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那日刺杀过后,应娄着急奔来关照黎重岩的模样并不似假……他当时狼狈极了,神色间是焦灼、担忧和……一丝藏不住的震怒。
他怒什么呢?
黎观月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心中呼之欲出:会不会……这股前朝余孽,并不是应娄的一言堂?
前朝暴虐荒唐,一心忠于皇室的人并不算多,这些人能聚集在一起,想必都有着各自的目的,不管是为利,还是为权,总之不是拧成一股绳。
应娄此人向来谨慎,否则也不会早早埋下南瑜这个暗桩,在死了之后都能作祸。谨慎虽然不会出错,却也一时无法有什么回报,若是有心急的人知道了黎重岩回京畿的路途和时间,决心不顾应娄阻拦拼一把……
种种思量在心里千回百转,黎观月并没有和川宁多说,她现在还只是猜测,具体还要再试探一下应娄才行,只是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这几日在京畿游玩的怎么样?我听闻你在我这长公主府可是坐不住,天天一大早便出去,天色晚了才回来。”
一说起这个,川宁顿时眉飞色舞起来,她兴奋道:“京畿到底与我们金陵不一样,这几日我……”
她兴致勃勃地讲述着自己这几日的经历,黎观月默默听着,并不多言——她还在等合适的时机开口,就在这时,门被轻轻叩响了——
“殿下,有人前来拜访,据那人道,他的主子们是北疆骆氏,递上了您的信帖。”
黎观月眼睛一亮,直接站起身来,笑意在脸上绽开:“北疆骆氏?好,他们终于来了,快,请到堂内来。”
不一会儿,就听见两道脚步声从外传来,随着兰芝打开门,两张略有相似的面容出现在黎观月眼前:一人面色威严,两鬓微霜,眉心一道浅浅的褶,显得严肃极了,另一人年岁尚小,眉眼间更年轻些,嘴角勾着笑,颊边有个若隐若现的酒窝。
两人一进屋,就齐刷刷地单膝跪地,恭敬地行礼:“殿下万安。”
“骆将军无需多礼,快快请起。”黎观月亲自去扶,两兄弟站起身来,骆二起身时微微一个趔趄,黎观月稳稳地一把撑住他的手臂,关切道:“小骆将军小心。”
他前几年上战场时被匈蓝人一枪挑翻马下,左腿便落下了旧伤,走起路来稍显一跛一跛,做大动作时常站不稳。
骆二受宠若惊,忙站稳了道:“谢过长公主殿下,您受累了。”
不在意地摆摆手,黎观月让人拿来两把椅子给他们,语气真切道:“我哪里受累,倒是骆小将军为国奋战落下旧伤,才是真受累,我在这里先替大越万千百姓,谢过二位及边关万数将士。”
骆二脸红了,他挠挠头,憨笑着刚要开口接下这声赞美,就被一旁一直沉默的骆大直接打断了,他沉声开口:“长公主谬赞了,护国卫家是将士本分,拱卫皇室更是臣子本分。”
他的话说得太生硬,又是冷不丁开口,话音刚落,屋内就陷入了一片僵硬的沉默,骆二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噗嗤——”一声忍不住的笑打破了尴尬,三人回头,川宁歪在椅子上,笑得灿烂:“你说你这人,堂姊夸你和你弟弟,你就受着呗,话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搞得我们都不好意思与你说些别的话了。”
黎观月也笑了,她感慨道:“骆大将军还是这个性子,与小时候相比,真是……一点未变呐。”
骆大抬眼看她,紧绷着的脸有了一丝羞惭:“属下确实从小愚钝,不大会说好听的话。”
他们这些人都曾在小时候短暂地做过玩伴,彼此有年幼相伴的经历,此时提起以前,气氛都轻松起来了。
那是先帝还在世时,当时先皇后的身子愈发虚弱了,先帝带着她从神医谷求回来的药都渐渐不再管用,为了留住爱妻,先帝甚至有段时间迷信怪力乱神的东西,听了道士的话,宫中要多些孩童“镇邪”,下令朝中官员把孩子送到宫中“读书”。
黎观月、黎重岩、骆二、川宁、靳纵等便是那时候结识的,至于骆大,虽然比他们大了六岁,但也被自己爹爹随兄弟一起扔进了宫中——
骆将军实在是嫌弃自己这个大儿子性子沉闷、话又说得让人心梗,索性送到宫中与那些孩子们待在一起,说不准还能改改他的性子!
“当时爹爹还骗大哥说,是要他担起保护我这个弟弟的责任,才让他也进宫,后来大哥知道了是爹娘嫌弃他,还给气哭了呢。”骆二眉飞色舞道,哈哈大笑,一点也不顾骆大的黑脸。
“怪不得,我说怎么骆大公子当时把我们防的跟什么似得,说起来,大概那时你烦我们这群小孩烦得要命吧!”川宁打趣道。
骆大眼里也是笑意,点点头道:“只烦过一小段时日的,后来也就习惯了,与大家相处的也是十分好了,除了有时……”话说一半,他猛然止住了话头——骆二狠狠用手肘一撞他的手臂,示意他赶紧住嘴。
自己这个大哥,到底懂不懂什么叫祸从口出啊!!!
可已经晚了,对面两人一愣,脸上的笑都慢慢褪去了些,黎观月是因为猜到了他说的那个人,心里觉得烦躁,而川宁则是张了张口,干巴巴道:
“陛下那时是我们中最小的,小孩子嘛,有些脾气还好呢,显得活泼,不像我舅母的二婶家那个小孩,成天也不闹,性子懦弱……”
她边说边去瞄黎观月的神色,一番话说得小心翼翼的,黎观月面色平静,甚至还喝了口茶,不轻不重地开口:
“黎重岩的性子不叫活泼,那是顽劣、蠢笨。”
三人震惊的目光看过来,黎观月并不在意:“别处受了委屈就迁怒不相干的人、遇事不合心意了不说,非得憋在心中暗处使绊子,他的骄纵和蛮横是阴着来的,骆大公子念着皇家威严不与他计较,我这个做姐姐的却看得清楚。”
她这番话说得够重,几乎是在痛骂黎重岩,当今的陛下,屋内三人一时都不敢、也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黎观月将三人表情尽收眼底,他们除了震惊和讶异之外,竟然没有一丝责怪或害怕她说出的这番话有多大逆不道的。
心里微微一动,她心想,看来事情要比自己想的更容易办……
“看着我做什么?做姐姐的,私下里向幼时玩伴说两句自己的弟弟也不为过吧,更何况,我也是先帝亲定的辅政公主,即便是天子,我也说得,对吧?”
她浅浅地一笑,漫不经心地将茶盏放在了桌面上,“咔哒——”一声脆响,让在场的人心里也跳了一下。
“别愣着了,还不用茶吗?这可是上好的六安瓜片,千金难求,大越唯一的一株千年茶树所产,一收下便送到我府里了,连宫里都没有呢。”
她笑语盈盈地扶了扶茶盏,三人俱是沉默,拿不准黎观月是什么意思,川宁最先端起茶盏递到自己口边,骆家兄弟也默不作声,纷纷伸手,学着川宁饮完了这杯茶。
一时间,堂内只有清浅的茶香弥漫。
“其实这茶说是一收下来就送到我府里也不完全算对,毕竟,那些人还不敢那么僭越,是陛下下令,将这六安瓜片直接给了我,不用往宫里呈的。”她支着下巴看着三人把茶水饮尽,慢悠悠地开口。
“噗嗤——咳、咳咳……”骆二闻言,一个咳嗽,还没咽下的茶水差点喷出来,他咳得满脸通红,抬起脸时对上黎观月的眼神,松了口气,心无遮拦地直接道:
“嗐,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您直接将这茶下令送到府里呢,哈哈……”
他笑得憨直,眼底坦坦荡荡,黎观月看着他,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对啊,怎么会嘛,一听就是诓你们的。”
气氛轻松,刚才的停滞和沉默瞬间烟消云散,黎观月自然地转了话题,听骆二讲起边疆趣事来,她对北地风俗很感兴趣,一连问了许多个问题。
而骆大却没像弟弟那样笑得灿烂,他微皱着眉头,眼神不小心与对面的川宁对上,不由得一怔。
两人都若有所思。
聊了一会儿,见两人脸上都有了微微的难色,骆二还不时去看外面日影,他做的动作隐蔽,却还是让她看出几分端倪,黎观月贴心道:“怎么了,两位有什么事要去做吗?”
听她主动开口询问,骆二脸上浮起一丝红晕,不好意思地说:“殿下,听闻京畿这几日有些奇特的集市,今日便是最后一天,我们兄弟紧赶慢赶才在今日到了京畿……”
话还没说完,他已经悄悄消了声音,似是也觉得冒犯和不好意思,黎观月看向他身侧骆大,就连他那一贯无什么表情的脸上,都浮现出一点紧张来。
两人眼巴巴地看过来,倒像是两条大狗狗一般……
被自己的联想笑到,黎观月摆摆手,大方道:“一入京便直奔长公主府来,两位将军诚意本公主已经看到了,旧已叙过,两位有什么事便忙去吧。”
“对了,容我冒昧问一声——”黎观月好奇道:“我不知两位什么时候竟然喜欢上逛集市了?”
“是为我们的妻子去买些京畿中流行的首饰,北疆苦寒,东西也粗糙,不大招女子喜欢。”提起自己的妻子,骆二的眉眼间笑意满满,就连骆大严肃的神色都柔和起来,他难得地开口附和弟弟道:“对,她喜欢那些精巧的小玩意儿。”
等两兄弟都走出门了,川宁的眼神还往两人身上瞟,黎观月见了又无奈又好笑,调侃她:“怎么这么看着他们?喜欢?你那两个身边人还不够?”
她说的是那日在漪兰堂里陪在川宁身边的那两个男子,川宁闻言,不甚雅观地撇撇嘴,漫不经心道:“我可不打成亲了的男子的注意,更别说骆家兄弟了,至于那两个人,不过是两个讨喜的小宠罢了,算什么身边人……”
见黎观月挑眉,她突然凑近:“堂姊想要吗?我那里还有几个男子,长得好极了。”
黎观月木着脸将她打断,头疼地道:“打住打住,我无福消受,你自己留着吧。”她说着,打量了一下川宁,费解道:“你这样……是怎么还能在金陵百姓间博得柔弱、可怜、良善的美名的,不应该啊?”
川宁得意一笑,道:“在他们说那些话之前,我先编一套说辞啊——”
“青梅竹马,从小陪伴的小少爷、救我一命,不辞辛劳的白袍医郎、风流倜傥,只对我浪子回头的富商……这些人都这么好,都想要我的爱,我一个柔弱的女子能怎么选呢?选谁都会令其他人伤心,唉,我这样人当然是不想让任何人因为我而难过——”
“所以只好让他们都陪在我身边了,谁让他们都不愿意退出……我也是被迫的!”
她眉头耷拉下来,哀怨地开口,笑意却遮也遮不住,黎观月也忍不住扶额:“什么歪理。”
两人笑在一起,川宁正色道:“不过,我这套说辞得的反响还是很不错的,金陵城内现在到处传着我与那些男子的爱情佳话,没几个人觉得我荒唐,比起那些无聊的真相,还是故事更吸引人,他们也更喜欢沉浸在故事中。”
黎观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里一瞬间转过数个念头。
川宁没注意到她一霎时的愣神,只是又转回刚才未完的话题,用指尖点点桌面,皱着眉道:“堂姊,那骆家兄弟都成婚了吗?我怎么记得好像只有骆大前几年成婚吧?骆二是什么时候也娶妻了的……”
因着骆家守疆的缘故,是以骆大成婚年岁很晚,为恭贺骆氏嫡长子婚娶,她曾操持安南王府送去过贺礼,所以记得十分清楚,如果骆二也成亲了,那她也不该忘呀……
“大概是刚成亲,或只是定亲罢……”黎观月也懵了一瞬,猜测着道。
两人又闲扯着说了些话,川宁有几次想要寻时机开口,却又不知怎么地踌躇犹豫着,黎观月看得分明,心里知道川宁是搞不懂刚才她说黎重岩那一番话。
她明白,可没有想要解释的打算,反而不露声色地堵回了川宁的话,这么几回下来,川宁也识趣地不再开口。
直到杯盏中的茶水都凉了,黎观月才终于道:“天色晚了,我们今日便到这儿吧……”
话音未落,便听见屋外长廊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下一瞬,兰芝焦急的声音响起:
“殿下,不好了,刚才那两位小将军在街市上与人生了冲突,随行的奴仆没拦住,现下两位大人已被押到了刑部……”
“什么?!”
作者有话说:
靳纵,我们的第三位火葬场男嘉宾,谁还记得他(笑哭
第43章
黎观月与川宁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不可思议,怎么刚出去没多久就被押到刑部去了?
兰芝却也说不清楚,只是道:“奴婢也并不十分了解,两位将军步伐太快,集市人多,跟着去的奴仆落在后面,赶上去时,只看到了两位与别人发生了争吵,混乱之中,刑部的人便已经赶到将其带走了,奴仆们只得回来向您禀告。”
“……备马车吧,我亲自去一趟刑部。”头疼地捏捏眉心,黎观月决定自己去看看怎么回事。
刑部官署,灯火通明。
“人被带走了?!”
“……是,长公主殿下,两位将军已经被……被送往了官狱。”
刑部的官员结结巴巴地道,连头也不敢抬。
“啪——!胡闹!”
“从两人被带到这里,到本公主收到消息赶来,统共连一盏茶的时间都不到,你说你们已经把人送到官狱了?”
黎观月指着那名官员的鼻子,简直要冷笑出声,这么快的动作,怕是连审都没审,直接将人定了罪。
“他们惹了什么事?你们定下的什么罪名?”闭了闭眼,她还是耐着性子问道。
“……”
回给她的是一片沉默,再看向那官员,他面上全是难色,嗫嚅着却说不出任何一个字来。
一看他的表情,就连川宁都明白了——原来是审都没审,就直接把人带走关起来了。
刑部官员在一旁哆哆嗦嗦地站着,大气也不敢出——谁能知道那两人是长公主请来的北疆骆氏两兄弟呀,这下好了,把这尊大神给招惹来刑部和他们要人了!
“回殿下的话,这……两位将军并……并没有来过刑部……”经受不住这一片沉默,他一咬牙,战战兢兢跪下,硬着头皮说出了实情,黎观月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此刻彻底消失了。
官员悄悄瞅她一眼,又急忙补充道:“是靳大人吩咐……直接将人送去了官狱,我们刑部并未经手……不过——”
“靳大人说是只关那两位一夜而已,只一夜,根本算不得什么惩戒,用不着刑部大动干戈……”
他的话越说越让黎观月心中怒火中烧,她直接打断了他,站起身来就准备去官狱,路过那人时,冷声问:“哪个靳大人?靳牧,还是靳骁?”
完了,这是要追究的意思!
官员冷汗涔涔,他颤颤微微回道:“两位都不是……是靳二公子,靳纵……”
黎观月动作一顿,停下脚步回过头,尾音上挑;“靳纵?”
她甚至略晃神了一瞬,靳纵这名字,还真是好久没在她耳边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