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大把银子出来贴着他们,可不是为了让那些硕鼠们撑大了肚子,存着坏心眼儿吃拿克扣的。
琼玖知道她不知这些,便把自己查来的消息一一道明:“本家和临近几府的掌事们倒是没有这些,那些掌事多是咱们自家出身,他们老子娘跟着老爷苦起来的,除了一半个跟着家大人去过外头的,多是记事起就在家里念书识字,那忠心二字是打学头一个字儿起就烙在心里头的。”
“再有一样便是,咱们家待家生子还有另一个利好,儿女念书这些本家开班学堂请最好的夫子教着,成亲娶媳妇也是咱们本家给承办了,再有年纪大了做不动活,本家另指使了伺候的丫鬟奴才,便是养老送终的事儿也不必儿女们操心。”
家生子们打一出生起,这一辈子都有了指望,他们不愁日后生计,只需拿出满腔忠心,在主子跟前尽心行事,为女儿们博个好前程罢了。
“你提了这个口儿,可有什么章程出来?”苏南枝把问题反抛给了她。
琼玖想了一下,道:“章程倒是有一点儿,只是还没完全,我先说给您听一下,你看看可不可行。”
苏南枝点头,示意她大胆讲。
“那回常家两位掌事过来,我领着人去送桃花醉,倒是跟他们同行的婆子说了几句闲话,听说常家倒是有一项好章程,不论是地方还是家里头,掌事们的那些杂七杂八的贴补全都撇了,该念书的咱们接了孩子来家里念书识字,有意向科举入仕,凭本事去考,若是得中,自放他们还良籍,若是不中,这学里头出来的便是咱们家日后的人才。”
“未必是人人都有念书的本事,可这放出去的人里头,就再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了。至于撇了的银子,拿一部分出来,每季依着成绩好赖,只取头三名给赏,不论一百两二百两,年节他老子娘来家里磕头,那一二百两银子,拿出去可比他在铺子上赚几千两几万两来的欢喜。”
“零零总总下来,光是这一项,便能省下大几十万呢,我有一个提议,常家那儿只收了小子们念书,咱们家也不拘姑娘小子,全都收到家里头,不用远处,郊外临着城根儿隔着条河不就有一处庄子嘛,现下是种了新鲜瓜果,旁边是您踏青游玩的庄子,地方就选在那儿,离得近,人手也足够。”
“您许是不知道,少时同东家说上一句话,得个夸奖,那以后出去了在底下伙计面前都是能增光添体面的事儿。”
苏南枝笑着点点她的额头:“就知道你这鬼机灵把什么都想好了,就依着你说的去办,只是一百两银子少了些,再添一块刻着年份的金牌子,既然要体面,就把体面给足了,另外底下掌事们养老的事儿,也不是不能……你再拿个万全的章程出来,想好了,再同我说。”
“是。”琼玖笑着应下,“我是想拿我这大侄儿开刀,您要是觉得成,我就往下面细琢磨。”
苏南枝道:“你这坏丫头,人家巴巴追上来喊你一声姑奶奶,你就黑脸将军是的要磨刀霍霍向亲侄儿了?”
“常言道,闲不避亲,祸不避亲,或好或赖,那可都是他们自己为下来的。”琼玖笑着拿苏老爷教的道理出来说事,“老爷不常说嘛,有些人把自己为在那儿了,有些人把自己为在那儿了。”
两句话写下来是一模一样,读出来也是一个音,只是细品那个为字儿,一个是为难的为,另一个却是为人处世的为。
苏南枝点头,认可这句话:“倒是真的,查出来贪了的,不必看谁的情面,就说是我的意思,你只管去办,外头的差事,想抢着替他们的多了去,这个不成,换下一个便是。”说罢,她又补充一句,“至于贴补一项,没定下来就暂先不变,咱们家不缺这点儿,也不要叫他们觉得克扣了去,还是等着你后面的章程出来了,再说。”
“是。”琼玖将镂空瓷花灯凑近,主仆两个都不说话,只用心在地形图上找着些什么。
商船在岛上停了一日,苏南枝亲眼看了工匠们的进度,又见王豹子屁股后面跟了个小孩儿,琼玖替主子开口,摸着那孩子的小脸儿问他的身份。
王豹子两手掐腰,被海风吹的乌漆嘛黑的脸上头一回出现了羞赧之色,他半仰着脑袋看看天,嘴角的笑意却掩不住:“老天爷赏给我的儿子,李仙人亲自给我送过来的,这小崽子从前姓王,现在也姓王,我王豹子的王,李仙人还给他娶了个名字叫王鸿,鸿雁的鸿,以后肯定比我这大老粗飞的高。”
王豹子按着那小孩儿的脑袋,把他推到苏南枝面前:“儿子,叫主子,这可是咱们三团岛上的衣食父母,以后跟着主子干一番事业,你老子我也跟着脸上壮光。”
王豹子言语虽粗俗,动作也蛮横的很,可那孩子却不怕他,笑着给苏南枝作揖请安,又乖巧的去拉王豹子的手,腼腆的往王豹子身后躲,看得出来,王豹子待这孩子是真心的好。
琼玖笑着打趣儿:“嘿,儿子都有了,那媳妇我就不用再替你操心了吧?”
第68章 V更新
王豹子拍王鸿的脑袋,嘿笑道:“上回我那是玩笑话,小总管怎么还给当真了呢,你们走后我那婆娘皮笑肉不笑地赏了我两个大耳帖子,我哪里还敢造次。”
王鸿虽性子胆怯,但听他老子提到他娘,腼腆道:“娘说了,我爹再敢动心思找小老婆,就脱裤子把他按到板凳上打,小总管可不能害我爹挨打。”
小家伙话里话外都向着他.娘,三团岛上这两口子,是真拿这孩子当亲生的待了。
琼玖又问:“那疯神仙还给你请不请了?”
“那些劳什子扯嘴皮的大夫都是糊弄人的,我这大儿子都有了,请他们作甚!”王豹子大约摸在心里是知道的,这生不出孩子的事儿是它媳妇那儿的,他媳妇每个月癸水都疼的死去活来,那些个赤脚大夫总是皱眉头叽里呱啦念一长串,苦的要命的汤汤水水按着脑袋要往嘴里灌。
又不碍着别的事儿,不就是个孩子嘛,他如今有了儿子,更没那麻烦再给他婆娘灌汤药了。
苏南枝笑着道:“疯神仙还是要请的,你们两口要不要孩子是小事儿,上回你领着她到家里,自小带我的那位嬷嬷瞧了瞧她的面色,可不是长久之兆,那位嬷嬷在上头待过,那些个熬不过的贵人们,大略出现这种情况的多了去,便是不必疯神仙看,等年节你带她去家里,大夫我都给你们找好了。”
王豹子扺掌感激:“嘿,这……这……这叫我怎么谢,要不……要不我带这臭小子给您磕一个。”
苏南枝笑着忙上前搀他起来,这大老粗,倒是蛮有意思的。
琼玖在一旁道:“你如今是咱们苏家的人了,一家子说不出两家的话,只把主子吩咐的事情办好喽,可比一百个头都实在呢。”
王豹子拍胸脯保证:“我两只眼睛瞪的跟牛铃铛一样,肯定盯着叫他们打扎实。”
一行人在岛上歇了一夜,次日一早,趁风向启程,顺风顺水一路南下直奔青州方向而去,临近码头,一艘唱着渔歌号子的老头儿撑小船近前,互相对了口号,主仆二人只领了两个身手厉害的小子,下船上了那老头儿的小船。
小船幽幽而行,不入码头,却在南边的水泊苇杆子里头泊岸,三两片陈木搭成的桥,顺着那破桥往前头走,穿树林岗子,后面竟是一处竹林,养着鸡鸭,一旁还挂着打鱼的网子,没摘干净的小鱼靡靡甩尾,跟前儿的木桶里已经取下的鱼翻水花扑棱棱乱跳。
苏南枝看着地上的鸡屎,不禁皱起眉头,屋里一个身形佝偻的婆子出来,看着她笑骂:“臭丫头,那挑三拣四的赖毛病怎么还没改过来?这也嫌那也嫌,说到底可不都是惯出来的!”
那婆子嘴上嫌弃,脸上却不禁扬起笑意,一边唠叨,一边抄起门口的竹制大扫帚,哗啦哗啦往苏南枝跟前扫,“都是寿安那小丫头给你惯的毛病,她娇娇气气,教出来的女儿也娇娇气气。怎么好的你没学到,这些挑剔倒是学的全乎的很。”
撑船的老头上前要帮忙:“主子,我来吧。”被那婆子嗤声撵走,“滚开滚开,你把那鱼给我拾到了,网也要打理干净,臭丫头爱吃才炸出来的小银鱼,我晌午要做这个,叫你备的新鲜果子也要送过来,这丫头挑,还有蚊帐,上回的刮破了个丝,她嘟嘟囔囔叫给换了,今儿个可得给她换了。”
苏南枝站在高高的石头上,冲那婆子笑:“姨姥姥,我还要吃您做的蕉叶,叫他们再送些新鲜的鸡胗来。”
那婆子笑着斥她,却还是叫那老头再添一样,又骂苏南枝:“冤家!小混账。”
第69章 V更新
“您骂我我也不改。”苏南枝捉裙摆从石头上下来,笑着同那婆子顶嘴。
“小倔驴。”婆子斥她。
苏南枝道:“打根儿上随下来的,听我母亲说我祖母也是这个性儿,再往上找源头,我祖母是您带大的,这倔脾气也是打您这儿学的。”
婆子说一句,苏南枝有两句在后头等着她,说不过这小丫头,那婆子把手上扫帚划的哗啦啦响,扫出一条干净的路来,那婆子不知是累了还是怎滴,扫帚往琼玖手里一丢:“小不点儿,不要闲着,把院里扫干净,再把肥给浇了,桥口下了蟹笼,你去收了洗干净,劈柴挑水不要误了那臭丫头的晌午饭。”
琼玖吞口水站在原地,刚要开口,那婆子一巴掌拍在她的脑门儿:“再去后山抓一只跟你一样的大笨鹅,叫这俩小的给你搭把手,后山有狼,别把你个小不点儿给吃了。”
婆子脸上裂着一块凹下去的疤,从额角一直到眼尾,说话时脸上堆叠的皱纹微微颤动,做不出太大的动作,可这会儿笑起来,那道骇人的疤也跟着额头的筋皮抽动,琼玖身后两个年轻小子看了都觉心下一惊。
琼玖却毫不惧怕,笑着还同那婆子撒娇:“就知道您疼我,这一箩筐的事儿,我一个人转成陀螺也做不来。”
“少学臭丫头的贫嘴劲儿。”婆子又骂一句,到井边洗手,干干净净的了,才解下身上的水裙,敲门框领苏南枝进屋。
昏暗的竹屋里便是白天也点着一盏孤灯,苏南枝进门儿就先皱眉:“您又捂的严严实实,就不能见一点儿光。”她在临门的红木脸盆架子后面摸索,找出窗撑子把南北窗子支开,天光引进屋里,顿时光明大作,映得那婆子脸上那道丑陋的疤都蒙上了温顺的光。
“你这丫头”婆子刚要怼她,迎上苏南枝的目光,只得抿嘴笑道,“随你随你。”
苏南枝揽着那婆子的胳膊,扶她坐下,又进里间搬长盘沙石,没多会儿便鼓捣出了东雍州相州的地形,“还真跟您讲的一样,要从云中府往南打,就得先舍了葛洪,无图两镇,饶汾水走南北折线,蛇形渡河直拿东雍州主城,我这回过来,实地去瞧过的,遍地都是烧焦的战场,攘陈军还是用了对百姓最厉害的手段。”
常言道,水火无情,水火一烧,是能击退敌人,可水火所经之处,老百姓们的地毁了这是其一,房屋财产,更是付诸一炬,火烧之法,不是必拿之地,于兵家而言,应当是用之慎重。
陈志高和冯明远两个人却一路拿火烧的法子开城池破敌军,这一仗赢倒是能赢,只是所经之处的老百姓们,可就民不聊生了。
另有一样,便是这般残酷的法子拿来打仗,那东雍州住着的百姓里是有南边大陈的人,可更多的还是后梁的百姓啊。
这日后东雍州真收回来了,地方官到云中府述职,一两句话,便能给陈志高和冯明远两个扣一个‘人屠’的名声。
古来征战,朝廷里的老爷们只管你赢不赢,至于赢了以后,那还有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的法子与手段等着你呢。
那婆子哼笑着敲打手边的桌子,道:“那能怎么办呢?这又不是谁逼着他们去干的,说到底还是一个急于求成,那两个昏了头的急着邀功为自己争个体面,他们火也放了,人也杀了,至于之后的事情,人家自己未必没有考虑的到。”
第70章 V更新
“可他还是挂着我的名头呢。”苏南枝无奈笑道。
那婆子敲点桌子的手停下,又骂:“当初我是说了不叫你弄什么入赘的男人,你偏不听,非但弄了个什么鬼的倒插门儿,还是那么个出身。”婆子说话严苛,丝毫不给苏南枝留半点儿情面,“你又当又立,更怪不了别人。”
苏南枝抿嘴,脸色也变得不好看起来。
婆子笑道:“怎么?我说的不对么?”婆子毫不留情的把她的心事戳穿,“你抬那姓陈的过门儿,不就是为了日后起势,好借你那亲老子的名头?这主意也必是苏宗高那小混账给你参谋的吧?我的傻丫头,你是临时起意,未必你那便宜老子也是临时起意。”
“明昭太子啊,那可是大陈多少百姓心里头的天,又有多少老臣旧部还惦记着他呢,日后你要是打出他的名望出来,别的不论,甚至连那些证据章程都不必使,但是你这张跟他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当年明昭太子旧部里的那些个老臣,就能排着队上来给你磕头,我的乖孙儿,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给忘乎了一样呢?”
婆子起身,伸手摸了摸苏南枝那张与她亲生父亲九成相似的容貌,桀桀笑道:“你那便宜老子看着你这张脸,岂能想不起明昭太子?”
苏南枝也跟着她笑,抚上她摸在自己脸侧干枯的手背,“姨姥姥,说多少回了,我又不怯您,您吓唬人的这一套,就不要再往我身上使了。”
“嘿嘿嘿……”婆子笑着抽手,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你这丫头,还真是什么都吓不到你啊。”
苏南枝敛了敛笑僵了的脸,收回话题:“他们眼下正在相州城焦灼,相州城易守难攻,打不打的下也是各有五成的把握。眼下云中府又扣着粮食不肯松口,我摆明了态度,见不着银子我是一粒粮食也没有,但凭他们拿高价去找散户们收。”
婆子往沙盘上看,捏住相州的旗子就给拔了出来:“五成?你也太小瞧你抬进门儿的那小赘婿了,他急着把你送走,可是打着速战速决的主意呢,估计你还没上出海的船,人家那边就已经进了相州城,挂上帅旗了。”
“嗯?”苏南枝再看两边行军布阵,问道,“他要怎么速战速决?”这几天她可是反复把两边战场推演了好几回,无论如何算,也不过是五五开,更甚者,攘陈军这边还要再虚着些呢。
“你那小赘婿自在东雍州放第一把火,这场仗他就已经是十成的胜率了。”婆子把写着冯字的小旗插在相州城的沙堆上,“还记得我才教你兵法时提到的‘破釜沉舟’么?”
苏南枝道:“《孙子兵法》有云,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而后生。您那时拿眉津驿一站做比,除辛荣那场及时雨外,崔家副将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也是能胜的关键,左翼行军而残,断臂折腕,后梁这边再而竭,三必势衰,崔家中路迂回起包围之势,木老将军断了粮草供给,又迎头撞上崔家势盛的右翼后路兵,几个偶然都撞在了一起,这才叫那吕景同占了一回上峰。”
然而……只这一回,木老将军负伤身亡,木镇那个怂包蛋做了木家军的主,这攘陈的大势,也算是废了。
好在平嘉老儿也是个糊涂蛋,吕景同与木镇两个,绿豆对王八,谁也不比谁强到哪儿去,这才形成了平衡之势,两个窝囊废拿朝廷的银子粮食,带着几十万大军在边界上小打小闹的哄着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