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禄赶紧道:“长公主殿下的马车就在其后。”咽咽口水,他声音飘忽:“殿下她……这些天日夜兼程,想必是疲惫不堪……”
边说,赵禄边悄悄抬眼觑着黎重岩,只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黎重岩面色竟然意外的平静,只是眸光暗淡了一瞬,便又像是强打起精神来似得,轻轻道:“她没过来看过朕……也是……”
后面的话渐渐低到听不清楚,只是有极轻极怅然的一声叹息响起,黎重岩道:“赵禄,传朕指令,其他人都速速回宫去吧,切记不要惊扰了百姓,长公主她……让她尽快回府歇着吧,不,她愿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许人拦着。”
“至于朕……就在这里稍等片刻吧……”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说完这些,便一言不发,好像愣怔住了。
赵禄应下,慢慢向后退着,撩帘出去的一刹那,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黎重岩垂着眸静静地靠在车壁,望着外面阑珊的夜色一言不发。
他默默退了出去,只觉得莫名从黎重岩的脸上看出了一种巨大的哀恸,那是一种已经心如死灰般的痛色。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开了。
黎重岩倚在一边,看着四周堪称熟悉的景色,眨了眨眼,眼眶红了。
这里就是前世黎观月的身死之地,他没能留住自己阿姐的尸首,也没那个脸面去求季延,就像季延说的,黎观月未见得就想要他们这些害死她的人来祭拜,说不定还觉得恶心。
所以他只敢在每每想念她的时候,独自来到这里凭吊,反反复复思量那些不敢说与外人、也愧于说与外人听的痛悔。
……
自回到京畿后,各种珍稀的赏赐便如流水般进了长公主府,人人都说这是皇帝嘉赏黎观月治疫有功,而有些世家却从中嗅到一些先机,开始揣摩起两人关系来。
此前就有小道消息称黎重岩与长公主颇有嫌隙,惹得一众没安分两年的人又蠢蠢欲动起来,可照现在的形势看,陛下似是又与前几年那样,有意亲近长公主了。那京畿的天……是否又要变了?
京畿众臣心里如何思量,赵禄并不关心,在他看来,与其说黎重岩有意与黎观月缓和关系,倒不如说……他好像在主动补偿着什么,而黎观月那边的态度则一样使人捉摸不透。
她收下了所有赏赐,却一改往常的亲近,反倒变得不冷不热起来,甚至都不再上早朝,长公主府一连闭门几日,看似风平浪静,却总有股诡谲波云、风雨欲来之势。
而且,赵禄总觉得,虽然说大笔大笔的金银珠宝都送入了长公主府,看起来是君恩,可实际上,赵禄见过黎重岩一人拿着簿子,细细琢磨着送给黎观月的好东西,怕她不喜欢、怕她多想、怕她拒绝,就那副患得患失的样子,是十足十的讨好意味。
饶是如此,他也连踏足长公主府的勇气都没有。
赵禄想的没错,黎重岩确实是不敢去见黎观月。俗话说近乡情怯,他现在便是这样的心态,前世在无数个漫漫长夜里,他都渴望着能再见一面自己的阿姐,为了季延那句轻飘飘的“生死有转”而陷入虚妄的幻想里。
可真当这一天到来,看着熟悉的一切,他却胆怯地止步了——他没有脸面去见黎观月。
难道要他和她说,是他懦弱而愚钝不堪害死了她,又毁了她的心血,丢了大半江山?黎重岩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真当这时,他才发觉自己远远不似想象那样坦然,他实在是怕,宁可远远地、痴痴地、胆怯地遥望着黎观月,也不敢出现在她的面前。
直到回京畿后的第三日,黎观月亲自入宫来见他。
甫一踏入宫门,黎观月就一怔,因为眼前的人差点没让她认出来——眼神躲闪,畏畏缩缩,虽然迎上来讷讷地喊她“阿姐”,脸上神情却像是被狠踹过一脚的幼犬,惶恐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
“你怎么了?一场刺杀就把你吓成这样?”她的眉头不由自主就皱了起来,随口问着,黎重岩慌得手都在抖,他将手掩到自己袖下,强装镇定地扯出一个笑:“对……刺杀确实令人心惊……”
黎观月不露痕迹地瞥了一眼他的袖口,突然沉默了。
她这样的表现让黎重岩内心一下子七上八下起来,他拼命绞尽脑汁想要说些什么来打破沉默,正当他结结巴巴地要为她倒茶时,黎观月冷静地开口:
“黎重岩,你也重生了,对不对?”
“啪嗒——”茶盏没拿稳掉在桌面上,再看黎重岩,面色惨白,脸上是怎么都遮不住的惊惶。
看他这幅样子,不用说什么也明了,黎观月早有预料,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阿姐……我……”他颤抖着开口,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眼泪却先一步流了下来。黎观月看向他,眼里的冰冷和淡漠刺得他一愣。
指尖敲了敲桌面,她不耐烦地开口:“先别哭哭啼啼了,前世我死后又发生了什么,说来听听。看你这副样子,也该是吃过苦头了,南瑜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没有提起前世黎重岩授意传出她身份是假的流言,也没有提起被赶出京畿时的狼狈和难堪,好像只是要确认自己心中所想,并没有要追究他过错的意思。
黎重岩本该高兴的,可他看着黎观月并无波澜、甚至还带一点笑意的脸,却莫名心里直直地坠了下去。
他内心苦涩,沉默了一会儿,才艰难地开口,一一将前世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当讲到南瑜将城防图偷走、匈蓝人攻进京畿、割让北疆玉门十八城时,黎观月饶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还是被他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你……这就是你处心积虑也要从我手中拿过去的江山,你就是这么治理大越的?!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
听到她的话,黎重岩眼眶瞬间红了,他站在原地手足无措,慌张了一瞬,竟然慢慢跪在了黎观月面前,,发着抖流泪道:“对不起阿姐……你罚我吧……我错了。”
他哭得可怜,却让黎观月徒增一股烦躁,深吸一口气想要平复心情,可一想到他刚才说的话,她忍了又忍,还是狠狠踹了一脚黎重岩!
“我辅佐养护你近十年,你有什么心思、想要什么,我都知道,但我不在乎。父皇崩逝前将江山交给你,要我护着你,我虽然不奢求你能感念我多年苦心,但这几年来的点点滴滴,我自认为没什么过错,可最终却换来你散布流言、罗织罪名、张冠李戴、认贼作父。”
她平静地起身,向着书桌走去,看都不看一眼还跪在地上的黎重岩。
转过身,她拿起了挂在一边的长剑,继续道:“我是恨你的,但有时我也在想,是否是你一时糊涂、受人蒙蔽……可是,我从来没教过你这样对待你的手足。”
“这把剑是父皇曾经征战天下时的佩剑,我将它给你时,曾告诉过你,此剑放在御书房,是为督促、也是勉励,更是警示。”
她的手握紧了剑,它未出鞘,但剑鞘上划过的寒光仍慑人,而后,黎观月扬起手,在黎重岩的身上重重落下——
“为幼不敬,为弟不恭,黎重岩,我要打你,你该好好受着。”
作者有话说:
打人。
今天晚上还会更新,今天要日六。
第40章
每一句话落下,黎重岩的脸色便惨白一分,他流着泪一眼不吭,只是默默地受着。
“啪——”
又是极重极狠的一下,黎重岩闷哼一声,黎观月含着怒意的声音响起:“这一下,在于你手段龌龊下作,刚愎自用,寒了臣子的心——”
“我教养你近十年,帝王心术、雷霆手段、审时度势,凡是我能教你的、当世大儒所愿意传授的,你都学过了。可是,想要从我手中拿权、赶我离开京畿,你能想到的仍然是构陷、污蔑、造谣中伤……”
她深吸一口气:“这么下作愚蠢的手段,你能成功,不过是借着我对你不设防罢了,换个早有预谋的权臣,你的这点小心思根本就不够看的。”
“为君者要收回权力有很多种方法,你却偏偏选了最蠢的那一种,你以为扳倒了我?哼,这般不择手段、这般令人恶心……你这番行径下来,虽然牢牢抓住了权势,可底下那些臣子们,他们的心里如何想你?这样愚蠢又自傲的君主,他们会从内心里深切臣服于你吗?”
她毫不留情地骂道,根本不在意黎重岩因这番话和刚才的责打而摇摇欲坠的身子,下一瞬,她又抬起手来,这一次,剑鞘狠狠打在黎重岩的胸口,闷声响起,他肉眼可见的晃了一下身形。
“第三下,我罚你为君不忠。”
黎观月冷冷地声音响起,她盯着自己脚下的弟弟,从没有像此刻一样觉得愤怒和厌烦他,比起之前的恨铁不成钢,她更多的是深深的不甘和怨恨——
黎重岩是怎么敢把大越的江山祸害成那样的?那是先辈浴血奋战打下的天下、是自己呕心沥血也要守好的基业……就这么被匈蓝铁蹄践踏,甚至还丢了玉门十八城!
若是皇位上换个人,也不至于成这样!
“为了你眼中的权势、为了一个南瑜,你抛下了君主的职责……君御下,臣从令,你玩弄权术被奸人所害,导致外敌乘虚而入,当你为了自己眼中那些小利而斤斤计较时,北疆有多少百姓因战乱而家破人亡?”
她摇了摇头,一语定下结论,道:“你简直不堪大用。”
黎重岩狠狠颤了一下,却什么都没反驳,只有捏紧了衣角的发白指尖,预示着他内心并不平静。
打完他,黎观月“啪嗒——”一声将长剑扔在了桌案上,转过身坐下来,疲惫地捏着眉心,脑海中满是黎重岩所说前世南瑜的所作所为,再一联系今生南瑜与应娄的关系,心里曾经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南瑜与应娄果然有所联系。
她看向还跪着的黎重岩,心里烦躁,并不提让他起来,只是淡淡道:
“南瑜与应娄的关系远远不如表面那样简单,前世她在京畿这么久,都没暴露出她与应娄早就认识,我此前想的没错,南瑜该是应娄养着的暗桩。”
黎观月手指敲打着桌面,冷静分析:“难怪我试探时,这一世的南瑜从未有过前来京畿的想法,看来,前世她会出神医谷,也是因应娄之死。”
说着,黎观月瞥了一眼黎重岩,看到他垂下躲避的眼神,冷冷道:“怎么?你又心疼起应娄的死了?觉得我杀了你的恩师益友,太嚣张冰冷了吗?”
这些评价本是前世姐弟两人争吵时黎重岩气急脱口而出的指责,也是当初殿上审她时,诏书上的罪名,此刻被黎观月一说,讥讽之意溢于言表。
黎重岩一愣,苍白着脸轻轻摇了摇头,他沉默半晌,艰难从口中吐出话来:“应娄并非恩师益友……他效忠前朝,所做种种……也是为了光复前朝。”
黎观月勾起的唇角慢慢平了下来。
难怪啊——
难怪应娄看着她与黎重岩时,有时眼中会流露出遮挡不住的恨意,难怪他明明对大越不满,却又极为真诚笼络那些朝臣,难怪他当初无意中知晓了自己祖父祖母的秘辛时那么兴奋癫狂……
大越的开国皇帝曾经强娶他人妻子,将人囚于深宅中金屋藏娇,这样的行径或许会被一些人笑谈一句“枭雄”,可若是那女子是他的亲妹妹呢?
这天大的丑闻、荒谬的事情若是流传出去,他将被钉死在青史的耻辱柱上,更会使本就刚平定下来的局势再起波澜——谁能接受一个皇朝的统治者,是这样一个荒唐的人呢?更何况……大越的储君,绝不可以被知道是由父母□□生下的孩子。
先帝身子骨不好,固然有多年征战一身旧伤的缘故,可也与他是□□所生有关。
为了守住这个秘密,以免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开国高祖杀了所有知情的人,乱刀斩下,遍地白骨,在这场劫难中活下来的只有一位小画师——高祖的妻子,那个苦命的女人为他求情,祈求自己的兄长、自己的丈夫少造杀孽,才饶过这个孩子一命。
当初那个小画师被拔了舌头、刺聋双耳、斩了双手流放到了苦寒之地,他心有怨恨,便生生用脚执笔,在一处山洞中秘密画下了一副暗含皇家丑闻的壁画……
斗转星移,这处画作变得斑驳,恰逢连夜雨,山洞坍塌,才使得它重见天日,当时恰逢应娄在此地经过,听到当地有这么幅“壁画”来了兴趣,便前去查看,从其中各种暗示隐喻里察觉出蹊跷,细细去查,才发现了这个天大的秘闻。
黎观月闭上眼睛,想起前世她得知画像事件时,应娄已经在暗地里搜集了各种证据,差点就要公诸于众。
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那些“证据”详尽,是一旦散布便会使人信服、国本动荡的程度,应娄得意忘形,竟然在她面前便说出了自己要颠覆大越、将黎氏赶尽杀绝的野心——
他以为自己伪装的够好,民间声誉极高,又得朝堂旧党支持,又得黎重岩傻傻的全心信任,吃准了黎观月不敢、也不能对他做什么……
黎观月想着,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满含蔑视与冷意:应娄到死的最后一刻,都不敢相信她真的敢杀他,而且还是一剑毙命、先斩后奏。
“蠢货。”
这一声很低,伴随着冷哼,不知是在说黎重岩,还是在说应娄。
她看向还跪在地上的黎重岩,没好气道:“起来吧,陛下跪着,实在折煞我,哪日又记我一笔。”
黎重岩呼吸一滞,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低低道:“阿姐,我不会了……过去是我糊涂了……”
眼见他又是那副模样,黎观月毫不留情打断他:“不用说了。”黎重岩看向她,却发现她的脸上满是不耐与冷淡:
“我没耐心听你的愧疚,你做出这幅样子来,不过是要让自己内心好受些,你只管道歉了,可这幅凄凄切切的模样,在我看来,却是在逼我原谅你。”
在知道眼前人就是自己前世的那个弟弟后,黎观月一直以来郁积的怒意和怨恨便止不住地弥漫在她心间,虽然此时流着泪、哑着声音的是面容还稚嫩的少年人脸庞,可每每看见,她却总能找到前世那个青年冷淡傲然的脸,让她无法心软、无法再自欺欺人。
黎观月站起身来,看向被她刚才一番话说得仿佛深受打击、站都站不稳,急切地要向她解释的黎重岩,不耐地抬起手,生生止住他的话头:
“别说了,我不愿听。我只告诉你,应娄有问题,我会杀了他,你不要再犯蠢护着一个狼子野心的人,认贼作父,我便十足的高兴了。”
她盯着他:“别添乱,这人我杀定了。”
话毕,她转身便走,黎重岩默默流着泪站在原地不敢上前,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受阿姐多少怨气、多少恨意都是应该的……只是,他好像真的求不得阿姐的原谅了,即使是重生一次又怎样呢?
受过的伤、犯下的错并不会因为重生而消减半分,一步错了,接下来的每一步,便都没有了挽回的地步。
黎观月踏出宫门多向前走了几步,就听闻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宫人纷沓的脚步匆匆向御书房冲去——隐约有着几句“陛下”、“晕倒了”、“宣太医”之类的话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