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和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她知道女儿是个恋旧又重情重义的孩子,下意识劝道:“好孩子,人总要长大,总要分离,就像巴雅尔和塔娜,他们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有了自己的新生活,一样过得很好。你以后也会这样,我们不是一定都要在一起的,你再长大些就明白了……”
“额吉,你还是不明白,我喜欢哥哥啊。只是因为喜欢他,才想嫁给他,才想跟他在一起,不是别的任何原因。”
“怎么会?怎么会?”孟和无法相信,低了头,不断地喃喃自语。她知道儿子一直喜欢着女儿(养女),执迷不悟,可是她从没想过,女儿反过来也是一样的。而且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不,有的,她想起来了。去年夏天,穆星河放假回来,他们两个看着就不对劲,眉眼间似乎藏着什么小秘密。只是那时候,她忙着巴雅尔的婚礼,没有过多关注,也没有多想。
她失魂落魄地坐了下来,沉默了许久,才抬起头看着女儿,说道:“可你以后不是要留京吗?怎么和你哥哥在一起?”
穆星河十分讶异:“谁说我要留京的?我不是说过,我一定会回草原的吗?”
“那位北京来的小伙子说,你爷爷奶奶希望你能留在北京,他们也能给你安排,而且你现在这个专业,就是回来也没有合适的岗位。”
穆星河不知道这里面还有陈斯远的掺和,她立时就想到,哥哥犹疑的症结可能就在这里。她舒展开蹙起的眉头,半跪在孟和身边,将手放到她的膝上,说道:“额吉,我不会留京的,回到草原即便做不了什么大事,但能保住一片草皮,让风沙少一点都是好的。又或者我什么也做不了,但留在这里,我至少还能为草原做点别的。”
“额吉,”她仰着头,认真地看着她,“我的亲生父母抛弃了我,是草原接纳了我,养育了我。我终将回到草原,回报草原,回报你们……”
“我不需要你回报,母亲怎么会要孩子的回报……”
“我知道,可是我离不开你们,离不开草原啊。”
孟和看着她,眼底渐渐湿润,她轻轻抚摸着女儿的面庞,哽咽道:“好孩子,好孩子……”她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她小时候刚来到这里,晚上做噩梦,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她,就跟安抚婴儿似的,不断地轻拍她的背,直到她渐渐平静下来。
母女俩相拥无言,孟和想起了一件事,又问道:“你不是要去留学?要去几年?”
穆星河抬起头,回道:“这还是没影的事呢,本来名额就有限,最关键的是,我这个专业可能不会派人。要想留学,就得换专业,但我不想换专业啊。我上学也不是为了什么前程,就是想为草原做点什么。”
孟和放下心来,想起女儿之前说的话,迟疑着问道:“你……真的喜欢你哥哥吗?”
穆星河这会儿才想起害羞,但仍点了点头。
“这真是……这真是……”今天的事对孟和冲击太大了,她一时不知如何反应,两个孩子竟然真的相互喜欢。他们从小当兄妹长大,一个生了情意也就罢了,另一个竟也一样。
穆星河跟孟和说开了,又想起阿木尔这边还在纠结着,也顾不得不好意思,问孟和道:“哥哥呢?我一早晨都没见到他。”
孟和回道:“昨天就有人来送信,让他去帮忙驯马,他一大早就走了。”
话虽如此,穆星河却总觉得他在躲她。
驯马对阿木尔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几匹马用不了他多长时间,午后他便回来了。他一回来,穆星河便径自找上了他。孟和在后面欲言又止,几经考虑,还是决定让他们自己去解决。
她一辈子没有离开草原,很多事并不明白,既然女儿说一定会回到草原,那之前所有的顾虑就不存在了,甚至连儿子的事也迎刃而解。她卸下包袱,心头一片轻松,就不想多管他们年轻人的事。总归他们两个互相喜欢,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阿木尔刚把旭日干绊好,回头就发现穆星河站在他身后,昨夜她带着气走了,他现在有些不敢看她。孰料,她却向他扔了一个炸弹:“我们的事,我跟额吉说了。”
他惊异不已,像被雷击中了一般,愣愣地看着她。
见他这般模样,穆星河心里堵着的气消散了,她不禁微笑着安慰他道:“你放心,额吉没说什么。”
他醒过神来,可是却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开心,反而面色变得凝重。
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结婚证
穆星河以为他在顾虑陈斯远说的那些话,便解释道:“额吉都跟我说了,不用担心。虽然梁奶奶跟我提到过几次,但我从未想过留在北京,无论是留校还是进部门,从来都不是我的选择。”
可他的面色却没有舒展开,穆星河不解,不由问道:“哥哥,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他看着她,目光专注,缓慢而坚定地说道:“你是天上的鹰,注定要振翅高飞。我不想陈伟牵引你的线,让你从苍鹰变成纸鸢。”
和孟和不同,他知道她内心的抱负,“水土保持和荒漠化治理”对她来说,不是一个枯燥的专业术语,而是她内心深处无法泯灭的信念。她曾度过一个美好而温暖的童年,十一前那场风沙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
之前,他其实从未去探究过当年那场意外对她意味着什么,人们都说小孩子忘性大,很快就会忘记。直到她考上大学,在知道她选择的专业后,他才醍醐灌顶,原来她从未忘记,那段记忆对她来说如此刻骨铭心,以至于成为一生的执念。
只是那时候,他像任何一个求而不得的年轻人一样,被内心的痛苦缠绕。而在知道自己心爱的女孩同样喜欢着自己的时候,他被巨大的惊喜淹没,每天在如愿以偿和患得患失中摇摆,想不到别的。
去年暑假,他们度过了一个美丽的夏天,他们真正成为了一对恋人。因为长久不在一起,他渐渐有余力去想别的事,才发现,他和穆星河之间,其实隔着一条天堑。他只要自私一点,这条天堑就会变成通途,可是,他做不到。他如何忍心,让他心爱的女孩,因为自己折断了翅膀。
更何况,他同样也爱着这片草原,让草原千年万年长绿不衰是她的理想,也是他的期望。所以,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他都不想让她放弃更好的发展。
这是穆星河听他说过的最长的句子,她明白他的心,却又生出了一丝失望,他们之间原来也有隔阂,他原来也不曾真正的明白她。
许久,她将与他对视的目光收回,投向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原,平静地说道:“你看得起自己了,我不会为了一个男人就放弃自己的梦想,你也不行。”
气氛瞬间凝固了下来,她的话如此尖锐而刺心,可却没有让阿木尔感到痛心,他只是有些不知所措,他隐隐觉得,自己可能让她伤心了。从小到大,哪怕是对陌生人,哪怕是被人伤害,她也从未说出这样刻薄的话。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阿木尔一时不敢再说什么,不知过了多久,穆星河动了。她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问道:“哥哥,你喜欢我吗?和我在一起让你勉强吗?
不知为何,她方才那句尖锐刻薄的讥讽,都没有这句话给他带来的冲击和伤害更大。他瞳孔微张,仿佛遭遇到了巨大的打击,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那就好。”她明白了他的意思。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往毡包而去。明明她那样尖锐地伤害了自己,可不知为什么,阿木尔却总觉得她比自己更难过。他不安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却最终没跟着进去。
穆星河进了毡包,久久没有出来。阿木尔愈发不安,无论做什么都心不在焉,不停地往她的毡包门口张望,可是不管他望了多少次,却一直不见她的身影出现。
直到日薄西山,孟和赶着牛羊回来,他帮她安顿完牲畜,才顺势跟着她进去。一进毡包,他的目光就落到了她的身上。但她却看不出什么异常,她已经做好了饭,像往常一样,摆好了碗盘,甚至还能和孟和自然地拉着家常。
他心中的不安渐渐扩大,几次想跟她说话,却被她无视。孟和注意到,向他摇了摇头。她是过来人,年轻人之间一点争端,就觉得天塌了一样,恨不得立时就解决。他们两个打小儿的情分,即便没有相恋,也不会因为一点事,就轻易闹翻,不必非要在这个当口上火上浇油。
翌日清晨,阿木尔进了毡包,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穆星河的身影,可使她依旧没有理会他。
吃过了早饭,穆星河收拾完碗盘,才对孟和说道:“额吉,我想去看看塔娜。”
塔娜怀孕后,孟和怕她骑马颠簸,来回路上有什么闪失,便让她住在了公社的父母家里,巴雅尔有空的时候,也会去照顾她,这次去了有两三天了。所以,穆星河回来之后,还没有见过她,照理是该去看看她的。
孟和没有拒绝的理由,况且她出去两天也好,到时候气消了,回来大概就会和她哥哥和好了。她便点了点头。
穆星河收拾好东西,从马厩牵出了查干查苏,翻身上了马。见阿木尔正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犹豫了一下,问道:“哥哥,如果我做什么事,也许会让你不高心,你会原谅我吗?”
阿木尔见她终于肯跟自己说话了,再不做他想,几乎是立时点了点头。不论她做什么,哪怕是剜去他的心肝血肉,他都不会怪她。
穆星河看他一眼,嘴角勉强一笑,便回身一扬马鞭,“啜”一声,往草原深处打马而去。
他凝望着她的身影,直到看不见了,才回转了身,心事重重地回了毡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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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娜这天正好休息,她歪在炕头吃丑李子,这是巴雅尔进山给她摘的。门外传来动静,她爬到窗前瞧了瞧,发现是穆星河,立时高兴起来。迅速地下了炕,趿拉着鞋就跑了出去,穆星河吓了一跳,忙跑过来扶她,一面责怪道:“你带着身子,怎么还这么没轻没重的?”
“哼!”塔娜反倒呛了回去,“我听巴雅尔说,你早就回来了,怎么才来看我?你再不来,我就自己去找你了。”
“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嘛。”穆星河笑吟吟地拉住了她的手,问道,“你觉得怎么样?以前娜仁花姐姐怀孕的时候,可难受了,吐得都吃不进什么东西。”
娜仁花是索德纳木的小妹妹,她新婚就怀孕,吐得太厉害,才被接回了娘家调养。
塔娜摇摇头:“我一点事都没有,就是爱吃东西。”
“我听额吉说了,你看——”穆星河提起一网兜东西到她面前,是今年新出的苹果,个头不大,还有点青,酸甜酸甜的。
塔娜便道:“这可不好买?苹果这时候才刚上市……”
“这你就不用管了,只管吃就好了。”
塔娜父母都不在家,她顶了额吉的班后,额吉就在外面打点零工,今天正好被人喊去帮忙了。
两人久别重逢,有很多话要说,尤其是索隆高娃的事,塔娜心里一直不安。自打那天她似乎带着怨气离开营盘后,她就再也没有来找过塔娜,偶尔在路上碰到,她对她也视而不见。塔娜总觉得她想是知道了什么,她知道索隆高娃睚眦必报,若报复到自己身上倒也罢了,但如果迁怒阿木尔哥哥和敖登格日乐那就是她的罪过了。
穆星河听了之后,安慰她道:“你不过就是透了个口风给她,也没做别的,她怎么也怨怪不到你的头上。何况从一开始,哥哥就明确拒绝了她的,从来没有给过她任何错觉。她想报复,也师出无名。”
说完,她看着从门口照进来的阳光,说道:“时候不走了,我得回去了。”
塔娜惊讶地道:“你不留下来陪我住几天?”
穆星河站起身,说道:“下次吧,我还有点事,等处理完了,再来找你。”
塔娜心里有些不情愿,嘟嘟囔囔道:“你刚回来,能有什么事啊……”
穆星河一笑,拍拍她的肩膀,便往外走去。塔娜只得送了她出门。
穆星河走了快三天了,这中间陈斯远来过一次,见她不在,略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
阿木尔心里一直惴惴不安,一天不知道往草原上望多少次,却始终看不到她归来的身影。这天夕阳西下,夜幕降临,他给旭日干换了笼头,目光习惯性地望向远方,隐隐看见一个小点儿往这边接近。
他立刻绊好旭日干,大步往营盘口而去,那一人一骑越来越近,不必显出身形,他便一眼认出了她。他的心瞬间沉定下来,却又立时提了上去。
穆星河骑着马,径直掠过他,进了马厩。等绊好了马,她又径直往毡包里而去。
阿木尔心里没有底儿,一时踟蹰不前。
穆星河进了毡包,孟和看见她,惊讶道:“怎么这会儿才回来?吃饭了吗?”
穆星河不说话,坐到了她面前,从书包里取出两张纸,放到了她的面前。
孟和疑惑地拿起来,展了开来,在看清那是什么后,她惊得几乎拿不住,差点扔了出去。
她匪夷所思,犹不肯信,颤巍巍地问道:“这是什么?”
“结婚证。”
孟和不懂汉字,蒙文也只认得少许,但是不妨碍她认出这是什么物件,去年她亲自带着巴雅尔和塔娜去公社办过,更何况儿子和女儿的名字她是认识的。
她拿着那两张纸的手不住颤抖,眼中尽是骇异:“你疯了吗?”
她忍不住站起身,在毡包里不停地转圈,嘴里不住喃喃念叨着:“你简直是疯了,简直是疯了……不对,”她终于回过神来,“没有户口本,你哥哥不到场,怎么能打结婚证?”
闻言,穆星河默默从胸口的衣襟里掏出了户口本,放到了桌面上。
孟和一时语塞,惊疑不定,结结巴巴问道:“你怎么拿到的?”
穆星河沉默了一下,说道:“咱家什么东西放哪里,我都知道,你又从不避着我。”
作者有话说:
祝所有小可爱春节快乐,万事如意。
第91章 接受
孟和哑然,愣了半晌,才又问道:“可你哥哥也没去啊?”
穆星河抿了下嘴唇,回道:“我有个同学叫陶丽,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她?她现在是公社的文书。”
这名字有点耳熟,但孟和一时想不起来,穆星河便进一步解释:“就是那位父母去世,跟着叔叔婶婶一起生活的女孩子。”
这样一说,孟和的记忆便清晰了起来。穆星河有个初中同学,大冬天只穿了两层单衣,鞋子也是单的,手脸冻得一点血色都没有。她看到,心里难过,回来跟孟和说了。孟和便收拾了两件冬袍和一双毡疙瘩,让穆星河带到学校给她。
随着接触的增多,穆星河发现这姑娘性格十分倔犟。她叔叔婶婶不让她上学,但她一直不放弃,即便受着冷眼和刁难,也坚决不肯辍学。那时候虽然年纪小,穆星河却被这种执拗劲儿打动,时常帮她补课。
只是这姑娘虽然受过穆星河帮助,其实和她并不亲密,初中毕业后几乎没什么往来。穆星河当时不明白,还是孟和宽慰她。陶丽未必不知道感恩,只是那段时光对她来说,太过难堪,自尊心让她难以坦然面对。穆星河也就释然了,虽然她帮助陶丽的时候从未想过回报,但被她这般冷待,心里也很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