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阁老德高望重,经此一遭,告假数月,听说南院王亲自押着卫小将军去萧家赔罪,萧阁老连府门都没让进。
再有一样,惠安郡主家的小纨绔——明昭县主,不知道是惹了哪位不好惹的佛爷,被打成了重伤,折了一条胳膊不说,还狼狈落水,种在荷花池里的淤泥里头,苦熬几个时辰才被路过的小宫女救了出来。
问她祸凶是谁,明明昭县主却咬牙切齿的不敢吱声。
明昭县主是云中府出了名的流氓头子,她与云萝郡主不同,云萝郡主虽纨绔放纵,然只流连于市井花街之间,便是纵情声色找的也是小倌、伶人之类。
明昭县主却独爱人夫,特别是定了亲还未成家的男子,凡是被她看中的,哄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
她又是个女儿身,男人们吃了亏,不过一笑了之,有自大猖獗之徒,还将其奉为艳事,在酒席间夸夸而谈。
这回明昭县主落难而难以启齿,众人只当是她先前调戏过不该惹的人,被那人家里的夫人知晓,才携私报复,趁着酒醉给个教训,让她好涨涨记性。
总归是没有闹出人命,这两桩事情被作为笑谈热议了几日,便不再被人提起。
明昭县主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主,消停了几日,便又左右逢源的物色起新的欢愉对象,得空的时候,她还吊着胳膊,好心带酒去探望难兄难弟。
“……都怪李太妃治下不严,她的宫里才总要犯事儿。”明昭县主拍桌抱怨,她在后宅的名声虽不好,但为人豪气大方,跟卫戎颇为投缘。
卫戎出糗丢人,还得罪了萧阁老,与苏家的亲事更是告吹,再无半点儿机会,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呢,哪里有心情搭理她,闷闷不乐地灌了几杯酒,就要起身撵人。
遽然,外头管家禀报,说是南院王从宫里讨了个美人来,要给小将军做妾室。
那女子一身宫装模样,进门就盈盈福身:“请将军安。”
卫戎气鼓鼓的不说话,明昭县主酒意上头,没脑子的问了一嘴:“这位是……红肚兜?”
“滚!——”
明昭县主跟卫小将军的酒杯一起滚出屋子,烈日炎炎,蝉鸣伴着嘲笑声,洋洋洒洒的散了一路。
*
过了小满,天一天比一天热起来,蝉鸣拖着长腔,滚烫的热风顺着廊子一路吹至檐下,撞上亭子里的冰鉴,才化作缕缕白烟,打着卷儿消散开来。
苏老爷眉间皱起了山峰,捏着黄历的最后两页犹豫不决。
“是定亲又不是成亲,你挑挑拣拣好赖选一个就行。”寿安郡主嫌他墨迹,叫宋嬷嬷把黄历拿过来,要自己选日子。
“别别别,我闺女的好日子,肯定要我这个当爹的来选!”苏老爷护住不给,捧着黄历坐到后面石凳上,好一会儿才道:“要不就定在来年开春儿吧,五月初八,是个黄道吉日。”
管家提醒:“老爷,五月初八是夫人的生日。”
“哦,那不成。”苏老爷恍然道,“夫人的生日要紧,那就把定亲的日子再往后捎捎,定在来年腊月初八吧,赶上腊八节,家里人多也热闹。”
寿安郡主冷笑:“不如定在后年冬,赶新年那一天更热闹。”分明是他舍不得闺女招婿,想方设法的找由头拖延呢。
“那也行,夫人说后年冬那就定了。”苏老爷心思得逞,笑的一脸憨厚,“咱们家一向是夫人做主,我跟梅梅都听夫人的。”
“巧言善辩!”
寿安郡主横他,不满道:“梅梅那贫嘴的劲儿,都是打你这儿学的。”
招手叫宋嬷嬷拿黄历,就近选了个六月的好日子,“早着些定了亲,伏里天南下的生意就叫他们小两口去。”她语气稍顿,脸上现出一抹不自然的微红,“你也是有年纪的人了,辛苦跑腿的活儿你不放心别人盯着,自己的女儿女婿总能放心的。”
强硬的话说多了,这会儿想要表示关心,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从哪儿捡起来了。
苏老爷听出她话里的关怀,又舍不得驳了这份难得的好意,不情不愿的应声:“也就是看在夫人的面子上,六月就六月吧。”
吃过饭,他把陈志高叫到祠堂,指着祖宗家法好一番吓唬,夜里又惊醒一回,慌里慌张的让人拿笔墨来,嚷着要立遗命,寿安郡主被吵醒,板着脸骂了他一顿,这才安生睡下。
苏老爷为招赘的事情忙的脚不沾地,也有人为招赘的事情愁的日夜难眠。
“我看老爷子是昏了头,被那狐狸精迷的五迷三道,放着咱们这些个儿子不理,偏对着个小丫头片子穷上心。”
说话的是苏家老七,名叫苏澜,现下在家中绸缎铺子里做事,他亲娘舅是五军提督,手里管着云中府的兵权,仗着娘舅的本事,他自觉比别人多些体面。
苏季不想搭腔,戳了戳埋在书里的苏春:“小十二,七哥跟你说话呢。”
“啊?——”
苏春木讷抬头,半张着嘴迟疑好一会儿,才噘着嘴抱怨:“怎么办十一哥,听说今年的考官学使又是董三召,乡试的时候就撞上了他,五十道诗文题进场前交稿,差点儿没要了我的命,今年会试又赶上了他,那些文绉绉的诗句我是一个字儿也迸不出来了……”
苏春今年十八,虽是比苏季只小了一岁,可脾气秉性全然像个孩子似的,他顺着苏季手指的方向看,才发现屋子里还有别人:“七哥怎么也在?七哥是做腻了买卖,也要念书么?”
这话换做旁人讲,苏澜肯定是要生气的,可苏春就是这德行,呆呆笨笨的只知道念死书,跟谁说话都是前言不搭后语,老爷子又一心扑在女儿身上,更没工夫来管这些,家里的兄弟们,数他最不着调。
苏澜没好气的斥道:“你这个书呆子,连话都听不进,秋闱做了举人老爷,见到上锋也要这样么?”
苏春低着脑袋不做争辩,苏澜一通冷嘲热讽,他愣是半个字也没搭理。
苏季出来当老好人儿,赔着笑脸儿才把人哄走。
回屋,他笑着拍苏春的脑袋,称赞道:“小十二啊小十二,也就是你了,能把老七气成那样。”
苏春头也不抬,淡淡道:“七哥是来拱火的,他自己不敢去父亲跟前争辩,想忽悠咱们出头,大考在即,我念书的时间都不够,哪有功夫去糊弄他?”
道理摆的头头是道,哪里还有方才淳朴木讷的样子。
苏季笑骂:“你个小滑头,我还当你真没听见呢。”
苏春道:“我有十一个哥哥,却只有一个妹妹,她又乖巧可爱,软糯糯的像只小白兔,我是她十二哥,肯定是要帮着唯一的妹妹说话。”反正他是跟梅梅一势,七哥的话他听不见。
乖巧可爱?小白兔?
小十二是在说他们那个奸诈狡猾,心眼子比鬼工球上的窟窿还要多的宝贝妹妹?
“得,您是真神仙。”苏春啧声摇头,提醒道:“中午要去母亲那儿吃饭,你手头的书先稍一稍,换身儿衣裳,我去前头等你。”
*
三户堂,婆子丫鬟沿庑郎站了一排。
见两位少爷过来,笑着迎上:“真真是卡在了时辰上,蓝姨娘才说了要人去喊,两位爷这就来了。”
苏老爷定下的规矩,府里少爷们凡是在家,须每日到三户堂请安,苏季、苏春两个年纪小,呆在寿安郡主跟前的时间也是最久的,自然跟这院子里的人熟稔。
苏季笑着打听:“哥哥们都到了?”
小丫鬟摇头,指了指里头:“只七爷一个在里头说话,夫人叫六爷去回芳阁买桃花醉,算时辰也快回来了。”
听到苏澜在里头,苏春从怀里掏一本书,往廊柱上一靠,淡然道:“七哥嘴巧,怪聒噪的,我就先不进去了。”
知道他什么脾气,众人也只笑着摇头,小丫鬟指着跟前的周屋,道:“别站这儿,太阳潲进来滚烫烫的,叫人瞧见了又要笑你呆,里头有水扇,你进去坐着,我叫她们给你端一碗赤豆汤解暑。”
苏春性子倔,苏季却是个圆滑的主,揭帘子进屋,先给寿安郡主磕头,又挨个儿同姨娘们问好。
宋嬷嬷喜欢他这份淘气,笑着说:“你这小鬼最是机灵,临着大考也不见你着急。”又给陈志高引荐,“这是家里的十一少爷,现下还在念书,家里还有另一个念书的少爷……”
说着,她便四下张望,跟前的婆子朝窗户外头努了努嘴,宋嬷嬷当即了然,打圆场道:“十二爷是个书呆子,这会儿肯定是躲附近啃书本子去了。”
陈志高拱手作揖,道:“十一哥。”
苏季上下打量他,衣裳的是千金一换的辉月纱,脚下踩着五彩云头履,腰间佩戴的玉珏跟梅梅的样式相仿,心里暗暗道:这新妹夫还没进门儿,就已经讨了主母的欢心。
手段了得啊!
“好,模样真好,还是母亲的眼光好,挑了这么个才貌双全的少年郎。”苏季点头称赞,“我先前还担忧过,就这么一个妹子,万一找不到像我这般优异的男子,咱们梅梅怕不是要委屈些了,今儿见了妹夫,才知道惭凫企鹤的道理。”
苏季搓了搓自己的脸,啧嘴继续道:“父亲总是说我没有梅梅聪明,我仗着这副漂亮皮囊,自认为还是有比梅梅强的地方,结果今儿又得了个妹夫,念书比我好也就罢了,竟然连模样也远胜于我。”
他耸肩委屈:“以后母亲可得多疼我些,姨娘们也要更疼我几分。”捂着心口做西子捧心,“偏爱多了,这儿才能稍稍痊愈。”
几个姨娘被他逗笑,连寿安郡主都少见的弯起了嘴角:“顽皮的小鬼。”唯有角落的苏澜冷哼一声,声音太小,众人也没听见。
作者有话说:
鬼工球,《格古要论》记载,宋代已能做出三层,中国的!中国的!
顺带提一嘴,镂空瓷器,又名玲珑瓷器也是中国的,咱们现在已经可以手工做出精细如雾蒙纱质地的瓷质工艺品了。
第12章 护短
说话间,外面珠帘声响,苏南枝笑着进来,扑他一扇子:“就十一哥会捣鬼,我一会儿不在,你就来争宠了。”
苏季挺直了身子,做不服气状:“我一卧龙凤雏,长辈们偏爱我一些,你这丫头就吃醋了?”
苏南枝抬手揪住他的耳垂,把人拉到一旁坐下:“不光母亲疼你,十一哥坐好了,叫我这应妹妹也疼疼你。”说着,她端起桌上的茶水就要伺候苏季吃。
大朵的延龄客在杯子里荡漾,热气打着攥儿从花瓣上浮起,苏季忙笑着服软,“别别别,十一哥给你认错。”笑着躲到宋嬷嬷身后,却继续揶揄,“好小气的丫头,不过是跟妹夫玩笑两句,怎么还护短儿呢?”
蓝姨娘过来,笑着拍他一巴掌,才止住了他那张聒噪的巧嘴。
苏澜接苏季的话,幽幽搭腔:“妹夫才是梅梅屋里的人,她不护短,还要护你不成?”这话,把苏季也给拉下水了。
“七哥又不是我肚子里虫,可别乱揣测弟弟我的意思啊。”苏季摆手,同他划清界限。
“七嫂出身名门,自然不需要七哥偏护。”苏南枝拉起陈志高的手,笑着为其壮声势,“我这小郎君无依无靠的,好不可怜,我不护着他可怎么能行呢?”
陈志高心中欢喜,弯起眉眼顺声附和:“梅梅说的是。”
再看苏澜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的好不热闹。苏澜娶的是赵姨娘的亲侄女,他又依仗娘舅的本事,不得不在屋里低头。
偏那赵家小姐被她老子娘给宠坏了,嫁了人又有亲姑妈疼着,苏澜成亲三载,光是被媳妇打骂的事情就闹了十几回,逛花街柳巷要挨打,在外头偷嘴也要挨打。
苏老爷嫌他们两口子不安生,索性把人撵了出去,十几个少爷,除去在外有差事的,都住在府上,唯有苏澜两口子是在外头另置了宅子。
寿安郡主本就是出了名的偏心,这会儿是苏南枝占着上峰,她乐得默声,当家主母都表了态,赵姨娘挤眉弄眼的叫儿子噤声。
还是苏春攥着书进来,磕了头,傻憨憨道:“母亲,上回那道鹿羓水鸭儿子吃着适口的很,可去了学里念书,外头的厨子都做不出那样的口味,儿子惦记了小半个月,就等着来您这儿解馋呢。”
他扭头冲宋嬷嬷咧嘴,笑着问:“好嬷嬷,今儿的菜谱里还有那道鹿羓水鸭么?”
寿安郡主道:“我的儿,竟然惦记了小半个月。”招手叫了个婆子进来,“把那个做岭南菜的厨子给两个小的带学里去,一应开销采购,叫他们从这院里支。”
寿安郡主明着是宠爱苏季、苏春二人,实则敲打了苏澜,这府里该是谁当家,又该听谁的,好赖念过几年书的人,不该生的心思,趁早断了才好。
苏恒买酒回来,其余几位少爷也陆陆续续过来。
众人聚齐,苏老爷落座,一家子和和气气吃了顿团圆饭,也算是给陈志高正了身份。
晡时,苏南枝在席上吃了两杯酒,昏昏沉沉要去凉室避暑,宋嬷嬷怕她醉着往水里钻,拦住不准,苏南枝勾着陈志高的脖子,笑眯眯炫耀:“我有四骏大将军护着,别说是落水了,就是飞上天去,也能平安无事。”
“乖乖,这是吃了多少的酒,还要飞天呢,快把小姐送回屋里躺着。”宋嬷嬷摇头,转身要喊人去把地漏打开,叫穿堂风吹一吹,也好散散酒气。
“我不,我就是要去凉室。”苏南枝不依,攀着脖子就跳进了陈志高怀里,“四骏大将军,听我号令,凉室,冲啊!”
陈志高颇为配合,将人抱稳了,高喝一声:“得令!”
两个人风一般的就跑出去了。
宋嬷嬷被那一嗓子吓得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小两口早就过门口了,宋嬷嬷拍着腿要追,嘴里还嚷着可别跌跤,琼玖过来拦她,道:“姑爷身手好着呢,摔不到呢,您且放心,我跟过去盯着。”
宋嬷嬷勉强点头,指了两个婆子跟着一道。
进屋又在寿安郡主跟前嘀咕:“姑爷好是好,就是不怎么稳重,回头可得好生说说他,咱们小姐就是个孩子脾气,他再浮躁,两个人岂不是要闹到一起去了?”
寿安郡主想起那日陈志高递上的那方玉琮,以及那人的亲笔书信,抿了抿嘴,道:“合脾气了才好呢,他要伺候咱们梅梅一辈子呢,脾气相投这心才能往一块儿使。”
宋嬷嬷还是不满意,撇嘴道:“您这是丈母娘看女婿,哪儿哪儿都好,您不肯说,回头我自己去念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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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室在三户堂往西,临水搭起的一座竹屋,一路拿云石铺出了一条浮水桥,池子里种着重瓣荷花,垂着沉甸甸的脑袋,几簇香茅草夹在芦苇丛里随风俯首。
苏南枝半个身子趔在窗外,掬一把湖水,笑嘻嘻往陈志高脸上弹,“你拉稳点儿,我可不会浮水。”
“你先坐回来些。”
“我不,我就不。”她刻意拍打两下水面,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男人半边身子,“我要是掉进水里了,你就下水救我。”
“好——”
陈志高长臂揽在她的身后,将人托的稳稳的,“我就是自己掉水里头,也不叫你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