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舒探出脑袋四周看了看道:“没错啊, 这就是碧溪茶舍。”说着便跳下了马车, 从仆从手里接过灯笼给梦娘照明,伸出手道:“姑娘, 就是这里,徐大人已经到了。”
梦娘心想沈云舒办事向来谨慎, 便放下戒心扶着她的手下了马车。两人方绕过马车, 走了一段, 便看见了一个男人的背影。沈云舒刚要喊人,梦娘却死死攥住了她的胳膊, 转头看向沈云舒,红了眼眶压低声音问道:“你知道他是谁对吧?你跟他串通好了把我骗来的!”
沈云舒想抽回自己的手却失败了,只能叹气道:“姑娘,你心里根本就没放下柳大人,何必自欺欺人呢!柳大人马上就要离开京城了,他只是想再见你一面,就算不能在一起,你也应该亲口跟他说清楚啊!”
梦娘听到柳宜年要离开京城,手一松,沈云舒赶紧把手臂抽了出来,随即把手里的灯笼塞给梦娘:“见不见随你,我去那边把风!”
梦娘还未来得及反应,沈云舒已经跑远了。她提着灯笼站在原地,犹豫良久才缓缓转身,向前走了几步。他就站在离她十步远的地方,长身玉立,似乎是在望月,又似乎在思量什么。
她已经多久没有这么近的看过他了呢,虽然只是遥遥一个背影,她就站在那里,不敢上前,也舍不得走。柳宜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蓦然回了头,只见一个少女提着灯笼,昏黄的灯影映出一张芙蓉面,他生怕眼前人只是梦幻泡影,疾步走过去,在她还未来的及逃走时一把拉过她将她拥入怀里。
还好,不是梦。
柳宜年的声音因为过于激动而有些颤抖,“念真,我终于见到你了。”
梦娘眼中一滴泪划过,念真,还是父亲为自己取的小字,已经很多年没人这样叫她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柳宜年的身上还是熟悉的沉水香的味道,闻着让人很安心。她伸出手想回抱住他,手臂却在半空中停住了,她贪恋这个温暖的怀抱,可如今的她,还配拥有吗?她闭上眼,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用力推开了柳宜年,温暖抽离的那一刻,她只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也抽离了自己。
她抬头望着柳宜年,一步之遥,他还跟从前一样,如玉君子,微风吹过,她闻到了自己身上的香粉味,她忽然觉得此时此刻浓妆艳抹的自己,一身的风尘味。她羞于面对柳宜年,转过身去,不敢再看他。
“念真,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梦娘仰头忍住眼泪,强撑着笑了笑,“好?好的不得了!每天都有不同的男人陪我睡觉。柳大人,看到我如今的样子,很失望吧!”
柳宜年心里一阵刺痛,不是因为难堪,而且因为心疼。这些话他听着都这样难过,她又是怎么熬过来呢?她那样骄傲高洁的一个人,如何忍过日复一日的羞辱与折磨?
梦娘仰头擦了擦眼泪,端着一脸冷漠的转过身,“今日我既来了,有些话便与柳大人说清楚。我们的婚姻之约早已作废,你如今状元及第,登阁拜相指日可待。你放心,我不会让从前的事阻了你的青云路,断了你的好姻缘。”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柳宜年急得想牵住她的手。
梦娘甩开他的手冷声道:“可我是这个意思。柳公子,你是状元,是翰林院修撰,将来是要入馆阁的。我是官妓,这一辈子都要在风月场里打滚的,我们不是一路人,从前那些事我都忘了,你也忘了吧,这样对你对我才是好的。”
“忘?你要我如何忘?从我八岁第一次见到你,我们之间十年的点点滴滴你要我从哪里开始忘?”
柳宜年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块玉佩。当初陈家和柳家的文定之礼是一对玉佩,两块合在一起是花团锦簇,团圆美满的意头。
“念真,你还记得吗?我们的这对玉佩是你亲自画的样式,我去找工匠一点一点刻出来的。这几年,我一直贴身带着,从未离开我片刻。”
梦娘低头看了一眼玉佩,眼中有泪光闪过,面上却冷笑道:“是吗?可我的那一块,早就扔了。这些琐碎的事,我也早就忘了。柳大人还不知道吧,已经有人答应我会帮我拿到特赦文书,到时候我就跟他从良了,我与他也算是情投意合。我已经向前看了,希望你也是。若柳大人没有别的事,梦娘就告辞了。”
柳宜年看着梦娘决绝离开的背影,从袖子里抽出匕首,没半点犹豫便划向了自己的左手。
“啊!”
梦娘听见柳宜年的喊声,猛地转身,只见他似乎十分痛苦的半蹲在地上,左手都是血。她一时间什么都顾不得了,疯了一般跑过去牵起他的手,只见手掌上的伤口又深又长,足足有两寸半,不停的往外流血,她拿出帕子想帮他包扎伤口,可手却一直在抖。
“伤口怎么这么深,你有没有看清是伤你的歹人长什么样子?不行,得赶紧找郎中看看,快,跟我上马车。”
梦娘要拽着柳宜年起身,却发现柳宜年居然在笑,她低头看见脚边那把沾了血的匕首,忽然明白了哪里有什么歹人,分明是他自己划伤的。
“快点起来跟我去找郎中啊!”梦娘看着岿然不动的柳宜年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柳月溪你疯了吗?你怎么能划伤自己的手,你是读书人,手最宝贵了,你不想要了吗!你快点跟我走啊!”
柳宜年起身,用袖子为梦娘轻柔的拭去眼泪,柔声道:“你不是已经跟别人情投意合了吗,还管我的死活做什么?既然不在乎我,那你哭什么?”
“你怎么可以用这种方法试探我!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你……”
柳宜年伸手把她揽入怀里,在她耳边轻声道:“不这样,我怎么知道你心里有我呢。念真,不要再推开我了。我们的婚约是我们两家共同定下的,你一个人说了不算。只要我不同意退婚,婚约就依然有效。等我从台州回来,有了政绩,我就帮你脱籍,让你做我柳宜年名门正娶的妻子。”
“你是疯了吗?你是文官,娶脱籍从良的官妓,你的官声还要不要了!”
“若我的官声因为我娶自己的未婚妻就坏了,那只能说明我为官不善。我若这样不中用,这官不做也罢。”
梦娘多希望自己此时能自私一点,能贪婪一点,能心安理得的接受这份上天恩赐的失而复得的爱。她喜欢柳宜年,非常喜欢,可她不希望柳宜年的人生有任何的污点,哪怕哪个污点是自己。
她终究还是推开了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尽量冷静的说道:“柳宜年,你为什么不能清醒一点,我已经……我已经是残花败柳了,你我配不上你,你一定要我把话说的这么明白吗!”
柳宜年将她的身体扳正,坚定道: “你不要这样说自己。我从来没这样看你,我也不希望你这样看自己。”
“我知道你是君子,你可以不在乎,可我做不到,我觉得我自己很恶心,我……”
梦娘没有办法在他面前说出更难听的话,哪怕是诋毁自己让他放弃,她也说不出口。
“念真,清白不是生在自己身上,长在他人嘴里,清白在乎心,品行高洁便是清白。”柳宜年的声音依旧那样清澈温润,他向前走了几步,温柔的捧起她的脸道:“念真,你不是残花败柳,你也没有做错任何事,你比我,比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要更坚强勇敢。所以是我配不上你,不是你配不上我。”
梦娘的眼泪一串串的落下,她的理智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她要如何拒绝他的情义呢?纵然再重来一万次,每一次她也都会爱上柳宜年。
“你还是不肯接受我吗?再过几天,我就要去赴任台州知州了,那边正在打仗,万一我回不来了,你就当骗骗我…”
梦娘连忙捂住他的嘴道:“不许胡说。”
柳宜年握住她冰冷的手,认真道:“念真,我一定会为陈家翻案洗冤的,这条路我会陪你一起走下去,你不再是一个人了。”
梦娘再次落入了那个温暖踏实的怀抱,这一次她没有再推开,而且环抱住了他。
纵然不堪匹配,她也想为了自己贪心一次。
怡王府,
“你是说李文华提议让跟他一起弹劾张廷彝的小御史接任浙江巡抚?皇兄同意了吗?”
“周公公说现在还没有。”
“柳宜年自请去台州做知州?”
“正是。”
朱翊珩有些玩味的笑了笑,浙江现在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心里已然有了盘算。这次还真让那个叶神仙说中了,这个浙江他还非去不可了。
翌日,都察院里突然有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御史,抬出大明祖制上疏劝谏成明帝,万望早日给诸位皇子封王确立封地,并尽快让赵王,怡王等成年的藩王早日就藩,以正人心。
成明帝大怒,下令把这两个御史一人廷杖二十,可舆论的口子却就此打开,钱党本就看赵王不顺眼,有人出头,自然借机让自己人纷纷上疏劝谏就藩之事。
赵王的党羽自然出面横推竖挡,说什么法理不外乎人情,先祖也会体谅陛下的拳拳爱子之心。成明帝心里早就有主意,给诸皇子封王,选封地自然可以应允,但让赵王此时就藩却绝不可能,一方面他需要赵王制衡太子,需要清流制衡钱党,另一方面,赵王狼子野心,纵然去了封地,这绝对不会安分守己,反而会起兵谋逆,与其放虎归山鞭长莫及,倒不如把他放在眼皮下面来的稳妥。
这日,他召朱翊珩进宫陪他下棋,顺便给他几个侄子选定封号。
成明帝给三皇子选了个惠,给四皇子选了个颍,到五皇子这,却把笔递给了朱翊珩,示意他来写,朱翊珩连忙推辞道:“臣弟不敢僭越。”
“朕让你写!没有什么僭越的!”
“是。”朱翊珩接过御笔,思量片刻写下了一个安字。
成明帝看着纸上的字问道:“安?何解啊?”
“和好不争曰安,小五素来淡泊,倒是适合这个字。”
成明帝十分满意的点点头,把三个写好的封号递给刘千山,对朱翊珩道:“老十六,来,过来,再陪朕下盘棋。”
朱翊珩觉得时机到了,便跪下道:“皇兄,臣弟有事相求。”
成明帝不明所以,眉头一拧问道:“何事?”
“臣弟如今年岁渐长,实在不应再留在京中,请皇兄允准臣弟就藩。”
“你也听到那些御史的陈情了?那些文官迂腐!你不必理会。朕是天子,朕不许你走,谁敢赶你走!”
“臣弟心里也舍不得离开皇兄。可如今太子和几个皇子也大了,臣弟再留在京中,难免他们会觉得臣弟别有所图。做叔叔的,别的也做不到,让他们少废些心思也是好的。”
“这话不对,他们连你也要疑心不成?”话虽这样说,成明帝心里也清楚自己那几个儿子不是省油的,朱翊珩再留几年,猜忌算计都是在所难免的。
“皇兄,臣弟虽然愚钝,但也不傻。总归是要走的,何苦因为臣弟让群臣烦扰皇兄,让叔侄互相猜忌呢?”
成明帝沉默片刻道:“可你连王妃都没娶,你让朕如何放心的下!”
“皇兄若是真心疼臣弟,不如赏臣弟个恩典,就藩的地方让臣弟来挑。”
“那你想去何处?”
“皇兄知道,臣弟向来喜欢收集名师画作,自己对其也颇有几分研究。臣弟之前去浙江赈灾,便觉得那里山清水秀,气候宜人。加之名家徐文清是臣弟一直很欣赏的画家,不知可否让臣弟去浙江就藩与其切磋学习。”
朱翊珩看出了成明帝的犹豫,继续道:“臣弟知道浙江向来不做藩王封地,本不想给皇兄添麻烦,可臣弟一生除了书画山水别无所好,臣弟此一去,非召不得离开封地,若是能让臣弟去舟山,山阴哪怕是台州,臣弟这一生便于愿足矣。”
良久的沉默过后,成明帝伸手扶起了朱翊珩,“朕就你一个弟弟,如何能不成全你!就去山阴吧!”
“臣弟谢皇兄恩典。”
第65章 雨打梨花深闭门(五)
自彭成提督京营戎务后, 就装作一副克勤克俭的模样,时常装模作样的演兵,心里想的却是怎么做出点功绩邀功, 打仗自己可不行,那该如何做呢?
这日, 他照常坐在城楼上看十二团营的操练, 底下士兵练的热火朝天,彭大人则是看的昏昏欲睡。
忽听得一阵鼓掌声, 他猛地惊醒, 只见周嘉南不知何时站在了他旁边。周嘉南见他醒了, 连忙见礼, “见过彭总督。”
周嘉南一张脸永远是笑意盈盈的,看着像是个和气的少年人。可阖宫谁不知道,这个周公公可绝非什么良善之辈。这个年纪就当上东厂提督不说,办事果决狠辣,手段比起李泉有过之无不及。当红的太监是得罪不得的, 这个道理彭成还是明白的, 连忙起身赔笑道:“周公公怎么来了?可是陛下有旨意?”
“咱家只是路过, 看见正巧在演兵, 一时好奇,就想上来看看。彭总督真是勤勉, 如此实心用事,当真是武将楷模。”
“恪尽职守乃是臣子本分, 公公的夸奖我愧不敢当。”
周嘉南看着底下的演练, 忽然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欲言又止,彭成见他神色有变, 唯恐是成明帝那里透出了什么风向,连忙问道:“周公公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周嘉南笑的一脸和善,忙摆手道:“没有,咱家对军务那是一窍不通。不过是想起先前在御马监当值时,段掌印跟我们说过,这十二团营历来是从三大营中选的精锐,可这次鞑靼都打到京城了,十二团营的表现确实让陛下很失望。咱家就忽然想起我朝之前也曾将多次改制,若是将十二团营取消,依旧并回三大营,会不会更有利于养兵管理?”
彭成只觉得醍醐灌顶,对啊,成明帝既然有意厉兵秣马,那若是自己倡导改制,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只要编一个好的由头,就算是投其所好,怎么算都是大功一件,搞不好还能名留青史呢!
周嘉南瞟了一眼彭成,便知这个蠢物听进去了,收起脸上的鄙夷,笑了笑,“彭总督,咱家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您不要介意。咱家还得去钱阁老家里给李大人传陛下的旨意,先告辞了。”
“周公公慢走。”
彭成脑袋里的得意劲刚过,便反应过来刚才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连忙追上了周嘉南,“周公公,你刚刚说李大人?是哪个李大人?”
“就是通政使李文华李大人。”
“他回京了?”
“对啊,李大人昨天夜里就回京了,现下住在钱阁老家里。”
“那周公公可知他为何回来?”
周嘉南警惕的看了一圈,将彭成拽到暗处,一脸神秘低声道:“听说是钱阁老打算调他回京城任工部尚书。”
彭成大惊失色,忙问道:“工部尚书?东南抗倭出了这么大乱子,他凭什么能回京升官?”
“东南是出了大乱子,可他督察有功,升迁也正常,更何况他毕竟是钱阁老的义子,尚书倒也当得。彭总督,咱家得走了,告辞!”
周嘉南走出一段距离,回头瞥了一眼满面怒容的彭成,脸上露出了几分得意。
彭成心里自然不服气,自己跟钱家父子合作这些年,自己得到了什么?被韩樾和陈言处处针对,扔进大牢,好不容易等到陈言和韩樾倒台,自己出狱,又被钱尚派去当大同总兵,若不是自己机敏,这条命早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