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正谦的手也挤进了她的口袋里,不大的空间里,两只手在摸黑打着架,谁也不让谁,最后还是蒋琳没打过,手被人紧紧握住。
“校草肯定是假的,我这个当事人都不知道,可见你据说的来源不准确。至于招摇撞骗小女生,那是盛奕辰才会做的事情,我是一个好学生,”他顿了顿,才继续,“摸女生小手,在蒋总这儿是第一次。”
好学生骗起人来才能面不改色,他看似一本正经的笑里透着一股坏劲儿,十足的招人恨。
蒋琳嗤他,“就冲你这儿熟练劲儿,也不能是第一次。”
廉正谦食指勾了勾她的小指,“好学生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自学成才,有些事情,我在你身上可以做到无师自通。”他放低声音,意有所指。
蒋琳冲他笑了笑,脂粉未施的脸上纯净似山中晚风拂过的百合花,他忍不住要一泽芳香,脚上却传来一阵剧痛。
蒋琳的鞋使劲在他脚上碾压了两下,趁他吃痛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她迈了两步台阶,居高临下地看他。
“别的方面你无师自不自通我不知道,但是骗人哄人上,要说你没招摇撞骗过小姑娘,鬼信我都不信。”
她说完就跑,轻快的脚步,灵动的眉眼,多了些俏皮和活泼。盛奕辰说她是冷艳玫瑰型的,其实不是,她骨子里是个鬼灵精怪的姑娘。
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白日的炎热暂时消退了些,他躺在柳树下的长椅上躲清凉,外公在湖边钓鱼,他老人家三天能钓上一条鱼来就算手气好,就这样还天天地钓得特别起劲。
于曼一整年全国各地的跑,他是外公带大的。爷孙两个的性子正好是反着来的,于佟秋是个不着调的老小孩,廉正谦是个举止稳重的半大少年,一老一少相互搭着伴过日子,也不算无聊。
于佟秋每天下午的固定日程是来湖边钓鱼,并且自称这里是他的秘密基地,廉正谦对他的秘密基地不感兴趣,只不过老爷子这两天血压高,降压药又时常忘记吃,廉正谦不放心他,放了学就顺道来这边溜一圈,等老爷子钓完鱼再一块儿回家去。
模模糊糊中听到一个小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干净又利落。
他睁眼往湖边望了望,他知道她,他们隔壁班的,每天都会从窗边经过,偶尔,长长的马尾和晨起的阳光,随着她的脚步会一起晃进他的眼睛里。
她正在教老爷子怎么钓鱼,老爷子也识教,从穿饵到放线,小姑娘怎么说老爷子怎么做,没出五分钟,还真钓上来一条。据他所知,这应该是老爷子近一个星期内钓上的第一条鱼,小老头的胡子都快给笑飞了。
小姑娘更是高兴,欢呼又雀跃,烟水绿的长裙荡起了涟漪,墨如黑藻的长发拂过颀长茭白的脖颈,澄莹清澈的湖水,似火成绮的晚霞,都成了虚无的背景色。
那晚,在少年的梦中,出现了一个女孩儿,踏着云霞万里和湖光水色朝他走来。
后来,窗边没有了那个摇曳的身影,他们说她出国了。后来的后来,外公去世了,他也出国了。
再见到她,是在一个深秋十月的清晨,满地的枫叶铺成一条金黄的地毯,脚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也是在一抬眼间,她走过来,就像多年前的那个梦一样。
她变了,脚步变得沉稳了,眉眼里的笑容变淡了,也没有变,长发在晨光下摇曳,眉眼如黛如墨。
进澜江是意外也不算意外。
她初回澜江,需要培植自己的团队,她开始谈的是他大学的师姐,师姐和她是一个学校,他的学校在他们隔壁,但是师姐在继续读博深造和回国之间,更偏向于继续深造,他在酒桌上无意间知道的这件事情,让师姐作为中间人安排了和她的见面,他们谈了两个小时,这件事就定了下来,他和她一同回国,他作为她的助理,一同进到澜江。
盛奕辰问过他好多次,为什么要进澜江,他拿各种各样的理由敷衍过他,其实归根到底不过是,他心疼她。
心债最难除,执念最难消,蒋炎的死是她永远都过不去的一道坎。
这些年,她一直紧紧绷着一根弦,公司和工作是她全部的生活,时时刻刻都不敢放松,也不肯放松,那个古灵精怪的姑娘被她藏了起来,她用坚硬的外壳把自己武装的强大又无坚不摧。
他能做的就是尽他最大的可能,让她身上的担子更轻一些,让她的前路走得更顺坦一些。
如果可以,也希望有朝一日,她的笑容能重新入了眼底,也入了心头,就像那个夏日的黄昏一样。
他发信息给她,【初四的晚上能不能留出两个小时的时间给我】
她回,【做什么?】
【陪我去招摇撞骗小姑娘】
蒋琳回他一个字【滚】
廉正谦拇指摩挲着手机屏幕,嘴角微微上扬,他能想象到她当面说这个字是什么样子,双臂交叉,下巴轻抬,嚣张又明艳,让人移不开眼。
蒋琳不只是嚣张,如果不是她着急回枫园,她回去弄死他的心都有。
她看着手机对话框里两人的对话,他好像总能招惹出她内心深处的小恶魔,幼稚的,孩子气的,却也是开心的。
在他面前的她,是最真实的,也是最放松的。
可她还是好想弄死他,蒋琳一路上都在想,初四的时候,到底该给他哪一种死法。
刚刚分开,就已经开始期待下一次的见面,想念就是这样开始的。
第27章
枫园的夜晚灯火通明。
蒋征途这两天精神很好,已经可以坐着轮椅打理他那些花花草草。俞澜对她爱答不理,她也就不在她跟前招她烦,跑到花房去找蒋征途说话。
蒋征途递给她一把剪刀,让她一起修剪枝叶。蒋琳小时候不算是一个有耐心的孩子,蒋征途为了磨她的性子,就把她扔到花房,和花草植物打交道。她由最开始的讨厌,到后来越来越喜欢。在花房里,她可以放空大脑,排除所有杂乱的思绪,身心都能达到最平和的状态。
父女两人都很安静,专注在自己的剪刀上,蒋征途肯定要找她谈一次话,她摸不清他的态度,所以等着他先开口。
从花房的一头剪到另一头用不了多少时间,蒋征途放下剪刀,拍了拍身上的枝枝叶叶。
“琳琳,推我去外面转转,我们爷俩好久都没一起散步了。”
蒋琳应好,“我去给您拿件衣服。”
“不用。”蒋征途指着不远处木椅上的披肩说,“拿你妈这件给我围上就行,今天的天气没有多冷。”
大红的披肩一圈一圈地围上,蒋琳笑,“像是圣诞老人。”
蒋征途也跟着笑,“还圣诞老人,就是个小老头,爸爸到年纪了,不服老都不行。”
蒋琳心里蓦地一疼,拥了拥他的肩膀。
蒋征途争强也要强,叱咤风云呼风唤雨了半辈子,最后因为两场病,困在这一方轮椅之中,事事离不开他人的照顾,终日与药丸医院打交道,心里的落差可想而知。
她开玩笑缓解着情绪,“那也是最帅的小老头。”
“那确实是。”蒋征途眉目温和。
蒋琳推着轮椅,走在梧桐树下,春节的气氛很浓,沿途的路灯上挂上了灯笼,昏黄的灯光配着大红的色调,温暖又喜庆。
她想起她熹微园的房子门前挂的那两个红灯笼,还有那一横一竖的春联。
费卿棠说得对,她不算是一个有情趣的人,节日对她而言也只是一个过耳不入的普通日子,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今天从公司回到熹微园,出了电梯,他站在木色的梯子上,在高挂着灯笼,回身看到她,沉默认真的目光里带上了神采,少年人才有的那种意气飞扬。
“春联要大年三十儿才贴,你贴早了。”她停住脚步,一手扶住梯子。
“三十儿你又不在,我既然要献殷勤,自然要让你看到才行,怎么样,可算好看?”
她流连在他眉眼之中,没有计较他话里不正经的作弄。确实很好看,灯笼好看,人…也好看。她这一阵,想到他的时刻实在是多,也不知是一件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蒋征途直接切入的正题,“林正云科的资料我看了,就目前来看,前景还可以。”他给出一个还算中肯的评价。
谈话的内容在她的意料之内,她深谙这个世界的某些法则,看一个人最先看的不是他本质的好与坏,而是看他身后所附带的东西,他的后台背景,他的事业前程。
世俗最世故,人情也最势利,这是自古不变的法则,没有对与错。
她知道她爸这句话不算结束,后面肯定还会跟着一个但是。
“你和你妈的两年之约,爸爸也知道了,我觉得可以。但是,琳琳,你要知道,这两年不是给你的,是给廉正谦的。爸爸虽然从来没有说过,但是你已经做得足够好,远在我的期望之上,所以,别再给自己什么压力,我对现在的澜江很满意。”
蒋琳的声音堵在嗓子里,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蒋征途是一个不善言辞的父亲,哥哥做人做事,从小到大处处拔群出萃,蒋征途从来没有当着哥哥的面夸过他一句,也只有在旁人说到眼前的时候,才会不咸不淡地说上一句,也还算将就。
俞澜没留面子地说过他,听别人夸他儿子,脚尖乐得都快飞起来了,还装模作样在那儿做脸端着,你也跟着夸上一句是会掉钱还是会掉块肉。
不会掉钱也不会掉肉,老一辈的思想,自家的孩子没有自家夸的道理。
半辈子都没掉过眼泪的爸爸,在哥哥出殡的那天,拉着大伯的手,说了半宿,从哥哥上学得到的各种奖项,到哥哥进到公司负责的每一个项目,他之前虽然都没有夸过一句,可桩桩件件都被他记在了心底。
哥哥的死生生剜掉了他的一个心尖,也拉垮了他的半条命。
蒋琳推着轮椅停下原地,“爸--”
任何言语都是晦涩苍白的,她对着俞澜还能梗一梗脖子,对着蒋征途只能低头,
蒋征途拍拍她的手,“爸爸也年轻过,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你妈有你妈的心结,心结这种东西易结不易解,一时半会儿不可能轻易改变过来,你要体谅她。她打你那一巴掌,事后也后悔,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可她的脾气你最清楚,嘴硬,即便知道自己做错了也不会道歉的。”
“妈妈没有做错,我确实该打,我不该和她犟的。”蒋琳事后也后悔,俞澜和她是一样的吃软不吃硬,她不该在那一刻,冲动上了头,和她对顶着来。
“这件事没有谁对谁错,只是立场不同。母女之间没有隔夜仇,蒋琳,你不能因为这件事,怨恨你妈妈。”
“不会的,爸爸,我懂妈妈的心。”
“那就好。”蒋征途轻笑,“好像自古,母女两个都爱为找女婿这事儿干架。你们各自都有自己的想法,那爸爸也来说说爸爸的想法。廉正谦呢,他给我的印象挺好的,做事情有想法有章程,每一步都是稳扎稳打得来,接人待物也有礼有节,思虑周全,走一能看十,从公司员工来看,他肯定是优秀的。”
蒋征途话锋一转,“但就他是你男朋友或者将来会成为你的丈夫这一点,我的态度是存疑的。当然,我存疑的点和你妈不一样,要说他想拿你当跳板,或者图谋我们家的什么,我觉得不太可能,我对你看人的眼光还是相信的,品性不好的人,你不会用,即使他再会伪装,四年的时间,不会露不出一点蛛丝马迹来。”
“可是,琳琳,婚嫁讲究的是门当户对,这句老话能传下来,不是没有道理。爸爸不是说看不起谁,我们家门楣要说高也没有多高,不过是你爷爷一辈子足够拼,给我们积累了些家业。”
“廉正谦要是能留在澜江帮你一起打理公司,这还是好的,我其实私心也希望这样。可如果这样,你们的关系一旦公开,无论他在澜江做得多好,人们不会觉得他能力有多强,只会把他的名字和你的名字联系起来,说他是靠他太太吃饭的。”
“两个人过日子,靠一时的喜欢走不了太远,喜欢的后面还有很多现实的问题。别的不说,男人的自尊心就不能小觑,尤其当他还足够优秀时。这样的话,一天两天不显,可时间久了,吃软饭的唾沫星子,是会把男人的脊柱给压弯的,你们之间不可能不生龃龉。”
“所以,他选择离开澜江,我不意外,这说明他在认真考虑你和他的未来,我欣赏他这种做法,也佩服每一个有勇气选择创业的年轻人。”
“他的公司现在发展得不错,可也仅仅是作为一个初创公司的不错。一个初创公司,可能会遇到的问题是什么,你应该很清楚。”
“如果他志得意满,那是幸事,如果他失败呢,创业的成功与否不只是能力的问题,还有天时和地利,这种失败可能还不止一次,他能不能承受失败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他能不能承受他是失败的,你是成功的。对比本身就是可怕的,夫与妻之间的对比更是毁灭性的,会毁了他,也会把你架上进退两难的地步。到那个时候,再多的恩爱也会变怨怼。”
“琳琳,你懂不懂一个父亲的担心?”
“我懂的,爸,对不起,我不该让你们这么担心。”
俞澜说的对,如果是哥哥,不可能让他们这样操心,她钻进了自己的牛角尖里,她觉得父母在偏见廉正谦,可她也偏见了他们,把他们想到了最世俗的那一面,忽略了他们内心深处的担心。
“这没什么好说对不起的,当父母的总是会想得比较多,或许事情也没那么复杂,他能力足够好到能让天时地利都来配合他,他会有一个不可限量的前程。可是,就现在而言,我没有办法拿我自己女儿,去陪一个外人赌他一个不可定的未来。”
“相比他,我当然更满意费家。不过,现在是选你要过一辈子的人,所以你的喜欢最重要。对于你们两个的事情,我暂不表态,就按照你说的,往前再走两年,看看你们能走到哪一步,也看看他能走到哪一步。”
蒋琳走到蒋征途面前,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爸,我不会拿自己去赌,更不会拿澜江去赌,对我来说,你和妈妈是第一位的,澜江是第二位的,至于我和廉正谦,我会努力,他也会努力,将来会怎么样,就看缘分吧。”
蒋征途摸摸她的头发,“傻孩子,对于我和你妈来说,你才是第一位的。我知道你心里的包袱,你从来不欠谁任何东西,对澜江,你已经做得很好,对自己也要好一些。你现在该是花团锦簇的年纪,不要老把自己困在公司里。”
“知道了,爸爸。”蒋琳把脑袋放到蒋征途的膝盖上,就像小的时候,总会窝在爸爸身上撒娇。
小的时候,相比于俞澜,她和蒋征途更亲近些,在她的认知里,妈妈喜欢哥哥,爸爸喜欢她。后来蒋炎车祸离世,她出国,父女两个靠偶尔的视频电话联系,谈一谈学业和天气,她回国时,蒋征途已经病倒在床,他们的日常对话也只围绕着身体病情和公司的情况。
她从不敢深谈,一是怕会惹他难过,二是她潜意识里认为哥哥的死她是有责任的,她怕他们怪她。
这样语重心长的谈话和安静平和的散步,是很久都没有过的。早该谈一谈的,他们之前是各自抱着各自的伤心独自难过,其实不单单是快乐要分享,伤心难过也是要分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