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卿予急声辩解,“岳丈明察!小婿承认、哦不,小婿的意思是,我与那疯妇的确是在宿州结识的……”
眼见着秦晌眼睛一眯,他连忙加快了语速,仍是压低着声音,确保不会被另一侧的杨仆射听到,“那疯妇在宿州开着个肉摊子,小婿当时借住在亲戚家中,偶尔会在她的摊子上买些肉吃,因此也跟她说过几句话,但从未与她做过有伤风化之事,更遑论与她成亲!岳丈大可去查,无论是宿州、还是小婿家乡的府衙,都从未有过小婿与那疯妇的婚书证明!”
他们这边一个责问,一个发誓,但无论是正堂还是庭中,大家的注意仍集中在正和温府仆从纠缠的扈京娘身上。
卫芜音静静地瞧着众人的反应。
很好,扈京娘的出现已经吸引了众人的关注,这样一来,无论后续温卿予如何混淆视听,他们都会将扈京娘讲述的那一番话反复掂量掂量,判断究竟是谁说的话更有可信度。
同时她还注意到,自打扈京娘说出自己与温卿予成过亲之后,秦嫣就在其父秦晌的眼色下,表现出一副不敢置信且伤心欲绝的模样,哭着离席了。
这就有意思多了,秦嫣之前还帮着温卿予隐瞒出手杀人的事,如今却在不动声色的与温卿予划清界限。
又转头看了一眼云林。
云林一直坐在主位旁边,无论是扈京娘的一番控诉、秦嫣的突然离席,还是温卿予急急忙忙去和秦晌表忠心,他都稳稳当当的坐在那里,没有露出半点想要掺和其中的意思,同时也没有表现出要走的意思。
她猜云林或许是得到了太后的授意,前来坐镇烧尾宴,防止途中出现难以控制的局面。
但……
卫芜音端起酒盏,浅啜了一口盏中酒。
就凭区区一个太监总管?控制得住么?
“这位贵人!”
扈京娘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奋力挣脱开温府家仆,一路冲进里面,跪在卫芜音身前,“民妇所言句句属实,求贵人为民妇做主!”
“你这疯妇!怎敢惊扰公主殿下?!”
刚刚和秦晌表完忠心的温卿予见状,直觉事情发展已经不可控,为今之计只能先把人弄出府外,再寻个机会直接处置了,他冲着仆从喝道,“你们几个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快把人拖出去,丢出府外!”
“且慢。”卫芜音再次拦下温卿予的命令。
她的声音不大,但她的一言一行都被人格外关注,听到这一声,温府仆从只能垂手停在原地,等着晋阳公主接下来要说的话。
卫芜音的目光只在温卿予身上扫过一瞬,而后看着跪在地上满脸悲愤的扈京娘,温声道,“你不必怕,今日在座的都是能为你做主之人,有什么冤屈,你尽管说来,本宫向你保证,那些人不会再赶你出去了。”
“殿下,如此不妥吧,”秦晌见状,沉声开口,“这疯妇多半受人唆使,意图破坏宴席,污蔑朝廷命官,她之所言不好尽信。依老夫看,不如先暂且将她压至有司,回头等审问明了,再让他们来向殿下秉明结果。”
“我看不必了,”卫芜音轻轻巧巧驳回秦晌的话,同时面上还带着些疑惑,“秦公就不好奇吗?这位娘子为何一看到温知县,就情绪失控,说出这些惊人之事来?”
秦晌犹豫了一下,他怎会不想知道其中关节,但这事儿最好不要露在明面上。不等他想清楚回话,忽然就听到有人慢条斯理的插进话来:
“本王听了这么久,也有些事情不明。”
说这话的正是萧斐,卫芜音就坐在他身旁,听得自是清清楚楚。他挑在这个时候开口,重新堵住了秦晌的话头儿,“这位娘子一看就是远道而来。”
有了这句提示,在场众人看向扈京娘的时候,着重看了一眼她的衣着。
看她穿的还算体面,手里头应该是有些小钱儿,如此才能说得通她是如何能供温卿予读书,精心照料其日常起居。
但她同时也是风尘仆仆,脸上还残留着休息不好的疲惫。
有人眼神儿好,看得仔细,隐约还看到她额头挨近鬓发的那侧,有一块伤疤,像新伤。
萧斐略微停顿片刻,才接着刚刚没说完的话,继续说道:
“想她独自一人来京,路上不知要吃了多少苦头。进京以后还要多方打听温知县的住所,一直到确认看到了温知县本人,才上前喊冤,途中并不曾扰乱宴席。
更何况,以民告官,那是要付出极大的代价的,若非确有其事,凭她一个弱女子,如何敢冒着这样的风险,就只为了秦公口中这一句‘污蔑’?”
萧斐说完这些,转头看了卫芜音一眼。
意思很明显,即便他刚才那番话是在帮腔,但更多的也只是公事公办,不希望看到朝中官员深陷误会之中,绝不掺杂私人感情。
卫芜音顺势开口,“本宫不忍看她如此,她之所言,更是事关我大齐官员的脸面,若不趁着此刻就地查明,以后传扬出去,岂不是也有损温知县的名声?”
直接一锤定音,秦晌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有点头称是。
对于晋阳公主和摄政王二人难得配合着说了这番话的举动,他虽然心中不快,却也不敢表现出来,只能脸色不善的看着温卿予,以眼神警告他最好什么把柄也没有留下。
温卿予察觉到秦晌的目光,思量一瞬,有了主意。
他也转身来到卫芜音身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殿下,臣有一言,不知可否当讲。”
“有话就说。”
“这疯妇……”
温卿予的话刚一出口,扈京娘抬头怒瞪他一眼,他马上妥协改口,“此女子所言实在太过骇人听闻,臣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想当面问清楚。只是今日前来的宾客都是受臣邀请,前来参宴的,加之还有宫中之人,若就在此查问此事,难免坏了大家的好兴致。
臣府中还有一间空屋,不妨将此女子带至屋中,殿下想问什么,便在屋中仔细询问她,臣也好在旁一一说明缘由。”
“这话说得在理,”秦晌跟着帮腔,“殿下,不如就请移步屋内,若问到什么难以启齿之事,这女子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在屋中说话,总比在这明晃晃的大堂之中方便得多。”
这翁婿二人一唱一和,卫芜音从他们的话里,听出了他们的打算。
无外乎是想要关起门来说话,到时候无论结果如何,他们自有他们的说法。
卫芜音假意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看了看在场众人,又重新看向扈京娘。
忽然,她好像想到一件事,“扈京娘。”
扈京娘连忙答应一声,“民妇在,贵人请问。”
“你方才说,温知县曾在高陵县对你痛下杀手,你侥幸未死,得知此案已被人报到府衙,由高陵县法曹受理了此案,这位法曹如今已查出部分证据,认为温知县嫌疑颇重,可有此事?”
“贵人说的极是!高陵县法曹说,温知县是京官,他无权传唤,已经将此案移交到京兆府,请京兆尹来审理此案。”
“既然已移交到了京兆府,你等京兆府的传唤便是,为何要独自一人寻来此处,当众指控?”
“民妇……民妇已经等了好些日子,但迟迟等不来京兆府的传唤,疑心他们官官相护,这才……”
“宋府尹。”萧斐的声音再次适时响起。
被叫到的宋府尹连忙答应一声。
万年县直属京兆府,他也算是温卿予的顶头上司,因此一直坐在正堂之中。
他原来没把扈京娘所说的话当回事儿,听到后来,已经自行在心里把这场纷争归为顶上的几个大人物相互过招,至于区区一个不知是否被骗了感情的小娘子,根本算不得什么。
没想到听到后来,这事儿还跟他的京兆府牵扯上了,正琢磨着如何把自己悄悄摘出去,结果突然就听到摄政王正在把话头儿往他头上引,心里当即就戒备起来。
只听萧斐接着问他,“这位娘子所言之事,宋府尹可知道?”
宋府尹脸上的表情僵了又僵。
他虽然领着京兆府尹的职,但说真心话,自打他上任以来,一直坚持黄老思想,投到京兆府的案子那是能化小就化小,能私了就私了,只要不麻烦到他,无论底下人怎么折腾都好。
这什么高陵县移交过来的案子,他都不曾过问一二,哪能知道呢?
但他不能推说不知,更不能不回答,只好模棱两可的糊弄,“啊……回王爷,近日是有一批案件被各地移交到了京兆府,不过案件太多,还未整理完毕……”
“既然已经出了这样的事,又的确有案件移交到京兆府,宋府尹不妨即刻派人回去,把卷宗找来。”
卫芜音直接替他做下决定,也不给他再找理由的机会,向着堂内众人道,“今日众位都在,索性都来做个见证,若有人故意陷害温知县,也该还温知县一个清白。”
……
温府的宴席还在继续,庭中散席上依然热闹非凡,戏班子又重新上了台,锣鼓声配合着伶人,不断的吸引众人的目光。
但大家看戏之余,讨论的还是温知县到底有没有停妻再娶的事儿。
如今正堂里已经无人,临近的厢房处屋门紧闭,又有一队京兆府衙役守着,看这阵仗,可见这事儿不太好处理。
厢房内,卷宗所写内容已经明朗,温卿予的确如扈京娘所说,与她做过了夫妻,当初被他当做戏言所写的“婚书”,此时也明明白白的摆在秦晌的面前。
屋内鸦雀无声,卷宗到了最后重新传回卫芜音的手里,她随手把卷宗一卷,漫不经心的敲着掌心,再次看向云林。
从入席开始就不曾发出一言的云林,即便被请进厢房作为旁听,也始终安静的陪坐在侧慢悠悠喝茶,但这时候他忽然放下茶盏,打破了屋内的死寂,“诶呦,听你们说了这么一大堆,都给咱家听糊涂了。”
秦晌勉强接话,“云林公公何出此言?”
云林看着跪在地上的扈京娘,啧啧两声,“此女子倒也是个痴情的,这番经历听着当真让人心疼,虽说咱家一直在宫里服侍太后,对于断案并不在行,但咱家坐在这里听来听去,却有些疑问。”
“公公请讲。”
“这个案子的卷宗,咱家刚才也跟着看了一遍,案子讲的是有凶徒杀人,可咱家听来听去,凶手是如何杀人的,证据是如何找到并确认的,这些都没有讲明,反倒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陈年旧事查的明明白白。可既然是一桩杀人案,又和他们做没做夫妻有什么关系呢?”
“不错!”温卿予一下子反应过来,“敢问宋府尹,此案可是以杀人凶案为名,从地方移交上来的?”
宋府尹一脸茫然,“啊……是、嗯对。”
“既是要捉拿凶手,除了这女子口中说的,在下趁她不注意击伤了她的头,导致她险些一命呜呼,此外既无物证,也无人证,一切全凭她的口述;
高陵县法曹断案失误,呈递上一大堆与这桩凶案无关的证据,以此来证明在下与这女子的关系,间接断定在下就是谋杀此女子的凶手,这根本是强词夺理!”
温卿予的语气十分激动,“宋府尹,若这桩凶案只有这些东西为证,请恕在下难以再配合了!”
眼见着话题被云林给带跑,其他人也因为云林和温卿予两人的一唱一和,关注起到底有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温卿予是凶手这件事来。
卫芜音也慢悠悠的插一句,“这么说,这些证据虽不能证明凶手,却当真能证明温知县的确曾在宿州与扈京娘做过夫妻了?”
她也问宋府尹,“宋府尹怎么看?”
宋府尹觉得心累,“这高陵县移交过来的案子,证据给的也的确很足,既然婚书上的字迹与温知县的字迹比对无误,姑且就是他们私下里成过亲的证明吧。”
卫芜音接着往萧斐那边扫过一眼。
后者会意,不用她示意,也开口道,“其实不止是云林公公有些琢磨不通,就是本王听着,也觉得疑点重重。”
温卿予急着撇清关系,哪怕是萧斐的疑问,他也下意识觉得就是针对凶案的,连忙行了一礼,切切问道,“王爷是否也觉得此案太过荒谬,根本说不通?”
萧斐淡淡一笑,一副当真在和他探讨案情不妥之处的模样,“若说字迹可以作假,那么这份婚书也许是假手他人的栽赃之物。”
温卿予连忙附和,“王爷所言极是!”
“但扈京娘方才所说的那些关乎温知县身上的特征,比对之下竟也相符……”
萧斐说到这里,略微顿了一顿,看着温卿予,“若非极为亲近之人,又怎能如此清楚的将这些不为外人知的特征一一点明?”
这个问题的确不好反驳。
若说脸上、手上有什么特征,人人都能看到,说出来也不觉得奇怪,但身体上的那些……
就算真有人要以此来栽赃陷害,又怎能知道的这般清楚?
这件事一下子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卫芜音再次不动声色的看了扈京娘一眼。
扈京娘立刻跟在后面大声补充,“这位贵人说的在理,民妇没念过几天书,却也只知道,成了亲后,夫君便是天,自当对他细心照顾。他的那些贴身衣物,向来都是民妇为他量好,买了最软和的料子来做的;他那时候对民妇也算不错,私下里没少同民妇做些亲密事,民妇还知道,他只要一被民妇吹耳朵,他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