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得上的人,还得是忠心二字最为关键。
“小十二?”寿安郡主想到苏春呆头呆脑念书的样子,不禁皱起眉头,那孩子单纯的好似一张白纸,教他去官场上跟人斗心眼儿?能成么?
母女两个各有各的主意,苏老爷开口了:“要我说啊,一家子兄弟再亲,也不如跟自己屋里人亲。那兄弟俩都不成,我看女婿就很好。”
“他?”苏南枝面有惊讶,看向身旁的某人。
寿安郡主的目光也落在了准女婿身上,那人挑选出来的人,必是十全十美才能留给女儿,“就女婿了,听你爹爹的。”
老两口拍案决定,几句话就定了下来。
回到五华居,不待琼玖她们进来伺候洗漱,苏南枝就掩了门,揪着耳朵将人提进了屋。
“我要审审你。”她将男人推到在美人榻上,左右开弓好好一张俊脸扯成了猪八戒,小姑娘小牙磨的咯吱吱响,“你什么时候又去母亲那儿嚼舌根了?”
“没有。”陈志高笑着摇晃脑袋否认。
“再说?”
“骗你是小狗。”男人挣扎着想要起身。
“汪。”小姑娘戳着他的额头,把人又按了回去,“我替你叫了,你还不认?”
“你都这么诚心实意了,我不认,岂不是辜负了你的一番苦心。”男人捉住那只作乱的小手,救出自己的耳朵,笑着放在嘴边啄了两啄,“可真不是我,你也不能讹人啊。”
冰凉的手背印上了灼热了的一抹热,苏南枝盯着他看,那双清明的眼睛里不见丝毫躲闪,他当真没有骗人。
苏南枝笑着又问:“那母亲赏的差事,你要应么?”
说心里话,她并不想在他身上下太大的本钱,她是个商人,当广撒网,多敛鱼,择优而从之,把所有的本钱都压在一个人身上,万一有个闪失,掌控权就不在她这儿了。
“我听你的。”男人从善如流。
“别什么都推给我呀,你方才在上房里那番言论,我听着就不错,料远若近,颇有见地。不如你自己忖一忖,你跟十二哥,谁更适合应这差事。”说着,她从美人榻上起身,将脚下的绣鞋踢开,换上了不用走路的软底鞋子。
“真要我来说?”
小姑娘从屏风后面探头,脱一半儿的大袖衫挂在手腕,勾出绰约身形,她后仰着身子,被那盆开的繁累的旱金莲遮住了脸,“再假惺惺的跟我客套,仔细你的耳朵。”
陈志高起身上前,走近了说话:“要我说,我比十二哥合适。”
“说下去。”
“那天我在上房伺候,听母亲问了句四哥,爹爹说老四身子骨弱,北边该换个靠得住的人才成,苏春就很好,聪颖,踏实,跟咱们家梅梅是一条心的。”他学着苏老爷的语气说话,手上还做出捋胡子的模样,“十二哥有正经差事,他去北边,比留在跟前儿混日子要好。”
苏南枝褪了外衫出来,暗花绸百衲衣宽宽松松,上头绣着红梅,随着她的走动,点缀做花心的一对对米粒珠发出沙沙的声响,屋里摆着冰鉴,水扇里又加了碎冰,陈志高怕她受寒气,往香炉里抓了把香片,推窗叫外头的暑气吹进来些。
返魂梅的香味在屋子里漫开,苏南枝在摇椅上坐下,默声良久,终于点头道:“把十二哥放到北边去,确实再合适不过。”十二哥的心在家里,北边有他,家里安心得很。
她停顿片刻,忽然转头看向男人:“明儿叫个秀坊的老裁缝来,给你量了尺寸,把喜服做出来。”
“嗯?”陈志高愣住,一时间没有回过味儿来。
便听苏南枝解释道:“周老公子嘴上说的满,可到底得要他老子点头,这事儿才能办成,急赤白脸的把你填出去,总要有个由头。”她阖上眸子养神,手里的团扇缓缓摇晃,“只是……日后这小白脸的名声,你是跑不掉了。”
“哼。”男人笑着在摇椅扶手上坐下,夺过她手中的扇子,骄傲道:“我甘之如饴,用不着你可怜我。”
“哟,这就傲气起来了?”
“就是——”
屋里热络斗嘴,直到当值的婆子叩窗户,说要布饭,才见准姑爷笑眯眯的出来开门。
*
没几天的功夫,茶马司那位鄞大人就遣人来递了两回帖子,苏南枝推脱说不在家,叫门子收了帖子,便没有了下文了。
陈志高不明其意,笑着道:“你就这么拖着他们,小心兔子急了咬人。”
“再等等,还早着呢。”户部的调令要等大考过后才能统一定下,周老公子的事儿,推到大考后都不着急。
正说着话,就见宋嬷嬷捧着一副双锦抱鲤帖子过来,面上笑盈盈道:“可算是等到了,帖子递去了好几日不见回信儿,今儿一大早,萧家就来了人,说抱山先生自观里回来了,接了夫人的帖子不敢怠慢,说小姐得了空就去,也不必定不定日子的见外。”
寿安郡主是宋绛宋大儒名下唯一的女弟子,宋大儒赞其‘腾蛟起凤,国士无双’,是以,在天下念书人心中,寿安郡主的地位也是极高的。
苏南枝听到好消息,起身拍手,叫琼玖把备好的厚礼拿出来,又催陈志高回去沐浴更衣:“上回跟你说的那个师父回来了,你去梳洗装扮,我领你去认认门儿,回头去师父府上念书,也省的迷路。”
“你再贫,我就不去了。”陈志高吓唬她道。
“好你个梅花豹。”苏南枝娴熟的过去提起他的耳朵,拿昨儿下棋时互相取的小字逗他,“我乌云雪现在是命令你,快去换衣裳,然后跟着我去敬茶拜师,好好念书,改明儿给我考个文武状元回来,我就记你一功。”
“喵——”陈志高顺着她的戏往下演:“我这会儿是猫,听不懂你说什么。”
“嗷呜——”
小老虎笑着破了功,推搡着拖他起身,“不跟你闹了,快去快去,晌午后热的跟死贼似的,赶晚了又要在外头留饭,我不乐意。”
……
*
若说今时如日中天的南院王府只能算是朝堂新贵,那芙蓉街萧家,则是云中府正儿八经的世家大族了。
萧家祖上随高祖爷打过天下,平过流寇,翻过雪山,更是作为使臣到远西诸国走动,为后梁开辟了一条西行的商路。及至萧阁老这一辈,萧家共有二十六人在朝为官,三品以上大员四人,外放地方辖官一十二人,他们或是科举入仕,或是由监生提拔,散于朝堂之上。
不料,其中却出了个异类,挂冠而去,披道袍南下,入重阳门下做了个扇火的小道童。
那人又辈分极高,他在齐云山烧了三年火,终于被一众子侄儿孙磕着头从大陈境内给偷送回来,现下被萧阁老供养在府中,又在家庙旁给他盖了座道观,请了重阳弟子来传授其炼丹长生之术。
不是旁个,正是萧阁老的嫡亲亲的六叔——萧锦天。他现下自号抱山先生,闲时去观里炼丹,寒暑之际则悠悠哉于萧阁老府宅,颐养天年。
“抱山先生是个性子洒脱的人,他平生唯有三好,一求长生,二求好酒,三则求的是拜入宋大儒门下,做个博古通今的夫子,可惜他少时受家族名声所累,彼至挂冠,宋大儒早已仙逝。”苏南枝拨开笭帘,窗外又见那位卖糖人的老者。
她笑着看了看身边人,继续道,“他入过全真教,吃过桃花醉,唯独在念书一事上不得圆全,早先时候还备了厚礼要来家里给母亲磕头敬茶,要拜母亲为师呢。只可惜他那辈分在那儿放着,受了他的头,以后萧家的人岂不是要来咱们家磕头。”
“说来也有趣得很,母亲虽没收他,但他来家请教学问,指点过几回,那小老头儿越性恭敬起来了,三节两寿必亲自备了厚礼来家里,萧家的子孙们弄来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他也要给母亲送上一份儿。虽无师徒之名,关系倒是坐实了。”
陈志高也瞧见了那卖糖人儿的,推起鼻子做二师兄的鬼脸,晃着脑袋逗她笑。
坐稳了他才问:“他侄儿都已经是古稀之年了,那老爷子倒是好兴致,还能折腾的起来。”探白军里没有萧家这位老爷子的消息,初听起来,怪新鲜的。
苏南枝笑而不答,只说道:“待会儿见了人,你就知道了。”
马车在萧府正门停驻,有挽着发攥儿的小道童笑着上前稽首:“小师姑快快里面请,师父清早就等着了,我们从山里打了泉水回来,正好给您沏艳艳的茶吃。”
小道童性子活泛,他自小跟着师父往苏家跑,见了苏南枝,更是热络得很。
“瞧我这运气,总能赶上好的。”苏南枝笑着道,伸手搭上陈志高的手,递步踩下杌凳,揉了揉小道童的耳朵,小声嘱咐,“我给你师父带了一坛桃花醉,贴了女儿红的签子不叫别个知道,你去盯着他们,藏好了等没人的时候再告诉你师父。”
小道童喜欢这个模样好看的小师姑,笑着仰脸问:“那能给我也吃一杯么?”
苏南枝道:“前些时候琼玖酿了两坛子桑葚酒,酸酸甜甜的那才好喝呢,明儿我叫人给你送来,专给你一人吃。”
“谢谢小师姑!”半大的小孩子已经能做出漂亮的圆揖了,行了客套礼,抬头蹦蹦跳跳,领着众人进府。
抱山先生住在萧府上房,他是家中唯一的大辈儿,萧阁老孝顺,下了朝便要来请安,反倒是抱山先生嫌他聒噪,吵得人睡不了个安稳觉,总是闭门不见。
今日苏南枝过来,上房却是热闹许多,穿过曲折庑郎,就见一闲散道人坐在木廊上,跷二郎腿,手里攥一把石子,朝水池子里打‘水上漂’,跟前铜架子上摆着十几笼雀儿,叽叽喳喳,聒噪得很。
“你这个人真古怪,又要念经清心,又弄了这些个劳什骨子吵耳朵,两相驳背,怎么个好修行?”苏南枝人还没过来,奚落的话就先到了。
“哼。”抱山先生翻身从木廊上下来,五十多岁的人了,身手倒是矫捷得很,“我就说小师妹你不是个念书的料,大俗即大雅,喧嚣而沉寂,天地间的道理皆在一个‘破’字上,你拘于繁华,岂能懂我修道之人的奥妙。”
仙风道骨的一个小老头,挽着松松垮垮的牛角攥儿,身上穿的是满绣《道德经》的素袍子,一手按住跑在前面小童儿的脑袋转了圈儿,一手逗弄着架子上的画眉,“我侄儿新孝敬我的,小师妹挑喜欢的带回家,也给郡主娘娘解个闷子。”
苏南枝努嘴指了指陈志高捧着的木匣,笑笑道:“我母亲可不得空,她忙着解那篇《大盗》,又是写批注,又是翻文献的,好容易了了事儿,只想安安静静的在院子里呆着,连我她都烦着呢。”
抱山先生听了眉心一喜,笑着上前接过木匣,“郡主娘娘还帮着给批注了呀!我看看,我看看!”他笑着要推开匣盖,拨了个角,又给合上,“嘿嘿,等我洗过了手再看,郡主娘娘的墨宝,旁人求都难求呢。”
“你要是喜欢,我倒有一人引荐,那人现下是我母亲跟前的红人,有时候他张张嘴比我说话都管用呢。”苏南枝道。
“谁?”
苏南枝朝陈志高指去,“他。”
“他?”
抱山先生虽是人老童心,却也通透无比,笑着摇头婉拒:“小丫头,你找我给他作保怕是顶不了用的,我是个吃喝玩乐的懒散道士,我连自己的清净都顾不住,又怎么能顾得住你这小童养夫呢?”
他行事恣肆不代表脑子糊涂,他是萧家的大辈儿,一言一行都有底下那些侄孙们受着呢,他虽入了道门,却也不能给本家惹麻烦招嫌。
“老头儿,你先别忙着拒绝啊。”苏南枝笑着把陈志高推在身前,“他是我母亲给定下来的人,正正经经做学问的,我又不求你把他塞进那名利场里头,你怕个什么劲儿。”
抱山先生抬眼打量着眼前的男子,有些不信:“小滑头,你打什么主意我会不知道?你蒙得了别人,可蒙不了我。”
他拍了拍陈志高的肩膀,赞道:“好身量,是个能领出门儿的体面。”
“谢夫子夸奖。”陈志高拱手作揖。
抱山先生没料到他会开口,略有惊讶:“呵,胆子也不小哦。”又看向苏南枝问,“这么个有心计的小子,还敢往我这儿领,你就不怕养虎为患?以后喂饱了他,撂翻了你,我又要念着郡主娘娘的面子一把年纪再腆着脸替你去走动,想想都叫人头疼。”
老道士说话直白奔放,当着陈志高的面就把最难堪的情况讲出来。
“老道长这话只有一半儿是对的。”陈志高笑着作答,“我有一万个心思不假,可那一万个心思也全都在我夫人身上。”
他这话是在起誓,更像是在陈述事实。
他自探白军学成,头一件事便是跟着主子来了云中府,傻憨憨的半大小子哪里见过商贸之都的繁华,烟花在他耳朵边炸开,震的他脑子嗡嗡作响,主子指着端坐于高台之上蹦蹦跳跳的小姑娘,说那就是小主子,也是他以后要守着的人。
火红狐狸绒的衣领将小姑娘裹的严严实实,身旁冷着脸的夫人像庙里的菩萨一样宝相端庄,只有目光落在女儿身上的时候,才稍显笑意,小姑娘另一侧的男人倒是一副和善模样,一口一个小乖乖的喊着,出巡的观音娘娘走过,男人还抱起小姑娘叫她骑在自己脖子上望观音。
主子那晚笑的畅快,也哭的畅快,他倒是不记得许多,只是那团火红狐狸的小姑娘,却不知是什么时候藏进了他的心里。
那是团三昧真火,风吹不灭,水浇不息,注定了是他的小冤家。
抱山先生才不管他真心假意呢,瘪着嘴道:“那可不,我小师妹有银子有脑子,攀上了她就等于攀上了登天的高梯,七两做一斤,乘着风而上,外头不知道多少世家子挤破了头要进苏家的门儿呢。”
“他不一样。”苏南枝笑着帮某人辩解。
“就是,我跟他们可不一样。“陈志高跟着点头附和。
抱山先生仍是嗤声:“哪里不一样,虾蟆嘴两条腿,是个男人都一样。”连他萧家自己的侄孙里面都有把主意打到小师妹头上的货色,都是黑乌鸦,还非得分个高低贵贱不成?
老道士顽固,陈志高转转眼珠笑道:“我跟他们必是不一样的,反倒是跟老道长您一样。”
“跟我?”
“我自开蒙识字,便儒慕苏夫子的文采,更是一心扑在了宋大儒的诗书文赋里头,只盼着今生今世能亲眼瞧见一副苏夫子的字儿,看见一篇苏夫子写的文章,也就死而无憾了。”
他一边说,一边渡步到苏南枝身后,退于次首,“后来碰见了娘子,见识到了娘子的诗书才华,我那一腔儒慕化作了谴卷,便一心只有我夫人了。”
这番话肉肉麻麻的,听得一旁的琼玖摩挲着胳膊搓鸡皮疙瘩,苏南枝也皱起眉头脸上表情难辨,然而,竟还真把抱山先生给说的动容了。
老道士稍降辞色,眉间的严厉也舒展几分,陈志高顺势而为,又捡了几篇寿安郡主的名作,一顿猛夸,感动的抱山先生喜不自泣,拍着他的肩膀意欲结拜。
“拜师!老头儿,我领他是来拜你为师的。”苏南枝慌忙站出来阻拦,“让他跟着你念书做文章,也学些咱们云中府的规矩,日后省的旁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