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我有一事不解,之前李文华参他畏敌怯战贻误战机,当时皇上都没处置,如今张廷彝打了胜仗,纵然有过也能将功折罪了,为何反而会被押送京师?”陈绮梦问出了自己的心中疑虑。
朱翊珩抿了一口茶,淡淡道:“若他输了或许还能活命,如今赢了必死无疑。”
周嘉南与陈绮梦对视一眼,皆不解此话何意,遂异口同声问道:“为何?”
“李文华应当是算准了张廷彝会打赢才参他,罪名是他贻误战机,贪墨军饷,奏疏先至而后胜,依皇兄的性子,便是认定他能胜却不战,坐实了养寇自肥的罪名。你若是想救他,还是绝了念头吧,他这次必死无疑。”
朱翊珩大概猜的到钱尚都说了些什么,李文华是钱尚的干儿子,两人里应外合给张廷彝做的死局他安能逃脱!
有功不赏,而以冤戮,有过不罚,而以厚遇,稔倭毒而助之攻,东南只怕要大乱了!
梦娘不死心,继续问道:“若是清流肯为他说话呢?”
“姜川不会替他说话的,至于其他人,说了也没用。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忍。”
钱党了解成明帝,朱翊珩更了解他,他此时已经想到了一个主意,能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让这些疯狗互咬,自己就等着坐收渔利。
“对了绮梦,你找的那个叫叶道成的方士是什么来头,他这样疯疯癫癫的本王如何把他引荐给皇兄?”
梦娘闻言笑了笑,她对叶道成自然有信心,故而胸有成竹道:“殿下不必担心,他有分寸的,正经起来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他与我爹有私交,他的忠义我可以用性命担保。而且不需要殿下引荐,我有法子让他能自己去宫里,殿下静候即可。”
朱翊珩点点头,对周嘉南道:“你回宫查一下跟李文华一起上奏本的那个御史是什么开头,怕是不简单。”
“是。”
正事办完,朱翊珩目光落在梦娘身边的雪心身上,装作漫不经心问了一句:“沈云舒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梦娘眉头一蹙,却还是扯了个笑脸道:“我让她留在教坊司照料生意,殿下有事找她?”
“没有,本王就是随便问问。”
梦娘这种在风月场里打滚的人自然看得出朱翊珩绝不是随便问问,既庆幸今日没让沈云舒跟来,又不免担心以后,便连忙起身请辞:“殿下若没有别的事,梦娘先行告退了。”
“去吧。”
朱翊珩看着梦娘离开,才对周嘉南道:“若是张廷彝交由东厂来办,你切记不要手软,差事办的漂亮,你才能保住东厂提督的位置,才有机会进司礼监,这才是最要紧的,知道吗!”
周嘉南眉目低垂道:“奴才明白。”
朱翊珩拍了拍他的肩膀,关怀道:“你如今新官上任,眼红的人多,更要小心,不能给人留下把柄。”
“是,奴才明白。”
“本王看你这段时间一直忙着,连你那个宝贝妹妹都没空看了!”
周嘉南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正是,等忙完这几天,我一定抽时间去看云舒。”
“你妹妹今年多大了?”
“再过几天就十五了。”
朱翊珩装作浑然不知,继续轻描淡写的问道:“这么快,及笄可是大日子,你这个做兄长的可不能缺席,是哪天来着,本王可不想搅了你们兄妹团聚。”
“八月初六。”
八月初六,终于得到想要答案的朱翊珩嘴角也扬起了弧度。
第62章 雨打梨花深闭门(二)
沈云舒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那天晚上, 她拿着刀砍向农户,他却忽然睁了眼,夺下了她手里的刀, 如同往常一样,从地上抄起一根棍子就将她按在地上打。打了好久, 他似乎还觉得不解恨, 转身捡起扔在地上的菜刀朝沈云舒走过去,沈云舒拼命想往门外爬, 却不知为何动弹不得, 只能眼睁睁看着农户那张狰狞的脸越来越近, 他用那双满口烂牙的嘴恶狠狠的说道:“想跑?老子把你脚剁了看你怎么跑!”
沈云舒拼命摇头求饶说自己再也不敢了, 可那把菜刀还是落了下来,剧烈的疼痛让她猛地惊醒,她忽的坐起来,看着四周陈设才知一切不过是场梦,闭上眼长舒了一口气。
雪心洗漱完一进屋就看见刚才还熟睡的沈云舒, 此时居然闭着眼睛坐了起来, 还面色苍白, 满头大汗, 赶紧走过去想试试她是不是发烧了。谁知手刚放到她额头上,沈云舒就猛地睁开眼往后躲开, 只留下雪心悬在半空中的手。
“云舒,你这是又做噩梦了?”
沈云舒这下彻底清醒了, 便擦了擦额头的汗, 冲雪心笑了笑, “我没事。”
这样的梦她已经不知做了多少次了。
雪心见她脸色好了点,猛地拍了一下脑袋似是想起了什么, 喃喃道:“怎么醒的这么早?我还没准备好呢!”
“准备什么?”
“你先把眼睛闭上!”沈云舒不明所以,却被雪心强行合上了眼睛,雪心在一旁翻箱倒柜还不忘回头抽查沈云舒,“不许睁眼睛,我可看着你呢!”
沈云舒嘴里答应着,“好,不睁。”却还是暗中将眼睛眯起一个缝偷看,只看见雪心似乎在藏什么,却看不太真切,正想睁眼细看,雪心猛地回头,她只能乖乖闭了眼。
“把手伸出来。”
沈云舒依言伸出了手,随即只觉得掌心一阵冰凉。
“好了,可以睁眼了。”
沈云舒睁开眼,只见一个红玛瑙细镯躺在手心,不由得抬头疑惑道:“这是送我的?”
“对啊,喜欢吗?”
“喜欢。可是,这不年不节的,为何突然送我礼物?”
雪心坐在床边,捏了捏沈云舒的脸道:“你是睡傻了吗?今天是你生辰啊!”
沈云舒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八月初六,自己的生辰,上个月哥哥还说要来给自己过生辰,居然差点忘了。
雪心看她像个呆头鹅一样坐着没反应,就直接把镯子给她套到了手上,然后把沈云舒的脑袋扳正了说道:“这个呢是我给你准备的生辰礼物!虽然比不上你手里带的那个精致值钱,可也花了我不少钱呢!你可不许送给别人!更不许扔了!”
沈云舒眼里忽然闪了泪花,一把抱住了雪心,感激道:“雪心,谢谢你。”
“谢什么。”雪心抚了抚沈云舒的背,“云舒,不许哭,送你个镯子就哭,太没出息了!快起来,我给你梳个好看的发式。”
沈云舒仰了仰头止住眼泪,跟着雪心坐到镜前,雪心为她梳了一个桃花髻,然后从柜子里拿出一套粉色纱衣罗裙,“还有这个,也是我给你买的,你快穿上我看看。这可是现在京城里最时兴的样式!”
纱衣价贵,沈云舒从来没穿过,饶是姑娘月前为她和雪心一人做了一件,她也觉得不合身份便没穿。今日被雪心如此装扮,哪里像是伺候人的小丫鬟,倒活像是个官家小姐。
雪心绕着沈云舒看了一圈,喜上眉梢,明显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十分欢喜的推着沈云舒走出去,“咱们快走吧,姑娘还等着呢!”
梦娘看见沈云舒今日的打扮也觉得眼前一亮,拉着她的手笑道:“这才不到一年,我们云舒都长成大姑娘了,以后也要多这样打扮打扮,真好看。”
梦娘说罢签着沈云舒走到桌前,拿起一个精致红木盒子递给她,“云舒,生辰快乐。”
“谢谢姑娘。”沈云舒接过盒子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套纯金的头面,金灿灿的竟有些晃眼,吓得她连忙塞还给梦娘,连连摇头道:“姑娘,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梦娘拉过她的手,将盒子再次推回她手上,柔声道:“这有什么贵重的,女子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及笄礼,你父母既不在身边,我呢就算你长姐,这都是姐姐应当为你准备的。云舒,你不要总想着给我省钱行吗!”
沈云舒一直觉得梦娘对她太好了,好到她不知如何能还的清这些。
梦娘帮她理了理头发,继续道:“本来想送你簪子的,可一想你哥哥应该给你准备了,我就不送了。云舒,从今天起你就是大姑娘了,我希望今后你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将来能遇到一个一心一意爱护你的好郎君,我才好放心把你交给他。”
沈云舒紧紧抱住了梦娘,梦娘摸着她身后的头发,小声道:“云舒,你长大了,不要再靠近一些不该靠近的人,他那样的人是没有真心的。”
沈云舒抱着梦娘的手忽然一僵,她知道梦娘说的是谁,她也知道梦娘说的或许是对的。
梦娘知道沈云舒脾气倔,未必听得进去,便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今天呢,什么都不用做,什么也不用想,就去街上好好逛逛,费用我全包,去吧。”
沈云舒上一次过生辰还是九岁的时候,那时候弟弟还没出生,母亲也还没生重病,娘亲给自己做了新衣服,爹爹也送了自己一个磨喝乐,连一向疾言厉色的祖父都送了两句不咸不淡的吉祥话。一个月后,娘亲就怀了弟弟,再后来就没人记得自己的生日了。渐渐的连自己都忘了。
今天她十五岁了,又有人给自己过生辰了。
真好啊,这世上还有人愿意把她放在心上了。
京城最繁华的街市莫过于前门外大街,商铺罗列在街市两侧,车水马龙,商客行人络绎不绝,有人卖真假参半的古董字画,有人卖稀罕的番邦瓜果,有人卖各式各样的糕点吃食,沈云舒买了一串糖葫芦,一个糖人,一口酸一口甜,高高兴兴的看着各种新鲜玩意。
她走上一座拱桥,用手臂支着脑袋半趴在栏杆上,看着桥下来来往往的行人,热热闹闹的,心里也觉得欢喜,她又咬了一口糖葫芦,目光扫到街角,忽然看见一辆马车停在那,正疑惑时,马车的帘子一角被掀了起来,马车里的人似乎在冲他笑,沈云舒看的分明,是朱翊珩。
她装作毫无察觉的转头看向另一方,然后不动声色的拔腿就走,刚走过一条街,就被人拦住了去路,来人的声音带了几分愠怒,“沈云舒,你没看到本王吗?”
沈云舒心虚的不敢抬头,只能咬着糖葫芦含含糊糊的说道:“殿下,你怎么来了?”
“我刚好路过,就看到有人刻意躲着我。”
沈云舒连忙狡辩道:“我没有,我是真的没看到。”
朱翊珩当然知道沈云舒在鬼扯,可目光却在打量到沈云舒的新衣服新发式时别过头,强压着眼底眉梢泛起的笑意道:“你今天怎么穿的这么…这么招摇…这是替你家姑娘采买东西。”
“没有,我就是随便逛逛。”
“本王闲来无事,陪你逛逛吧。”
“那个……殿下,实在抱歉,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事没办,我得先回教坊司一趟。”
说罢转身准备脚底抹油开溜。
“站住!”
沈云舒只得转身,挤了个笑脸道:“殿下我真的有事……我……”
说话间朱翊珩越走越近,沈云舒偷偷后退却被当场抓包,朱翊珩拽住她的胳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在躲着我,本王回京十几天了,你连个面都不朝,昭昭还等着你教她写字呢!自己揽的活自己负责,别指望我替你做!”
“我怎么敢躲着殿下,再说也没这个必要,我是真的不得空。”
朱翊珩俯身凑到她面前,似笑非笑道:“好啊,那你陪我去街上逛逛,我就信你。”
“那殿下先放开我。”
朱翊珩故意又凑近了一点,看着沈云舒脸唰的红成一片,有些得意的笑着松开了手。
沈云舒以怕影响王爷名声为由头,换了一条没那么繁华拥挤的街道走,朱翊珩的心思当然不在道路两旁的商贩身上,而在身边这个眼神闪躲的小姑娘身上。
她今天,还挺好看的。
两个人沉默着走了一会儿,忽然身后马蹄声传来,有人大声喊着:“锦衣卫办案,速速让开。”
只见八九个锦衣卫押着两辆囚车经过,囚车里的犯人身着囚服,头发散乱,身上还有伤痕,脸上却是正气凛然,不容侵犯。
“这两个人是谁啊?”沈云舒问道。
“浙直总督张廷彝和浙江巡抚李子成。说起来去年这个时候,我们还在一起督察浙江的赈灾贪墨案,我走之前还说再好好干几年就该入进京阁了,到时候还能再见。谁知道才不到一年,就再见了,却是这样的方式。”朱翊珩唏嘘道。
“成明七年浙江旱灾,我还见过李大人,那时候他来钱塘赈灾,当时县令去了杭州公干,还是祖父接待的他。他是个很好的官。张大人也很有名,我们浙江的百姓都很感激他,若不是他一直抗击倭寇,还不知多少百姓要死在倭寇手里。”
沈云舒说着看向囚车的方向,若有所思道:“所以好人,一点用都没有。还不如当个贪官,起码自己活的长久。纵然做到封疆大吏,战功累累,命,也没比我们值钱多少。”
通敌卖国的高官厚禄,一心为民的掉了脑袋,这世道,烂透了。
朱翊珩听出了沈云舒话里的丧气,便用胳膊轻轻撞了她一下道:“沈云舒,你能不能有点十五岁小姑娘该有的天真可爱。走吧,别看了,带你吃饭去。”
沈云舒低头咬了一口糖人,喃喃道:“我不去,殿下若没有别的事就放我回去吧,我困了。”
朱翊珩看她心意已定,只能退而求其次问道:“那你那天在通州答应我的,中秋跟我一起赏月看烟火,还算数吗?你不会又找个借口躲起来吧!”
“算数的。”
朱翊珩这才松了一口气,对沈云舒道:“我可以放你走,但你得先把眼睛闭上。”
沈云舒警惕的后退了两步:“你要干嘛?”
“本王让你闭上就闭上。光天化日的,本王还能吃了你不成!”
沈云舒只能不情不愿的闭上眼睛,朱翊珩从怀里拿出准备好的玉簪小心翼翼帮她插到发髻上,沈云舒感觉到了动作的同时,朱翊珩的气息也越来越近。她偷偷睁开眼,看见朱翊珩的喉结就在自己面前咫尺之距,她只能僵在那一动不敢动,因为稍一挪动就会触碰到他的肌肤,朱翊珩的气息扫过沈云舒的额头,好在只有片刻,朱翊珩就结束了动作,站回了刚才的位置。沈云舒伸手摸到自己头上平白多了一个玉簪,小声道:“殿下,你这是?”
“本王今天路上随便买的,本来预备送给我侄女嘉善,谁知遇见你了,就送你了。就当作是本王送你的及笄礼了。”
沈云舒抬头,对上朱翊珩视线的一刻复又垂下了眼眸,“殿下怎知今天是我的生辰?”
朱翊珩耸耸肩,不以为意道:“你哥哥天天挂嘴边,想不记住都难。”
“云舒谢殿下。”
朱翊珩有些犹豫的问道:“沈云舒,前几天,皇兄召我进宫,跟我说想为我跟姜次辅女儿赐婚,你觉得怎么样?”
沈云舒手里的糖人忽然一抖,险些掉到地上,随即整理了一下表情,故作轻松道:“我觉得挺好的。”
朱翊珩不可置信的看着她道:“你说什么?你觉得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