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婆子点头:“你既然记的这些,那你再看相州这一战,姓陈的想要有十成胜率,该如何去打?”
经她这么一点拨,苏南枝也悟过来些:“引蛇出洞?”她自相州城后划开一道口子,“若是崔家军从这里支援,相州城就有开城放人的机会了。”相州城迎援兵的机会,就是他陈志高破城的机会。
婆子摇头而笑:“臭丫头,你都通透到这儿了,何必自欺欺人呢?”
苏南枝默声,脸色也变得沉郁起来:“东雍州他们已经屠了一个镇子了。”屠城可是要万古的骂名,东雍州那回已经是授人以柄了,相州城这么大,南北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若是再出个幺蛾子,这一仗赢了也是输了。
届时,恐怕陈志高的小命也要搭进去。
“呵,你这是心疼了?”婆子笑她,“臭丫头,我父皇握住我的手,教我的第一条为君之道,便是御下。天子高居云巅,臣子万民要瞻仰你,后宫妃嫔要巴结你,就连庙里土胚泥胎也得看你的脸色,你既要高不可攀,又要恩威并施,你要心有万民,又不能仅以黎庶之心去看治下江山。”
婆子拍拍她的肩膀,淡淡道:“臭丫头,这天下只能有一个皇帝,玉玠遥遥,云巅之上,那路只容得下一人去走。”
那个位置,岂能容身畔近臣染指分毫?
苏南枝明白点头:“我记住了。”
婆子又道:“御下之道,你一向是最清楚的,多余的话说一万遍也没用,你自己掂量掂量。”婆子在相州城西北一处点了点,“破这一个镇子,再哄着相州城里敞一角城门,这一仗十成胜率,冯明远那二流货色也能披上个名将的虚名了,至于你那小赘婿……那小杂种身边虎狼环绕,只要他还想活命,就是跟清流闹翻了去,也要护住你那赘婿。”
苏南枝盯着婆子指的那一处,想了一下道:“便是如此,回去我也要同他割席,先把界限划出来。”小皇帝再护着陈志高苏家的生意可不能受牵连,仗打起来了,粮食棉花那就是银子。
婆子点播她:“这一仗是为萧家打的,你要割席不如耍一招回马枪,日后周老狗两腿儿一蹬,你这唯一有干系的干闺女还能捡些折箩呢。朝堂里的人脉关系那可都是真金白银堆出来的,银子嘛,谁不稀罕?”
苏南枝就等着她先开口提这话呢,笑吟吟道:“我这不是怕您心里不高兴嘛,您要是提了这个头儿,那我才敢行事。”
“德性!”婆子又细看苏南枝铺出来的这个沙盘,发现其中精彩之处,笑着问她,“好家伙,臭丫头你这是把山脉绘制的事情给摸清楚了啊。这山势走向,城镇点布,没有一步一个脚印儿走出来的,可做不到这般精细。”
苏南枝道:“您不是说了嘛,自己家里的一草一木,若是自己心里都没个数儿,那就只等着别人来偷了。”
婆子心生好奇,接着道:“你既然把我教的都记的清楚,那我问你,这一仗若是交由你来打,又该如何?”
“您话里的这个我,是指陈志高还是苏南枝呢?”
婆子笑笑道:“你都说,我听听。”
苏南枝道:“若是我是陈志高,那这一仗,我就不绕西北。”她指着汾水上游一镇,“打下东雍州一半,占据此城,只一万人走水路,顺流而下,将相州撕破个口子,我敢铺开两边作战,相州还好,东雍州可就彻底断了跟崔家军的联系了,届时再取东雍州便易如反掌。”
苏南枝又指着汾水入马赣河的一处,道:“再于此处截水蓄池,降者不杀,其余不降的,水火无情,我能管得了自己的百姓,可管不了别人家求死的鬼。”
蓄水淹城,只需文人动动笔头,找个漂亮的由头便可,说出去比屠城可体面不少。
婆子失笑,点头道:“是比眼下他们的做派好听些,然而,却仍不是最好的法子,你母亲那里应该放着有你外曾外祖父当年写的那本《昭南行》,你去翻翻,我记得里面有一策是这么写的——攻南陈之策,在地利天时,地利在朕,天时在昭南,破昭南,临雨挂帅东行,南陈必破,天下归顺。”
“我那会儿不懂,你外曾外祖父还在上头为我写了批注,你对着你画的地形图仔细研究研究,这一策,妙在哪里。”婆子叹气,“可惜你外曾外祖父走得早,若是再给他老人家十年光景,南陈必能归顺,哎……”
苏南枝知她心里苦楚,岔开话题道:“瞧把您愁的,这行军打仗不容易那也得看是谁来打,若是凭我的意思来打。”苏南枝在东雍州、相州与后梁国境之间划了一道线,笑着道,“惊天飞火架上一排,只要我银子够,火药足,就没有攻不破的地方。”
婆子脸上愁容散去,笑着抹平沙盘,骂她碍事:“起开起开,不省事的臭丫头,我去给你做饭去,还惦记什么,趁没开火,早着些说。”
苏南枝跟着出去,站在厨房外头的树底下跟她答话:“您做的我都不拘,只是眼瞧着就要入冬,依我的意思,您今年就跟我一起家去,您不喜欢我爹爹,咱们把他撵外院去住,我母亲您总要稀罕着吧?这一年年的,您自己一个人异乡而居,总不是个正事儿。”
婆子把大锅盖别在灶台,中气十足的骂她:“什么叫正事儿!我老婆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跟你回去,这一摊子怎么办?叫你那便宜爹来给我看场子?”
苏南枝笑:“呵!姨姥姥您这声如洪钟,我就放心了。”
婆子道:“祸害遗千年懂不懂,等个十年二十年的光景,你再来我这小院儿里头,恐怕就得嘀咕着念经盼我早死了。”
苏南枝道:“您又知道哩?您凭空一句杜撰不怕,这话要是日后传到我母亲耳朵里,我挨了打,可是来讹您呢。”她走近到厨房门口说话,“说真的,姨姥姥,今年我把您的消息同我母亲说说成不?”
婆子翻眼皮看她,学着她脸上讨好的笑问:“那钱婆的身份我给辛荣那小丫头好不好?”
苏南枝垮起小脸儿:“我又管不着您,您且等着第二天我上门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闹吧。”
婆子警告她:“那你就把嘴巴给我闭紧喽。”
苏南枝瘪嘴,沉默片刻,又问:“姨姥姥……您是不是同我亲生父亲熟悉啊?您先前怎么不告诉我呢?怕我爹爹知道?”
婆子咬牙,把她骂到外面站:“叽叽喳喳,越看越不如辛家小丫头招人稀罕。”
“就吵!就吵!”苏南枝赖着不走,歪着脑袋继续追问,婆子被她烦的没了耐性,才道:“秦甄打的可是天下归一的算盘,比平嘉老儿那没出息的可强多了,只可惜一窝子狗杂碎拖他后腿,要不然啊……”
婆子笑着捏捏苏南枝的小脸儿:“也不知道你这小丫头几辈子修来的好命,换个爹也是一样的把你做心尖儿乖乖。”
“您真的认识我亲生父亲?”苏南枝从她话里听出端倪,“那他为何要抛弃了我母亲?”
婆子眼神复杂的看她,似是知道些什么,却笑笑并不作答,“我哪里知道他小娃娃的事儿,他那给我做儿子还差不多,我打听他的事儿,我还怕人家骂我为老不尊呢。”
这话,分明是婆子有意回避,苏南枝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只得撇撇嘴把到嘴边的疑惑又给咽了下去。
几个人在婆子这小院里住了三五日,苏南枝夜里同那婆子睡一张床铺,她倒是待那婆子亲近的很,夜里婆子咳嗽吃水,苏南枝虽伺候的笨拙,却还是像个自家晚辈似的把茶水端到跟前儿。
婆子面上不说,只是在苏南枝抱着她胳膊熟睡的时候,婆子一下又一下的拍着她的脊背,笑着笑着就哭了,哽咽着嗓子轻声感慨:“好娃娃啊,我的好娃娃……”
临走的时候,苏南枝也不客气,她给婆子留下几箱子东西,都是平日里自家吃穿用度的物件,又把婆子的菜园子给搜罗一通,新鲜的蔬果挑最好的带走,另缠着婆子用新摘的落花拿香料煮出来,带在路上馋嘴。
“臭丫头,连吃带拿,等冬天你可别来了。”婆子口是心非,笑着送她原路上小船。
苏南枝骄傲地抬起下巴:“我不,您秋天可得好好种几绺红皮甜萝卜,腊八前我来吃,再要您去年做的粮食醋,拌上泼了油的辣子,想想都要流口水。”
婆子跟着她笑:“馋猫。”宠溺的答应她,“知道啦,知道啦,走吧。”
苏南枝临一步上小船,忽然又折了回去,在那婆子脸上轻啄一下,笑着跑上小船,挥挥手,躲到了船头去。
婆子摸着还沾着口脂的脸,看着小船远去的方向,嘴角笑意越来越大。
撑船的老头送人回来,婆子还站在原地远眺呢。
“主子啊,您明知道那小丫头心里有着惦记呢,怎么还上她的套。”老头不满的抱怨,搀着那婆子顺小路回去。
没有苏南枝在跟前活蹦乱跳的顶嘴,婆子叹一口气,似是把浑身的力气都喘了出去,脊背也佝偻了许多,弯着腰揉了揉操持这几日的辛苦:“那可是我一手教出来的丫头,我没能做到的事情,她做到了,那也是我的功绩。”
“那丫头未必是个知恩的。”老头儿道,“主子您怎么知道她功成名就还记得您的恩情?”
“知恩?”婆子笑着摆手,“我可从不图什么知恩,她要做天子,怎么能去学什么知恩的糊涂账?帝王寡情,她越是薄情寡义,我这心里啊,就越是安心。”
当初她的父皇就是这么教她的,她一时糊涂,没能听父皇的话,才一步错步步错,落到了如今的地步,她带出来的臭丫头,可万万不能再走她的老路。
天子,一定要割舍所有羁绊,唯有御下之道,方是天子之道。
“您呀!”老头气鼓鼓叹声。
婆子笑着安慰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的老伙计:“你呀,不必替我担心,我这一辈子啊,只怪自己,可惜连累了你们几个贴心的,跟着我受苦遭罪,骨肉分离。”
老头儿跺脚:“主子,您又说这些话了?您再这么说,我就……我就一头撞死,到先帝爷面前,我也算是有个尽职尽责的由头了。”
婆子忙道:“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你也宽宽心,把心放在肚子里头去,她是我血脉传承的外孙女,当年我落到那般田地,旁人避之不及,唯有她外祖母一人肯站出来替我说话,她们泌阳公主府满门忠义,这孩子啊,差不哩。”
主仆两个一脚深一脚浅,慢慢悠悠进了那间昏暗的竹屋,窗户落下,只剩秋虫拉长了声调在林间窸窸窣窣鸣叫——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V更新
苏南枝从南边回到家里的时候,天气渐冷,薄袄褪下换上了夹棉的交领,裹在厚厚的斗篷里只露出眼睛。
她进内门下车,苏老爷破天荒头一回没有出来接。
苏南枝拿管家来问:“我爹爹呢?他不在家?”老爷子先前摔了腿拄着拐都要出来接她呢,怎么这回突然就不见人了?
管家笑着搓手,给她解释:“老爷被夫人锁屋里了。”
“又挨收拾了?”苏南枝惊讶道,母亲不是病着么,老爷子怎么就舍得叫她母亲生气了?
宋嬷嬷接过衣裳,扶她进软轿:“挨收拾,挨打都不亏,你才出门儿,老爷夜里就猫灯底下算什么利好账,廊子底下叫穿堂风冲了头,第二天早上就喊头疼,大夫来看,教他安生在家歇着,偏他惦记着水路上来的一船药材,你母亲唠叨他两句,他又不听,竟偷了衣裳自己跑出去了。”
宋嬷嬷随轿子一起走,手扶着轿杆轻声笑:“这下好了,你母亲恼了,也不好言好语的劝了,拿小时候教你学走路的樱桃样子软绸带捆了他,另一头就系在自己腕子上,听说你回来,老爷打圈儿笑着转弯儿要出来接,叫你母亲一个眼神儿给瞪了回去,这才一百句交代着让我快着领你到跟前儿呢。”
苏南枝笑着追问:“病的重么?大夫怎么说?吃了药可好些?”
宋嬷嬷道:“风寒又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总是上了年纪。甭管大病小病,大夫的意思是将养仔细了才好。你忘了么,前年冬天落了个干咳,一直熬过了夏,叫三伏天的暑气蒸了几蒸,这才好利落了,大小毛病也不敢再有差池。”
老爷是这府里两个小祖宗的遮雨树,老爷身体健健康康的,家里的两个祖宗才能顺遂。宋嬷嬷把这里面的道理看的通透,自然将苏老爷的身子状况放在了首要。
苏南枝抿起嘴生气:“该!待会儿我也要说他呢。”
她嘴上说的厉害,可一见了苏老爷的面儿,眼泪就忍不住的落了下来:“爹爹,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啊?怎么还黑了呢?”出门时还是个富态爱笑的小老头呢,这才几天儿的光景啊,整个人好似瘦了一大圈儿,腮帮子上的嘟嘟肉都不见了,脸上叫风吹皴,像个干农活的村汉子。
“我哪里瘦了?”苏老爷拍着微鼓的肚子,“瞧瞧,这都是你爹爹我的富态,一点儿也没瘦。”苏老爷笑着说话,可看到苏南枝的眼泪,比他自己吃药遭罪都难受,“心肝儿肉啊,可不敢掉眼泪,咱们天仙一样的乖乖,哭了就不好看了,你说瘦了……那你说个数,爹爹一两不少再给你吃回来,哎呦,可别哭喽,这是在剜你爹的心啊。”
苏老爷最见不得宝贝闺女落眼泪,一口一个乖乖肉,叫寿安郡主摩挲着胳膊往外间避:“那父女俩魔疯了,颤的人起鸡皮疙瘩。”宋嬷嬷端着寿安郡主吩咐要煮的滋补汤,笑着问,“您颤他们父女俩,那这汤药还端不端过去了?”
寿安郡主白她:“你要吃自去厨房再叫她们备。”
宋嬷嬷撇起嘴笑,“口是心非,您这会儿进去一家子说话才是好呢。”
寿安郡主别过脸,装作看书的样子不搭理她,宋嬷嬷犟犟鼻子,笑着进去。
*
苏南枝回来家的头天晚上,便去了南院王府,还留在周家住了一宿,第二天早朝时分,周家的马车在苏府门前停驻,不少人都亲眼瞧见了的。
苏南枝本就是南院王周英毅敬茶磕了头认下来的干闺女,周英毅名下仅有的一个庶出儿子还没设宴认祖归宗,于理而言,唯有苏南枝一个才是周家正儿八经的小姐,这些年父女俩稍有龃龉,可身份在那儿放着呢,众人在苏南枝面前中总要顾及着南院王府的体面。
更何况,苏南枝这做闺女的有些小脾气,南院王待他这闺女可是颇为重视呢,若不然,当初南院王府如日中天,也不会独荐上一个陈志高了。
父女俩言归于好本也不是什么值得众人议论的大事儿,可早朝上另发生了一件大事儿,顿时将苏家与南院王府的关系推到了人前。
先前一直不遗余力支持陈阁老的清流一派,突然跳了刺儿头,递折子当众参了陈阁老一本,直言陈阁老与冯明远在东雍州相州一站,屠城掠地,民不聊生,战火所到之处,百姓流离失所,妻儿易食,哀鸿遍野。
那上折子的老头儿也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两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儿,给带到了紫宸殿上,孩子拽一口东雍州方言,一口一个庇佑万民皇帝陛下,脑袋磕的咚咚响,求小皇帝为他们东雍州死去的百姓做主。
清流一派,最擅玩弄权术,一个人上了折子,当即便有几个人上前附和,小皇帝经历这些日子的历练,面上倒是隐忍不少,可年纪太小,终究还是个孩子,有人同着他的面说他最喜欢的先生的坏话,先前还冷眼笑观的小皇帝当即就变了脸,挥手不耐烦的叫人将那两个聒噪嚎哭的‘人证’带下去,又重重将折子摔在龙书案上,明显是不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