到村口时,俞倾夭遇到了准备去赶集的村人,牛车即拉着货也拉着人, 塞得满满当当。车上的人看到了她, 本就挤得没地方还硬是多挤出了一个位置:“顾娘子, 跟我们一起去市集逛逛吧。”
俞倾夭摇头, 拢了拢手中的包袱:“我要走了。”
她声音不大,但该听到的都听清了, 顿时牛车也不走了,还有人从车上跳下来, 诧异道:“顾娘子你要去哪?”
“找季月山。”俞倾夭淡声道。
“可先生说了让你在这里等他,他很快回来。”村人连忙挽留。
俞倾夭依旧摇头:“不等了,我要去找他。”
她已经全部想起来了。
身后着急追赶来的人声忽而远去,俞倾夭很快来到了她最开始出来的地方,摸到那抹结界,抱紧手中的包袱,一头撞了进去。
粘滞的黑雾再度把她包裹,但这一次不同的是,她看到了另一个身影在与黑雾化作的人影搏杀。
不知已孤身奋战了多少,少年浑身沐血,下垂的眼眸在青灰与赤红间闪烁。在发现她后,他砍倒了一个黑影后侧过头,脸上覆了淡淡的疤痕和新鲜的血痕,嘴角挤出了笑容企图让她心安,但他或许不清楚,现在的表情笑着比哭还难看。
俞倾夭没说话,最终少年摇摇晃晃地朝她走来,低眸看着她,似是想抚平她紧蹙的眉头,但看到自己被血污涂脏的手又放弃了。
“杳杳,对不起。”他抖着唇道歉。
他念的是杳杳。
俞倾夭垂眸,把一直搂在怀里的包袱递给他。少年愣了好一会儿,才抖着手接过来。
在他掀开绒布的刹那,玉簪、绣球、泼浪鼓……所有的小礼物化作了白光,渐渐拼接成一把七尺长剑。
“清风剑。”顾明霁识海里自动冒出了这个词,被掩盖的记忆明晰,他面对迫近的黑雾选择拔剑出鞘,瞬间爆发的光芒驱散了黑夜。
与此同时,他们一同看到了清风剑幻境中的后续片段。
季月山和顾杳,两人相识于旅途,一人入红尘历练,一人刚化形走出魔渊,差距在于阅历。顾杳空长几千岁,但更像一张白纸,而季月山走遍千山,反倒能是更博闻的一方。他们性情上一拍即合,皆是敢爱敢恨、肆意烂漫之人,不在意对方的身份,愿意结为连理,同生共死。
季月山被师兄盛飞光以师尊破关失败、命在旦夕为由,骗回了明心宗。结果迎接他的事精心布置的拘仙阵法,他被扣下充当诱饵,吸引世间最后一条化形的魔龙前来自投罗网。
刚生产完的顾杳把龙蛋用秘术藏进落日渊后,明知有诈,亦毅然打上明心宗救夫。
最终季月山挣脱了束缚,为顾杳挡剑而死,顾杳连杀了明心宗宗主及多位长老后自知无法逃脱,为避免被拘住搜魂,暴露她藏起的孩子,选择自||爆,用余力拉下半个明心宗陪葬。
这一“诛魔”之战中,季月山夫妇身死,明心宗亦损失惨重,大半精锐覆灭,所以彼时资历尚浅的盛飞光和姬华清才能凭借功劳分别当上宗主和长老。
而他们,一个出卖了季月山,用季月山和魔龙交往之事邀功,一个作为季月山彼时最信任的师弟反手给了他致命一击。
此时落在顾明霁手中的清风剑,是当年顾杳用脱落的鳞甲结合天灵地宝为季月山打造的灵剑,赠与他的定情信物。
因为同出一源的缘故,它天生亲近顾明霁,遁入剑冢百年,一直在等他。
顾明霁咬紧了唇瓣,低头埋进了俞倾夭的肩上,还是有大滴的泪水滴落到手背、滴落到清风剑上。剑身闪烁了下,发出了微微白光,好像试图想安抚他一般。
顾明霁终于忍不住呜咽出声:“师姐……”
有太多的情绪在攀升,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说他原来不是怪物,他有爱他的爹娘,他曾经也是被父母寄予厚望的孩子。光风霁月、稳重成熟如季月山知道他的存在后,会高兴地抱起顾杳转圈圈。因为控制不住力气,一不小心就容易碾碎点家具的顾杳怀孕后,连走路都要把先碎石踢开,害怕磕碰到。
她会担忧地摸着肚子:“杳的本意是幽暗无踪,名字真是一门玄学。季郎,我希望我们的孩子能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他便去彻夜翻阅典籍,回来时列了一张纸备选:“‘明霁’如何?意为雨雾透光,希望他即便经历过晦暗痛苦,最后也能走出困境,看到希望。”
他带着这个名字和顾杳的封印,在五百年后孵化,在懵懂中走进了这个已无他父母的人间。
俞倾夭抬手搁在他的背脊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安抚着,“明霁,是他们给你取的名字。你……不要辜负他们对你的期待。”
所有碎片散落后,清风剑的考验也结束了。
顾明霁抹干了眼泪,眼眶还是红得发肿,他轻拥了俞倾夭一下后迅速放开。两人从幻境中抽离,刚一落地,便发现面前多了一具尸体。
顾明霁一眼就认出了是在进秘境前阴骘地盯着他们的金俊力。他仰躺在地上,面容扭曲,势利眼几乎睁圆了,胸口被洞穿了一个大洞,俨然已经绝息。
灵剑对剑主均会设幻境考验,但剑冢对灵剑有压制,它们最多伤人,但不至于杀人。加上不许同门相残的规定,剑冢内出现死人并非寻常。
俞倾夭蹲下来破开残布,查看他身上的伤口,认出了覆在致命伤上的不纯是灵剑杂乱无章的攻击,用的似乎是明心剑法,这便有趣了。她正在再细致检查之际,迎面走来了苏和嘉和盛白音一行人。
三日时间将近,不管有没有获得灵剑青睐,都会被传送到剑冢出口附近。
盛白音一脸得意,反观苏和嘉面色苍白,眉头紧蹙似是在忍耐着某种难言的痛楚。他跟盛白音之间的距离也很微妙,似是故意拉开,不像从前那般像老母鸡把她护在身后。
俞倾夭想的没错,他们两人在赤渊剑的幻境里遇到了至少对于苏和嘉来说是难堪的事。
时间倒回到两日前。
盛白音自称“听”到了灵剑的召唤,苏和嘉与一众愿意跟随的弟子护送她来到古墓前。这时,他身上龙凤祥云玉佩突然出现异色。
龙凤祥云玉佩本在他与俞倾夭定亲时一分二,后婚约取消,凤佩被退还,两半皆被他收起随身携带,妄想的是有一天能够重新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