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苏南枝没想起来,黑老六接着往下提醒:“能在吏部衙门里挂着耗了几年,没官职俸禄养着,还能结交豪绅的人家可不多啊,东家您忘了么,早年常家那位跟商队的老管家,可不就姓蔡,那老蔡头膝下有一儿一女,闺女倒是有头有脸,在常家那小姑娘身边做了个大丫鬟,明摆着日后是要承她老子的衣钵,给常家那小姑娘做管家呢,大的儿子,咱们可都没见过呢。”
苏南枝想到先前那位燕姑娘的话,抿嘴叹一口气:“他家那儿子我见过。”
“嘿哟!”黑老六跺脚惋惜:“早知道您见过他,我就叫人弄个画像来了!”
苏南枝讪笑,道:“不用弄画像,十有八九就是她家的人。”怪不得常娆要叫那两个掌事亲自来监工做什么销货坑,还要弄两个随行送货的监工,合着是在这儿防着呢。
黑老六道:“东家您知道就成,我一大老粗,这动脑子的事儿,全指着乌先生给出谋划策呢,先前您交代过跟常家相干的要亲口告与您知,连乌先生也不要讲,我这闷心疼好几天了,难受死我了。”
“还有另一件事呢?”苏南枝又问。
黑老六道:“还有就是您送来的那批兵这段时间怕是训不成了,东雍州、相州在打仗,先前咱们带着小子们拿他们练手,他们各有顾忌,就是拼了命,也不至于大军围剿之计,而如今后梁的兵压过了东雍州,激的崔家那些小狗崽子们跟饿狼似的,拼命不成,骨头渣都想扑上来比个你死我活,东家您送人来是为了练个实战,可不是叫他们提着脑袋来送死的。”
黑老六面上看着是个大老粗,行事作风也是土匪的毛病,可却是张飞穿针,粗中有细的性子,他能审时度势投靠在苏南枝名下,还能得到苏南枝的信任,把雪山里藏着的那些个私兵领来交给他,大局上的事儿,黑老六心里有一把自己的标尺。
“死伤了多少了?”苏南枝叩着桌面忖度,啧舌问道。
“前寨的两百个人,没了二十个,单是我寨子里的弟兄也跟着死了二三十个。”黑老六把这段时间的近况一一禀明,“就这还是动用了黑火器呢,要是不使那宝贝,恐怕死的人更多。”
他停顿一下,又为自己表功,“好在也没叫他们两边占便宜去,咱们拢共没了四五十个弟兄,他们死的更多,崔家军咱们灭了他一个左锋小将,连带五个都的将士,攘陈军这边姑爷没来之前咱们还打过,那木镇的儿子是个软包蛋,净会些纸上谈兵的空话假话,咱们收了他们八个百户所,要斩帅旗,他撒丫子就跑,头都没敢回。”
大陈与后梁的兵制不同,大陈五十人为一队,二队为都,五个都的将士,那便是五百号人。后梁则算的麻烦一些,五千六百人为一卫,一卫另分个千户所,千户所下设十个百户所,黑老六口中的八个百户所,则是近九百人。
一样的打法练兵,后梁的攘陈军终是不如崔家军的实力。
“叫乌先生把死了的名字都报上来,自依规矩安置他们的家眷,至于你说的这事儿……”苏南枝想了一下,“却不能停,你也不要给我节省什么,我送来的军需,你拿最好的给他们穿戴,也不必管崔家军或攘陈军是什么个配置,咱们这边必全副武装,带上最精良的火器,□□,真刀真枪的给我练。”
苏南枝眼神带有些许讽笑,乜斜着看向黑老六:“你黑老六在马赣河上打了这么多年的闹子,该不会这会儿突然就怯了吧?”
“不能!”黑老六挺直了脖子,扬高了声音否认,“哪能啊,咱弟兄们可是歃血起誓过的,要豁了性命一辈子都孝敬东家您呢,咱们跟您是一条心,您说要打,脑袋掉了手把子扶着也得打下去。”
苏南枝笑而不答,捧着手里的茶杯,抿了一口,道:“你可不能死,我喜欢聪明人,少了你这个聪明人在这边替我照看着,我不知道还得多花多少心思去。”
“您疼我。”黑老六一脸憨厚,嘴里的话却滑不溜秋的还是想往自己的心思上引,“就是这兵部一类的,我也跟您送过来的那几个老先生请教过,步兵为战,后而发,所行之处,所向披靡,可这跟咱们以后要碰到的他不一样啊,丢两个惊天飞火下去,骑兵在前头割麦子一样的过一遍,哪里需要咬牙掉脑袋的再上去搏这些。”
“不满您说,我这人吧,有些护短,自己家里的,那就是比外头的好,我提刀砍一个崔家军,死一百个攘陈军,我这心里头热血沸腾,那血次呼啦的淌一地,我瞧着杀意更厉害了!可这一到了咱们自己家的兄弟,我就不忍心了。”
“这些兵可都是东家您真金白银养起来的,我欢欢喜喜的接了几个,就想平平安安的给送回去几个,那么多人在我手底下都平安的回去了,这猛地没了十之有一,后头宅子里的三百个人还敢不敢叫他们到前头来?”
苏南枝笑:“老秃鹫,你想推脱责任就直说,何必绕弯弯的跟我打哑谜呢?”
黑老六知道东家是听明白了自己话里的意思,嘿嘿傻乐,“我这不是不好意思嘛。”
苏南枝道:“我又没怪你,按你该有的法子来,训兵折损也是常事,他们尸山血海里练了,亲眼瞧着一起来的弟兄们没了,日后再上战场,才会有一百倍的劲头去跟敌人拼命。”
她不怕银子开销,也不怕损耗折亏,只是花这么大力气练出来的兵,就得能有以一敌十的本事,若是辜负了这一项,那就别怪她脸黑心硬不讲情面了。
“还是东家您考虑的周到,是我短见了。”黑老六几句话把苏南枝抬到天上,又乐呵呵道,“有您这句话,我这老秃鹫的小鸡崽子的心才沉到石头缝里了,您且瞧着吧,咱们送回去的那些个兵蛋子啊,一顶一的好,不信你去问咱们家北边的教头。我虽跟他素不相识,可那些个回去的兵蛋子真材实料一笔画,他就得瞧出咱们的能耐。”
“你老秃鹫的本事,自然是一顶一的好。”苏南枝夸他的话倒是真心实意,黑老六在马赣河挑衅招惹了这么多年,崔家军跟攘陈军都不敢动他,其中有她送来的火器是一方面,黑老六在打仗上也是真有一番旁人比不过的天赋。
她花重金请了几个上过战场指挥过兵马的副将,有他们指点,这些年来,黑老六训兵的本事越性厉害了许多。
她亲自去过北边雪山,也找过教头到跟前问话,黑老六功不可没,也是事实。
苏南枝又说起自己这次过来,另带了海夫人哪儿买来的最新火器,教他看着时候给试试手,“一切用度,你就依着你的标准行事,不用省,也不能省,冬衣冬甲这些,已经赶制出来了,等再过几日,应该就能送到,你有什么短的,就叫乌先生给家里去信。”
黑老六拍胸脯笑:“得,就知道您是最懂咱们的。东家放心,这些个小事儿,就交给咱们吧。”
黑老六出去,开了院门才冲在门口跟乌先生下棋的陈志高道:“姑爷,多有得罪,咱们这不是莽撞人嘛,一把子蛮力气,啥也不懂,得罪了您,您别介意,我就一老秃鹫,您甭跟我一般见识。”
陈志高人精一样的人儿,怎么可能同他生气,笑着起身:“也怪我没说清楚,早知道债主与我夫人相熟,我就该说明的,咱们过往的交情归交情,以后啊,这交情还要更深呢。”
“是是是!”黑老六连连点头,弯着腰,把人让进院子里去了。
第63章 V一更
寨子里没有伺候的丫鬟,只有两个年轻的漂亮女子,是黑老六讨来的姨娘,瘦马出身上不得台面,就更不适合叫她们到苏南枝身边来伺候了。
偏今儿个小总管又没跟过来,乌先生记得原地打转,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却见新姑爷拿起干净的白帕子就往水盆子里溺。
“这……您……要不小的进去伺候?”乌先生怕他不会这些伺候人的事情,手生惹小姐生气了再拌嘴生气。
“在家里这些也是我常做的。”陈志高拿湿帕子进去,乌先生才讪讪出门,黑老六在外头拉住他问,“怎地,里头东家自食其力了?”
乌先生翻眼皮看这个傻大个,无奈笑道:“小姐打出生起就没摸过梳子,没拧过帕子,就是把东西弄好了摆在她面前,该是不会还是不会,好在跟来的那位爷是个能干的,在里头伺候小姐洗漱呢。”
黑老六瘪嘴道:“乖乖哩,不是说那是个阁老吗?这官老爷在家也得伺候人呢?”
“官老爷又如何?他是赘婿,别说是现在伺候小姐梳洗装扮了,就是以后得了儿子,那也得姓苏不姓陈。”乌先生拍拍黑老六的肩头,同他说起先前见过的另一件事,“寨主您忘了么,先前咱们乔装去云中府吃酒,夫人鞋面落了尘,同着那么多奴才丫鬟们的面儿,几个少爷也在跟前儿,老爷不还是一样弯腰替夫人拂去鞋面的尘土么?上行下效,这位爷做这些,也是应该的。”
黑老六摇头,有感而发:“怪不得人家能做上门女婿呢,就这份儿好脾性,就是咱们比不得哩。”
听到苏南枝喊他的名字提醒,黑老六嘿嘿一笑,摸着后脑勺装糊涂走开了。
屋里,陈志高已经手脚麻利的将她的发髻重新梳好,依着早上琼玖给她簪发的样式,别上钗环,拿起乌先生准备的桂花油,刚要打开,想起她有不使外头东西的习惯,苏南枝侧首道:“打开用吧,这跟家里是一样的。”
陈志高听罢,笑着依言:“我先前还在想呢,一个小小的山寨怎么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崔家军整装待发的过来都打不过他们,原来背后有你这么个大金主呢。”
苏南枝也跟着笑了,“我军需开销,一个兵是后梁朝廷的三倍有余,我使最好的铠甲,用最好的弩箭,就连火器弹药也是海夫人哪儿弄来的宝贝,若是逼得急了,山里头还藏着惊天飞火呢那般的大宝贝,那些个带兵的萧将军们只要下不定鱼死网破的决心,他能指什么赢我?”
陈志高摸摸鼻子:“早知道黑老六是咱们的人,我也不至于跟他们周旋,那会儿过马赣河,差点儿没死在他手里。”
苏南枝看看镜子里自己的装扮,起身道:“早点儿他也未必听我的话,你做探白军那会儿,我才多大?别说是黑老六了,爹爹宝贝我宝贝的很,我六七岁了爹爹才肯舍得带我头一回翻雪山,银装素裹,与云中府别有一般好景致。”
陈志高隐隐猜到她指的什么,却不多言,只笑着又问她自己先前和黑老六商量的事情,“既然几十万两银子不必给,那我说的事情,你觉得如何?”
苏南枝绕着他转了半圈儿,引的陈志高转着脑袋看她,苏南枝忽然嗤笑:“杀一个老头子不打紧,只是,你要动手杀的那个人,我不理解。崔家军大兵打仗的老侯爷,要是死在了黑老六的手里,这马赣河上的买卖,我还做不做了?”
“况且,那崔老侯爷与你也算是有知遇之恩,你授意杀了他,日后传出风声去,旧友亲朋可都要指着脊梁骨骂你狼心狗肺了,更何况,崔老侯爷被平嘉老儿以养老为名,囚禁在京都已经十年有余了,你要黑老六对他动手,倒不如来求求我,给你使个顺手的刺客呢。”
第64章 V一更
“崔家的事儿与我有什么干系?他们旧友亲朋,更牵扯不到咱们。”陈志高从身后按住她的肩,伏身凑近,“我现下是苏家的赘婿,便是要论干系,也只与你一个人有干系。”
“你藏着什么打算,趁早跟我说了,别叫我猜着了。”苏南枝怏怏一笑,拨开他的手,坐到了对面的椅子上。
陈志高眼珠子转了转,沉默片刻,道:“我总不会害你,那位曾教过我一个道理——要上山,先下山。先前你去京都那一趟,不也是为着下山么?”
苏南枝忽然舒笑,骂他一句:“狗贼,数你机灵的没边儿了。”
陈志高跟着她笑:“我要是没这份儿机灵,那位又怎么会选中我呢?”
“哼,尾巴翘天上去了,快收敛了你这份儿得意像。”苏南枝起身,走到门口,又扭头斥他,“还不快跟上,难不成还要留他这儿过夜?”
陈志高紧步上前,笑着做她的小尾巴,两口子出门,交代了黑老六与乌先生一番,仍是披着那副大氅,沿原路回去。
*
回到陈志高歇脚的那处宅子的时候,已经是夤夜更深,琼玖坐在厅里困得打瞌睡,听到门子来报,迷瞪着睁眼,慌忙迎了出来,打热水伺候洗漱。
一摸到簪子,小丫鬟就察觉到了异样,只当是姑爷哄着小姐混着闹去了,低着头偷偷直笑,苏南枝猜到这丫鬟想歪了,怼她道:“刚才是去了寨子里,我正好有话要嘱咐你呢。”
“这个时候过去?”琼玖讶然,此处离攘陈军驻兵打眼的距离,高高的瞭望台上一站,保不齐就能够瞧见动向,姑爷也是胆大,敢在外人眼皮子地下往黑老六的地界上跑。
耳坠摘掉,苏南枝揉了揉抻疼的耳垂,侧目道:“我也是进了山才察觉,路走了一半儿,又不好回来,总归他有他的主意。”
“也是您给惯出来的自作主张。”琼玖道。陈志高这会儿没在屋子里,小丫鬟不禁偷偷抱怨几句。
苏南枝道:“这些都不打紧,只是有一事却要紧的很,要不是今儿个走着一趟,我还想不到这儿呢。”她垂了垂眼皮,思索道,“常家八成是发现了咱们从周英毅手里头克扣火器的事儿了,那回他家的两个掌事来,才要亲自盯着建什么销货坑。”
常娆跟周英毅做买卖的时候,可没叫周家建过什么销货坑,更不曾有过什么监工,怎么一到她这儿,就凭空多了这么些规矩?
还有那个蔡知州,常娆早不捐官儿晚不捐官儿,怎么就偏偏这个时候给那姓蔡的捐了一个知州的位置,且这知州为何又偏偏要选在青州?
那姓蔡的小子是个奇才,老天爷追着喂饭的本事,她是亲眼瞧见过得,那蔡家小子勘山探地连罗盘都不需要,随手挑块儿石头,往山石上一丢,旁人都听不见动静,那小子却说自己听见了山石里头是什么。
头先她还不信,叫工匠凿开了往里面看,多厚的岩层、有几种品类,与他说的竟分毫不差。
有那姓蔡的小子在青州坐镇,日后马赣河的火器可都得有个光明正大的来历了,就连她要往帽儿岛报的损耗,也要仔细行事才成。
常娆这人女,怎么就比她老子还要抠搜?
“不能吧。”琼玖疑惑道,“帽儿岛的船在外海海口等着,咱们出内海接应,便是从里头挑挑拣拣选一些出来,那也是在内海上行事,帽儿岛的大船比岛都大,他们是从不进内海的,又怎么可能知道咱们的行径。”
苏南枝道:“你亲自去查查保旺手底下的人,他是日子久了,蒙住眼睛耳朵一心只想当个老好人儿,那些个小崽子们,说不准就有哪个生了二心,先前咱们从周英毅手里头扣下来些,零零总总可省不少呢,以后全都要真金白银的花出去,黑老六这一处,雪山里头要使的,再加上外头岛上要筹备的,一年豁出去我五十万匹丝绸也是小事儿。”
琼玖捏指头粗略算了这里面的账目,点头道:“可不是么,这些个都是不能短的,少了周家的这一处进项,光是从公里的账上怕是支不赢,来年儿啊,许是得从您私账上划出来些了。”
“划出来些?来年要划的可不少哩,棉粮生铁也算一项,明年都要多曾几成,两下又打了仗,常家估计是要提价了。”苏南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