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仲芳握着带着嘉善体温的玉佩,颤声道:“好,等百年之后,罪臣再向公主请罪。”
嘉善擦了擦眼泪,望着他强笑道:“那你总得送点什么作为回礼吧!”
“可罪臣身无长物,没有什么可以送给公主的。”
“就送我一绺头发吧!”
嘉善说着从怀中拿出一把匕首,斩下了他一绺头发,复又斩断了自己一绺头发,将二者缠绕到一起,放入怀里。
“苏师傅,如果有来生,你还想遇见我吗?”
苏仲芳听着嘉善的声音,只觉得喉咙被堵住了,说不出话,只能不断的重复着:“罪臣…”
嘉善却装作听不到,自顾自说道:“如果有来生,我希望我们能生在太平盛世,你还是要读书的,到时候得遇明君,大展宏图,至于我,我想做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子,我希望能早点遇见你,比所有人都要早,这样我就能顺理成章的嫁给你。”
“公主…”
“你说好不好!”
“好。”
嘉善一直含在眼里的泪珠忽然落了下来,她握着苏仲芳的手,期待道:“你能不能叫我一次嘉善?”
苏仲芳低头道:“罪臣不敢直呼公主名讳!”
嘉善却忽然笑了,哽咽道:“老古板!我就知道,你还是这个样子!”
嘉善慢慢起身,不舍的望着他良久,才慢慢离去。
苏仲芳看着嘉善背影越来越远,紧紧攥着她送的玉佩,终于在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自己视线之前,低声叫了一句,“嘉善。”
当然,这两个字嘉善没有听到。
苏仲芳此生克己复礼,只放纵过三次,第一次是在那日黄昏学堂里的桂花树下,嘉善抱住了他,吻了他的脸颊,他没有推开反而回抱住了她。
第二次是驸马不怀好意的叫他去赴宴,他明知对方是为了羞辱而来,可他还是因为想见公主一面,毫不犹豫的去赴了约。
第三次就是在此时此刻,他明知自己是没有明天的人,还是握着公主的玉佩,叫着她的名讳,贪心的想要有来生。
十月二十九日,苏仲芳在菜市口慨然赴死,死前将自己死谏的奏疏朗声吟诵,上劝君父,下启百姓,行刑时,在场百姓无不掩面而泣。
行刑后,嘉善公主将其尸骨收殓,带回公主府,当夜公主遣散公主府众人,在府中自焚而死。
第102章 过尽千帆皆不是(六)
成明帝刚出关, 就听说京城已经接连下了三天大雨,心下惶恐,以为是上天要降罪于他, 今日当值的李泉就趁机将太子私自下旨杀了苏仲芳之事禀告了成明帝。
成明帝的愤怒可想而知,上天示警。自己为了大明斋戒沐浴闭关七日, 而自己的儿子却在这种时候杀人!卦象上说杀忠臣会招致不详, 如今他杀了苏仲芳,上天果然降罪了!成明帝被气的发抖, 对刘千山道:“去把太子还有赵王都叫来!”
半个时辰后, 太子和赵王跪在殿内, 成明帝将太子劈头盖脸一顿骂, 太子这才知道天象一事,这才知道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整个人吓得抖似筛糠。成明帝扫了一眼赵王问道:“老二,你说,朕刚才所说是不是确有其事?”
太子出了一身冷汗, 赵王肯定会把自己一意孤行杀人的事添油加醋的说出来, 自己的太子位是保不住了。
赵王余光看了他一眼, 对成明帝道:“回父皇, 群臣确实在东宫外劝谏过太子,儿臣也对太子痛陈利害, 皇兄也有所动摇,但最终还是…。不过儿臣以为, 皇兄仁慈纯善, 定然是被奸人蛊惑, 才会做错了事。当日群臣劝谏之时,皇兄本欲从善如流, 是钱敏达又带了一群大臣来唱对台,儿臣以为,这件事,定然是钱敏达教唆皇兄的,还望父皇不要过于责怪皇兄。”
成明帝将目光移回太子身上,咬着牙发狠道:“你看看,你平时怎么说老二的,老二这个时候还帮你说话。朕最后问你一次,到底是你要杀苏仲芳,还是钱敏达要杀苏仲芳?”
太子这时能自保就不错了,哪里还顾及的到其他人,连忙答道:“回父皇,都是钱敏达教唆儿子做的,儿子都是被他蒙骗的,儿子真的不知道天象之事,若知道无论这贼子说什么,都不会杀了苏仲芳啊!请父皇明鉴!”
“教唆?你是太子!被一个内阁群辅牵着鼻子走,唯命是从,到底你是太子还是他是太子?啊!等来日你坐上这个位置,这大明天下是不是要改姓钱了?”
太子连连磕头道:“父皇恕罪,儿子糊涂,儿子错了,儿子再也不敢了!”
成明帝眉毛一挑,嘴角有些抽搐,看起来似笑非笑,他对刘千山道:“太子在即日起在宫中面壁思过半个月,让锦衣卫去钱府把钱敏达抓起来!”
赵王暗中看向太子的眼神忽然带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志得意满,这一盘他大胜而归。
待太子和赵王走后,刘千山才将嘉善公主薨逝的消息告诉成明帝,比起对女儿骤然薨逝的心痛,他此时更多的居然是震怒。
“你说嘉善当着那么多百姓的面去给苏仲芳收尸?还带回了公主府?为一个罪臣殉情?驸马呢!驸马是死人吗?”
“回陛下,驸马看见苏仲芳的尸体就被吓疯了。公主在房间周围浇了油,下人们把火扑灭的时候,公主已经…”
成明帝怒目圆睁,冲刘千山喊道:“去,去把那个苏仲芳的尸体给朕扔到乱葬岗去!”
刘千山垂着头为难道:“陛下,这怕是不能了,听公主府的人说,公主…公主自焚之时躺在苏仲芳的棺椁里,找到时两个人已经成了两具缠在一起的焦尸,怕是…怕是分不开。”
成明帝怒极反笑道:“好啊!朕就养出了这么一个女儿!分不开?那就把他俩的尸体都扔到乱葬岗去!”
刘千山闻言连忙跪下求情道:“陛下,公主金枝玉叶怎么能葬在荒郊野岭?恕老奴多嘴,老奴听闻这些年驸马对公主并不恭敬,在公主府养了一个院子的姬妾,还动辄打骂公主,公主生前的日子并不好过,求陛下恩典,就赏了公主死后的哀荣吧!”
成明帝冷笑两声,面目狰狞道:“那又如何!驸马对她不恭敬,她大可以跟朕说,让朕来惩处,她这算什么,报复朕吗?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大明的公主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朕!没有这样丢脸的女儿!”
刘千山爬到成明帝面前继续苦口婆心的劝道:“陛下,陛下就算不念及与公主的父女之情,也要念及跟太后的母子之情啊!太后那么疼公主,知道公主骤然薨逝昨夜已经晕过去一次了,若是知道公主死后曝尸荒野,太后的身体怕是承受不住啊!”
成明帝闭着眼睛强压怒气,思及太后,他终于还是松了口:“传朕旨意,嘉善公主从即日起不再是我大明公主,除去封号,贬为庶人。至于她的尸骨,让安王去收,告诉安王,不许立碑,不许祭拜,更不许按公主仪制下葬。”
刘千山知道这已经是成明帝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连忙叩谢恩德:“奴才替万民叩谢陛下仁德。”
第二日,高文远就联合一些清流文官,联名上书,弹劾吏部尚书钱敏达为官十年来为祸国家和百姓的种种劣行。每一条都是死罪,折子上去了,刑部给的论罪是秋后处决,可成明帝不知是不是念及他父亲的缘故,只是将他革去一切官职,流三千里。
在成明帝下旨以前,他就带人去了公主府,他当时想的是,就算抗旨也要为妹妹守住死后的尊严。所幸,成明帝还没有做的太绝。他将嘉善和苏仲芳合葬在京郊山上,他在坟前坐了一天一夜,就大病了一场,昏迷了三天还没醒。姜贵妃在成明帝面前以泪洗面,说是嘉善的鬼魂怨气太重,安王是被鬼魂缠住,才会昏迷不醒,成明帝没法子,才让叶神仙在宫里为嘉善做了场法事,将灵位供奉于法济寺中,受万民香火。
说来也奇,这些事操办妥当后,朱常熙居然真的醒转了,这件事至此也算彻底结束了。
是日,沈云舒陪着朱翊珩去了安王府看朱常熙,朱常熙本来脸色苍白的躺在床上,看到他们才强撑着起身,勉强笑了笑:“十六叔,沈姑娘,快坐。”
朱翊珩看了一眼一旁的汤药一口都没动,便蹙眉道:“常熙,你不喝药怎么能好?”
赵欣然在一旁担忧道:“十六叔,你快劝劝王爷吧,好容易醒了,不吃东西也不喝药,这如何是好!”
朱常熙接过药一饮而尽,对赵欣然道:“欣然,你先带人下去吧,我跟十六叔说说话。”
“是。”
赵欣然带着下人出去,不忘把门关上,朱翊珩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朱常熙忽然像个小孩子一样泣不成声。
“十六叔,我现在一闭上眼就是嘉善出降前蹦蹦跳跳跟在我身边叫我五哥的样子,我若早知道那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就是拼着违抗太子的命令,我也一定会拦着他杀苏大人!”
朱常熙说着就开始剧烈的咳嗽,朱翊珩拍了拍他的背,宽慰道:“他是太子,代皇兄监国,你如何拦得住?常熙,这件事你已经尽力了,你这样自苦,嘉善在天之灵看到了,也会难过的。”
朱常熙拼命的捶着自己的头,痛苦道:“可我就是很后悔,我当时就算用捆的,我也应该把她捆起来,至少不至于落得这样的下场,削籍为民,不能用公主仪制下葬,她还不到十八岁,我…,嘉善小时最怕疼了,自焚而死,那得有多疼啊?”
朱翊珩拉着他不让他继续伤害自己,沈云舒也开口劝慰道:“安王殿下,您不要这样,其实嘉善她现在应该比任何时候都欢喜。她与苏大人生虽不能同寝,可死能同穴,这不比孤零零的葬在皇家陵寝,和心中所爱之人隔着千山万水,死生不见好的多吗?”
朱常熙闻言似有所感,颓然的放下了手臂,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沈云舒继续劝道:“烈火焚身固然是十分痛苦的,可公主这些年的日子应该比烈火焚身还要痛苦十倍百倍。她之所以还活着,大概就是因为苏大人还活着,如今苏大人死了,对公主而言,这或许才是解脱。”
朱常熙垂着头,左手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右手紧紧攥着身上的锦被,良久才说道:“或许,沈姑娘说的是对的。嘉善那样活泼可爱的小姑娘,不应该留在这苦闷的宫城里,过那样被人安排好的死气沉沉的一辈子,这样或许才是解脱。
可我就是愧疚,如果不是我母妃要害她,她当初也不会被太后带出宫去,如果不是来学堂找我,她就不会认识柳大人,更不会认识苏大人。我怎么这么笨,我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阻止不了。
她那时候仰慕柳大人的才学和样貌,不甘心就那样跟一个不爱的人生活一辈子,为了不嫁给吕建安毁了自己的容貌。后来,我出宫开府,有一次回宫,在宫道上,我看到她让苏大人看她做的诗,她看向苏大人的眼神里都是爱慕。
我问她,她便跟我说了实话,我应该拦着她的!可我看到她脸上那道疤我实在开不了口,我以为父皇不会再逼着她嫁人了,我以为等过段日子苏大人娶亲她自然就会死心了。
可我没想到,没过多久,父皇就把苏大人贬出了京城,还把嘉善仓促的嫁给了吕建安。母妃说,那日父皇不知怎的突然想去学堂看看,结果刚到那就看见嘉善和苏大人抱在一起,父皇本来要杀了苏大人,是嘉善答应嫁给吕建安父皇才只是把他贬出京城。
我问母妃父皇为什么执意要把嘉善嫁给吕建安,母妃说,因为国库亏空,吕家若是能尚公主,愿意进献一百万两给父皇炼丹修道。我的妹妹,他的女儿,大明的公主,在父皇眼里都不如丹药!”
朱翊珩一边扶着朱常熙的肩膀,一边微微仰着头,让眼泪不要流出来。朱常熙伏在朱翊珩肩头哭着说道:“十六叔,都是我没用,我救不了她,我连自己的妹妹都救不了!我生平最厌恶权利争斗,可我看到嘉善尸身那一刻,我突然痛恨我自己为什么这么没用,我若是太子就好了,至少我能护住我的亲人!”
听到太子二字,朱翊珩握着朱常熙肩头的手忽然不自觉的收紧了些。他看了一眼哭的像个小孩子一样的朱常熙,终究还是跟从前一样拍了拍他的背。
朱翊珩跟沈云舒离开安王府时,朱翊珩忽然身形一晃,沈云舒连忙扶住他,冲青云喊到:“青云,快把马车牵过来!”
两人扶着朱翊珩上了马车,他也渐渐缓过来了,握着沈云舒的手笑了笑,“云舒你别担心,我没事。”
“你别硬撑着了,青云说你这几天晚上都没怎么睡觉,也没吃多少东西。你看看你自己的脸色,比从前憔悴多了。”
“觉得愧疚的又何止常熙一个?赵王党使毒计害人时,我居然只觉得他们帮了我们大忙了,丝毫没有想到嘉善会怎样!”朱翊珩说着忽然自嘲般的笑了一下:“更荒谬的是,如果真的再来一次,我肯定还会做一样的选择,云舒,我都觉得我自己虚伪。”
沈云舒抱住他,温声道:“阿珩,不是这样的。苏大人死不是因为你,是皇帝昏庸,嘉善的死也不是因为你,是因为那些皇帝的贪欲和沉腐的规矩。阿珩,你没有错,只有你坐上那个位置,我们才能改变这个世道,才能让更多的这样的悲剧不再重演!”
朱翊珩将头埋在沈云舒的肩上,沈云舒感觉自己的衣服被泪水打湿了一片,她轻轻抚着他的背。
自从钱敏达进了大牢,清流本以为朝中人都会墙倒众人推,谁知因为钱尚还是首辅,钱党依旧屹立不倒,虽说不似往日风光,可处处给清流使绊子还是做的到的。说白了就是,他们过不好,谁也别想好过。
李泉早就叮嘱让孙德福单独伺候陛下笔墨时一定要少说话,上次玄清观着火只怕陛下现在看见他心里只怕还犯忌讳呢。
可距离玄清观着火都过去一个多月了,成明帝也没对他多责备什么,他便觉得应该是没事了。前几天他收了赵王不少银子,让他趁机帮清流说说话。
这日成明帝正在看折子,一大摞都是清流上疏请求重重处罚钱敏达的折子,看的他头疼,孙德福在一旁看着成明帝揉着头,以为机会来了,趁机说道:“陛下,要不要奴才帮您按一按?”
成明帝没好气道:“不用了。”
孙德福不死心,继续说道:“陛下,奴才听说钱敏达这些天在牢里很不安分,似乎还出言辱骂君父。”
成明帝将折子一收,冷眼看着孙德福道:“那你以为,这些折子朕是不是都应该批红啊!”
饶是孙德福再蠢,也听出成明帝话里的刺,连忙跪下磕头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成明帝瞪了他一眼,看见他就想起玄清观大火,自从那场大火之后,这宫里出了多少事,真是个不祥之人。
成明帝随手翻开一本批过红的折子,忽然没来由的一阵火大,把折子扔到孙德福脸上怒道:“这是谁批的红!”
孙德福拿起一看,有些哆嗦说道:“回陛下,是…是奴才。”
“谁让你批的红?”
“是万岁爷您让奴才批的红!”
“朕什么时候让你在清流参钱阁老的折子上批红了?你这个奴才,心都是歪的,司礼监的笔,你拿不起来!”
成明帝冲门外喊道:“传朕旨意,孙德福妄自揣度圣意,加之是不祥之人,即日起赶出司礼监,革去品级,发配到酒醋面局去。司礼监秉笔,让周嘉南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