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底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太阳出来了,所有的阴霾不堪全都要照的清清楚楚。周英毅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不过是有些人看透不说透,心里存着股善良劲儿呢。
陈志高听他要提那些,马上装糊涂的讲话题岔开,有些事情不提就慢慢淡了,等知道的人全都闭嘴,就天下太平了。
老大人拖着把人带进屋里,几个人又劝,自是一番妥帖。
而东暖阁里,果如那位老大人所言,还僵着劲儿呢。
女帝气的拍心脯顺气儿,乜斜着眼睛看向跪在地上的苏南枝,磨了磨牙,到底是不忍心责罚于她:“起来吧,过来给我赔个不是,今儿这事儿,我便不与你计较。”
苏南枝一向圆滑聪明的人,今儿个却破天荒的犯了轴,跪着挺直了背,道:“您要是同意我的主意,我就道歉赔不是。”
“你这个孽障!”女帝好容易哄好了自己,又被她一句话气的头胀,“你是在威胁我?”女帝真真是气糊涂了,自称也没有了,一把拂开跟前的丫鬟,手指头戳她脑门儿痛骂。
“姨姥姥!”苏南枝被戳着跌坐在地上,嘴巴也撅起来了,眉头也皱起来了,眼圈红红的盈满了泪,眼睫眨啊眨,泪珠子就跟珍珠似的扑簌簌掉了下来。
“哭也没有!”女帝咬着牙继续叱骂,“别以为你哭两滴眼泪我就心软了!我告诉!没用!这招你娘早就用烂了!我不吃这一套了!”女帝打着转原地走圈圈,嘴里说着厉害话,可见苏南枝眼泪越哭越多,抿起的小嘴呼哧呼哧的抽搭,女帝恨铁不成钢举巴掌要打她。
苏南枝不怕反倒抬起头迎了上去,咧着嘴问:“那您打了,就听我的?”
“啪!”女帝一巴掌到底是打了下去,只是没舍得落在苏南枝脸上,而是落在了跟前儿一个小太监的脸上。
“你这个不听话的孽障!哭哭哭!就知道哭!跟谁学的坏毛病!挤两滴眼泪就要耍无赖!小混账!”女帝骂骂咧咧坐下,气不过,又将桌子拍的咚咚作响。
苏南枝一边擦眼泪,一边跪步上前:“这事儿本来就是您的不对,您先前也是恼的,不是说好了要把那两个千刀万剐了……您应过我的。”
女帝道:“是应过你,可此一时彼一时,先前不是没有木镇在郡主府门前闹得那出么?他一招负荆请罪,给他闺女扣了个不孝的帽子,后面你虽给滑稽的遮了脸儿,可同着那么多人的面儿呢,再把人给杀了,你同他闺女关系交好,木镇死了,那谣言不就往你身上泼了么?”
长辈疼爱晚辈,眼睛里,心里,能瞧见的能惦记着的,也只有自家孩子了。
女帝不在乎木安烟身上有几个孝顺与不孝顺的流言蜚语,可木家的事儿,脏的臭的随他们自己造作去,只不要给苏南枝染上污名,她便多一句都不问。
这是这丫头太傻,明知道那是个脏水坑,还要往里面踩。
“我不怕这些,他木镇不死,木安烟这辈子都过不去那个坎儿!”她从不曾看到过木安烟哭的那么难过,嘴皮子都咬出血了,若是木家父子在跟前儿,杀人吮血,未必不能。
“人活一世,过不去的坎儿多着呢,她木安烟再苦,与朕比又如何呢?”女帝定了定心神,眼神里是坚毅与果决。
第136章 V更新
女帝一句话,将苏南枝没说出口的千百个解释全都堵了回去。木安烟之苦与女帝所经历的那些做比,连磋磨二字都谈不上。
可……那又如何?
木安烟就是木安烟,只她在一天,木安烟的委屈,便能诉得了。
苏南枝服软出去,没有再说伤人的话语,就在女帝以为她放弃了的时候,入冬,木家的案子落定,女帝亲自下叫了五军提督的赵洪义与刑部李侍郎李甫孽到东暖阁问话,给了木家个流放的结果,北上往西,去赫尔温县,那是苏英的地盘,过个三年五载,只苏南枝一句话,木家的事儿,还不是由着她说了算。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女帝与皇太女这一仗,是皇太女赢了,女帝毕竟有了年岁,自冬天落了雪,东暖阁的咳嗽声就没停过,听太医说,咳了血,已是回天乏力了,只能慢慢讲养着熬日子吧。
忠心的老大人们抬头看了看天,晴冷晴冷的,罢了罢了,泌阳公主那也是孝明帝的骨肉,好歹是正经天家血脉,比那些猫三狗四不明来历又没主心骨的要强得多。
明眼人不知道的则是……
木镇父子俩,出了云中府的大门,过六里亭,便被苏南枝带了一行人,立斩于马下,皇太女亲自动的手,那押解的官员偷偷往上头递了奏疏,最后到了内阁,被那几个老臣私下协商,拿密封的皮子给裹了,锁进了当月的大库档里。
消息没从外头传到女帝耳朵里,苏南枝自己个儿却跪着请罪来了。
“那日我说不过您,也是我没理。”苏南枝两个膝盖跪着,嘴里说出来的话也是振振有词呢,“只这事儿也不能讲道理,安烟表姐的母亲是明惠姨妈,便是不看我的面子上,看在咱们家在庙里给菩萨磕头的老太皇太后的份儿上也该管管。”
老太皇太后是周历庭的生母,只是那老太太是个明理的人,年轻时候待李皇后也是极为孝顺尊敬的,后来自己儿子用手段夺了位,老太太哭了几场,求情不得,后公主府出事儿,老太太便寻了个由头,孤身去了庙里。
再几年,索性剃了头,当了尼姑。周历庭因为这事儿也跟她闹得不快,编了个借口说老太太在相国寺里静养,便再没叫人知道了。
还是女帝登基以后,得了这一消息,让苏南枝带着自己的旨意,去了趟庙里,见了见那位撇开世俗的老师太。又从私库里拨了银子,着亲近时时照拂。
女帝待那老太皇太后,还是有几分旧情的。
“真真是叫人气的想打你。”女帝笑着骂她一句,叫人起来,拉着手拍了两下,道,“他们必不会把这事儿说给我听,你这一嘴,可是辜负了好几个好人的心。”
苏南枝道:“他们不说给您听,我也得说,我做都做了,哪里又再骗您的道理。”这类事情,说的正大光明,才是最好的处置,要是真瞒了下来,岂不得日日夜夜提心吊胆的怕辛密泄露。她又不傻,才不瞒呢。
女帝道:“但愿木安烟记着你这份恩情。”
苏南枝咧嘴笑道:“记不记都无妨,我待她好,是因着我们俩过往的情分,便是以后她变了心,也不与这事儿相干。”
这话女帝听着顺耳,精气神儿也大好了许多,又问起南边战场上的事情,知道冯老将军苦挨苦耗,低了低眼皮,想了一下道:“真撑不住,你也不必给我留这份体面。”她知道,这小丫头是一片好心,想给自己留个完整囫囵的好体面好名声,可这打仗的事儿,天时地利人和,少一样都不成。
打不赢就是打不赢,打的赢,谁来了也得打的赢。
冯明远没有那个本事,这一仗啊,开局甚好,可是要最后有个赢字儿的结局,难喽。
苏南枝抿了抿嘴,并不应下,反而是安慰女帝道:“您放心,没有硬撑。”
“当真?”女帝问。
苏南枝点头,认真道:“千真万确。”又道,“止微跟我说,他早年间跟随在那人左右,曾听过这一番言论,‘要上山,先下山’江山千里,往上走走不通的时候,不妨低头两步,好好看看。”
女帝沉默许久,才道:“你有主意就好,只可惜我这身子骨是撑不久了,要不然,还能帮着你再多走几步,老喽……老喽哦……”
接着,又是一阵咳嗽声,太医急忙忙赶到,兵荒马乱,自不必提。
等苏南枝忙完,夜已深了。
东暖阁外,陈志高常等她的那个路口,今儿个却站着别人,苏南枝走进了瞧一眼,便认出了来人。
“怎么是你?冷飕飕,该是进去。”她笑着近前,把手里的手炉子塞在云萝手里。
“冻死人了,今儿个我才知道,这逢迎巴结的小赘婿,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云萝打趣儿道,抱着她给的汤婆子揣在心口,暖盈盈的驱散了一身的寒气。
苏南枝顺着她的话玩笑:“那可不,人家是千里挑一万里调一,你要有这份儿德行,我也抬你进内阁。”
云萝连忙摇头:“才不要哩,如今我可是万千人唾骂,妲己、妺喜那等祸国的厉害,再沾染上朝政二字,那些个满口道德仁义的老臣们,还不得把我给生吞活剥了。”
说着,她又笑着凑近了告状:“就刚刚我在门口等你一会儿,路过的两个翻白眼横我。”哼哼,她故意挑眉得意道,“我是那等好欺负人,我都横回去了,一个也没落下。”
“干得漂亮。”苏南枝夸她。该是有仇必报才好呢,一味的忍让,得忍到什么时候?
又走了一会儿,进了东宫的大门,云萝屏退随行众人,只同苏南枝两个在庑郎里说话:“别进去,同着他的面儿,我不好意思。”他,指的是陈志高。
苏南枝摸摸她的手,感觉到了热乎劲儿,也不强求着让进屋,找了个背风的地儿,站着说话:“你讲,我听着呢。”
云萝郡主低了低头,破天荒的扭捏一回:“我是来道谢的。”苏南枝噗嗤一声就乐了,反问她,“谢什么?谢我给你了个手炉子?那我要谢你的岂不更多,自小到大,我从你那儿拿走的好东西,可不止这点儿破铜烂铁。”
云萝撇了撇嘴,鼻子里一阵酸涩,眨了眨眼,泪花子就落了下来:“就你话多,一通下来,把我准备了好久的词儿都给忘了。”
苏南枝笑她:“怎么,还偷偷在家备了稿子不成?”
云萝翻眼皮看,撞见她也在看自己,又赶紧低头,道:“才没写呢。”她才不承认自己在家里写了两边稿子,又嫌不对劲儿,全都没要的事儿。
苏南枝抚着她的背,笑着要把人往屋里带:“好了好了,你的谢意我收到了,只是这手炉子可不能送你。这是我从东暖阁拿得,不是我的,进屋给你换个好的,随你挑。”
云萝脸上终于见了笑意,嗔道:“谁要你的手炉子,贫嘴。”
“跟你学的。”苏南枝当即回嘴。
“好的不学,怎么净捡这些来学?”云萝别了别脸,不经意又道:“还有一事儿的。”
苏南枝转过脸看她,就见她也转过脸来,二人四目相对,云萝翁了翁嘴皮,道:“我想出去散散心,不在云中府呆了,怪烦躁呢。”
苏南枝愣住,好一会儿工夫才开口:“去那儿?谁跟你说了什么?你哪儿都不去,哪儿也不准去。冰天雪地的,出去喂狼么?”苏南枝有些生气了,说话的语气也凌厉许多。
云萝咬了咬嘴,不再反驳,只是愣在原地,看着她疾步走开,委屈的擦了擦眼角的泪珠子,小声嘟囔一声:“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第137章 V更新
云中府落雪那日,北郊八个县遭了灾,塌了房子,老百姓守着坍塌的破屋烂瓦舍不得挪窝,女帝痛斥了地方巡官的不作为,拨银拨粮,赈灾扶民,皇太女第一时间快马赶去了灾情最严重的的地方。
同在这一日,陈首辅缺席了内阁早卯,一顶藏青色软轿,悄摸嫣儿的出现在六里亭外。
风雪盖住了路上的车辙子印儿,官道与冬麦连做一片,白茫茫渺无踪迹,陈志高长身立于雪地之中,云籁揣手倚在轿子边,瞥一眼远处又自然而然避过脸去,他看不见就当不知道,日后家里问起,他也不出来承这个罪过。
火红的猩猩绒大氅看上坠着金枝梅,盛开如繁星点点朵朵,这件大氅是寿安郡主给的,一件留给了苏南枝,另一件则给了云萝,轻薄暖和,若不是苏家的有门路,再多银子也没地儿买去。
云萝拢了拢毛领子,凛冽的风灌着雪,冰刀子扑簌簌往她手面上割,耳朵上的珍珠坠子经风一吹,也变得凉飕飕贴在面皮,她脸上是笑,大声同跟前的陈志高道:“回去吧,你送我一回,就当是她送了我一般,等我见了小十二,就叫人给你们捎信,教她不必操心我,苏家的买卖做到哪儿,我就跟着到哪儿支银子,她可是应了我的,这辈子都得养着我。”
陈志高不喜欢她嘴里什么这辈子的糊涂话,微微皱了皱眉头,才道:“她回来肯定是要恼的,你别得意,小心回头她断了你的开销。”木家的人要杀也都杀了,镇国将军府都散了,了了,充了公,苏南枝亲自下了命令,叫人去抄了家,云萝便是有一万个不如意,该过去的也能过去了,可苏南枝做了这些,她云萝却拍拍屁股要走,这又是什么事儿啊。
云萝道:“她才舍不得呢,只你这个狐媚子别鼓捣着吹枕边风,我就阿弥陀佛了。”
陈志高笑她:“表姐不是一向不信神佛么?骂了人,却又信了?”
云萝哼笑,道:“我是不信,如今只是为着她信的。”寿安郡主活着的时候,求神问佛,替她跟苏南枝求了大半辈子,跪了大半辈子,如今姨妈走了,佛祖菩萨跟前的功德该是由着她来替上。
陈志高不好妄自评论她们姐妹两个的事情,只道:“她所愿的,唯表姐安好,便是违了天下人的意思,她也向着你呢。”
云萝脸上舒笑:“那是自然,便是同你比,我也不曾输过。”她这话自然是玩笑,又道,“只是,她的一番好我都记在心里,如今是她大有作为的时候,我帮不上什么忙,更不能拖了她的后腿,我这会儿避开了,又不是不再回来,便是不为别的,该和你争宠吃醋的事儿,我可不能落下。”
这话的意思,便是日后还有回来的时候,眼下出去,只是避避风头,免了再生口舌,给苏南枝添灾。
陈志高也跟着笑了:“那我就记下表姐的这这番话了,等开春儿欣欣然时,表姐可要回来记得吃最好的樱桃饆饠。”
云萝笑着接话:“那得要六哥给我配上最好喝的樱桃酒。”
“我回去就转达。”
云萝笑着踩杌凳上马车,扭头同他道最后一句:“我不谢她,也不必谢她,只是,这个谢字儿,还是要同你讲的。此一回,你的恩情我都记在心里了。”她同梅梅好似一个人,千言万语也不该做一个谢字儿,而陈志高帮她,却只是看在梅梅的面子上,担得这个谢字儿。
陈志高作揖还礼,马车帘子落下,车夫一声呦呵,吱呀呀一行人便上了官道,郡主府的扈从打马紧随其后,浩浩汤汤蜿蜒在大雪尽处。
等人走远了,陈志高才转身回去,云籁打了打身上的积雪,小声嘟囔一声:“您跟小姐费了那么大的劲儿帮她出头,她却走了,有点儿没良心吧。”
陈志高瞥一眼,解释道:“她这会儿避开,已是拼尽全力,你没经历过不该妄加评判的。”又嘱咐道,“这话切莫在家里说,要让小姐知道了,该是要罚你的。”
云籁噘着嘴翻了翻眼皮,瓮声道:“回家我才不吭气儿呢,你把人放跑了,要是打架,我站墙头看热闹。”
陈志高坐进软轿里都被气笑,打帘子骂他一句:“小混账。”
云籁翻身上马,主仆俩也慢悠悠回城。
等苏南枝从北郊赈灾回来,人清冷冷瘦了一圈,女帝病情又重,夜里咳嗽的动静不得消停,苏南枝只回家里呆了一会儿,便又紧罗罗赶回宫里,云萝郡主的事情她放在心上,好几次想要开口询问,却总是不得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