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陶丽考上了委培中专,毕业后便回了公社上班,负责婚姻登记事务。这次穆星河就是去找她帮的忙,虽然有点不符合规定,但这个年代管理并不是那么规范,小地方人情关系又重。穆星河说阿木尔有事过不来,她也没多想,就给办了。
穆星河把这过程解释完,又说道:“额吉如果不信,可以去问问陶丽。”孟和目瞪口呆,她指着女儿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念叨:“你胆子也太大了……这是一辈子的事啊,你怎么就这样轻易决定了?登了记,就是结了婚,不能反悔了……”
“我没有想过反悔,”穆星河握住孟和的手腕,阻止了她又要团团乱转的趋势,“你冷静一点,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这不是我一时冲动做出的决定,我从未想过嫁给哥哥以外的人,如果不是他,我这辈子情愿不结婚。”
阿木尔在毡包外徘徊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进来,刚走到门口,便听到了这句话。仿佛平地一声惊雷,将他震在原地,“如果不是他,我这辈子情愿不结婚”,这句话一直在他脑海中回荡,他忘记了反应,只呆呆地看着她。
他曾经以为,她是他刻入骨血、无法剥离的存在,可从未想过,她对自己也同样情深入骨。也许自己期望得太少,所以就从未去细究,她对自己的爱,其实并不比他对她少。
他看着她,四周没有了声音,没有了任何事物,只有她一个人,在他的眼里,他的心里。
孟和无所适从间发现了门口的儿子,就像是看到了救星,她大声叫道:“阿木尔,快过来!”
阿木尔被这一声变了调子的叫声惊醒,懵懵懂懂上前,孟和把两张结婚证递给他。他本能地低头去看,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他甚至搓了搓眼睛,重新看去。
粉红色的纸面上,一边是蒙语,一边是汉语,但它们的意思都是一样的:阿木尔和穆星河自愿结婚。经审查合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关于结婚的规定,发给此证。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看着穆星河,那两张纸随着他颤抖的手微微颤动着。
穆星河面色没有任何变化,平静地回视着她。
他不知道说什么,心中震惊得无以复加,他似乎陷入了一个幻境,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可心底有个声音又隐隐在告诉他,这是真的,穆星河会做出这种事。
他又低下头,将那两张结婚证又细细看了一遍,甚至一个字一个字地摸过去。他见过巴雅尔和塔娜的结婚证,没有看出什么不同。
他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不知是悲是喜。他心中顾虑太多,被她这样釜底抽薪地一击,竟不知如何反应。
她是在胡闹,可是他舍不得说她一句。他捧着那两张结婚证,缓缓坐了下来,木木地盯着纸面上的字。
孟和终于缓过一点劲来,看他比自己还无所适从,便叹了一声,对穆星河说道:“你这真是给我们出了个难题啊,你让我想想。”
穆星河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点点头,便要从阿木尔手里要过那两张证书,一抽之下,却抽不过来。她抬起头,目光带着压迫地看着他,手下不断用力,他才松了手。
穆星河把两张结婚证都折好,收了起来。
一家人一时间默默无言,穆星河不指望她们一下就能接受这个事实,便出了毡包。把空间留给们母子二人,慢慢消化这件事。
这一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听到孟和偶尔的翻身声,穆星河知道她没有睡着。起初,她心里多少些不安,毕竟自己扔的这颗炸弹冲击力太大,让额吉这样为难,可是因为了了一桩心事,两相抵消之下,她竟又平静下来,渐渐睡去。
孟和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不由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这样都能睡着,看来她说得没错,她不是一时冲动,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所以才能这样坦然。
她一夜未睡,毡包里的光线渐渐亮起来,她再躺不住,便起身下榻。做好了饭,又到包外去收拾牛羊圈,发现阿木尔已经都给收拾好了,看来他同样一夜未眠。
她回头看了一眼毡包,这一晚上也只有这始作俑者能睡得着,直到现在还在那里呼呼大睡。
她走到正在给马套笼头的儿子身边,迟疑了一下说道:“我想过了,事已至此,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就这样吧。”
阿木尔回头看着她,目光中仍似有顾虑,她安慰道:“别想那么多了,这是已经没法改变的事实,你们两个又都有心,就算将来有什么变数,将来再说吧。”
见他仍然不语,她叹了一声:“早先我劝你放下的时候,你怎么也不肯,如今如愿以偿了,却又摇摆不定。你要是怕她将来反悔,但时候你放手就罢了。”
她拍拍他的手,道:“这事交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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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了毡包,见穆星河已经醒了,还坐在铺盖上发愣,便过去拍了她的胳膊一巴掌,骂道:“你真是胆大包天!”她反应了过来,才想着给女儿一个教训,别叫她以后做事再这样莽撞,但临到头又舍不得。
她指着穆星河道:“你呀……你呀……”
穆星河回过神来,立即抱住她的胳膊,伏到她怀里说道:“额吉,只此一回,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孟和心想,你倒是乖觉,但这事还能有第二次?到底是从小宠大的女儿,不忍心太过责怪,更何况这毕竟是件好事。
她抚了抚穆星河的头发,说道:“事情已经这样了,只是你还在上学,就算打了结婚证,也不必急着办婚礼。”
穆星河从她怀里抬起头,“那不行,等我毕业,哥哥虚岁二十八了,都老了……”
阿木尔走到门口,听到这句话,抬起的脚便再迈不下去,沉默了下来。
穆星河不知道他在外面,继续说道:“我还有一个多月才去上学了,有足够时间举办婚礼了,再说,你不是说哥哥结婚的东西早就都置办好了吗?”
孟和有些无奈,“哪有姑娘结婚像你这么急切的?”
“我不急,可哥哥等不了啊。”
阿木尔消化完方才她那句话,准备提起的脚步,再次落了下来。他踌躇了一下,实在不想听这扎心的话了,转身离去。
穆星河解决了心头的大事,便履行和塔娜的约定,又往她家去了。塔娜听说了她这一番作为,简直惊得要跳起来。她像大多数女孩子一样,在父母的规训下长大,即便是到了现在,一些重要的事,都要经过父母的同意。她实在想不到,穆星河竟然如此胆大包天,瞒着额吉,瞒着阿木尔哥哥,把终身大事给一锤定音了。
她去上班的时候,便忍不住把这件事跟师傅说了,她听穆星河的意思,这事是可以说出去的。毕竟她和阿木尔哥哥的关系有些特殊,不慢慢透出风去,一下子炸出来,恐怕会让人们大跌眼镜。
果不其然,她师傅在听到后,其震惊不亚于当年她揣测到两人关系的时候。因为她不遮掩的态度,她师傅也不觉得需要帮她们隐瞒。就这样,两人的事慢慢传了开来。
就像孟和当初预料的一样,不免有人揣测,阿木尔婚事艰难,她们用养育之情,挟制了穆星河嫁给他。不然,已经飞走了的金凤凰为何还要落回草窝里?
这时候,他们便忘了,阿木尔不是没人愿意嫁,毕竟之前索隆高娃的事,也曾在草原上流传一时,以至于后面媒人给他说亲,姑娘们都不得不退避三舍。
这件事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远远超过了穆星河的预料。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索隆高娃,因为之前已经窥得阿木尔的心事,虽然那时她并不觉得穆星河同样对他有意,但流言传到她耳中的时候,她却几乎立刻就信了。穆星河在她这里,几乎成了一种阴影般的存在,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不管什么事,只要沾上穆星河,她就不会有好果子吃。
她是在车间嘈杂的机器轰鸣声中,听到了工友们的闲话,她往机器里喂羊毛条的手就这样停住了。后面的工友见羊毛一直没出来,便往她这边张望了一下,见她出神,忙提醒了她一声。她回过神来,却没有继续操作,反而提脚离开,找到车间主任,请了假。
她出了羊毛厂,直奔塔娜家。公社就这么大,她在街上瞥见过穆星河的身影,知道她这几天来看塔娜。
穆星河在帮塔娜给未出生的小宝宝做鞋子,一个纳鞋底,一个缝鞋帮,不时相互比量一下,这时,门却突然被人大力推开了。
塔娜看到来人,皱起了眉头,喝道:“索隆高娃,你发什么疯?”
索隆高娃眼圈发红,忿忿地看着穆星河,问道:“你和阿木尔的事是真的吗?”
还没等穆星河回答,塔娜便扔下手中的小鞋底,骂道:“你有病吧?关你什么事?”
“又关你什么事?”索隆高娃转过头去,狠狠瞪了她一眼。
塔娜待要再骂,穆星河伸手阻止了她,站了起来,直视着索隆高娃道:“是真的如何?是假的又如何?我又有什么义务要跟你交代?”
虽然小时候打过架,但长大后,两人至少能保持面上的和气,这还是穆星河第一次跟她展露锋芒。穆星河没有回答,但她的心却彻底地沉了下去,因为她没有说具体是什么事,可穆星河却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也就是说传言是真的。
她心生怨恨,目光如刀,恨恨盯着穆星河,嘲讽道:“你不觉得恶心吗?你们从小做兄妹长大,这样都能产生感情?”
闻言,穆星河也生了怒气,反驳道:“我到额吉家的时候,已经八岁了,我们两个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有什么恶心的?再说,关你什么事?你有什么立场来对我说这些话?”
这话实在刺心,她说得没错,自始至终她就是个局外人,从没有插进来过,索隆高娃胸口起伏不定。她闭了闭眼睛,强行将心里翻滚的怨恨压下去,换了一个手段,试图劝说穆星河:
“是,我没有质问你的立场。但你有没有想过,你还在上学,一年就回来一趟。我还听说你还要去留学,一去就是几年,这中间他怎么办?就算你们结了婚,也名存实亡,这对他公平吗?”
穆星河有些讶异,她没想到,这么多人知道她要去留学,明明还是没影儿的事。虽然申请通过了,但是至今反馈过来的信息都显示,她很可能去不了了。一则公派留学对在校生的要求很苛刻,去年到现在,最终成行的没有几个;二则因为要服务于经济建设这个大前提,留学的专业都集中在经济和科技领域,她这个专业与之相去甚远。
但她没必要跟索隆高娃解释这些事,更何况她一开始也是被老师赶鸭子上架,自身对留学并没有很热衷。眼下最重要的是把索隆高娃打发走,所以她直击靶心:“我哥哥他心甘情愿,如果不是我,就算是天天守在他身边,又有什么意义?”
索隆高娃顿时语塞,她还欲再说,塔娜却不由分说,推着她往门外走去:“你快走吧……你怎么从小到大都这么让人讨厌?”
她这句话只不过随心而出,却没想到正正好好刺中了索隆高娃的软肋,自从阿木尔救了她,她一直努力像融入她们。但无论是阿木尔,还是塔娜,几乎他们家所有人都对她展示出了排斥,甚至是厌烦。
她忍不住一使劲,甩开了塔娜推着她的手。塔娜踉跄着后退两步,捂着肚子哎哟一声,穆星河忙上前扶住了她,抬起头,目光犀利地盯住了索隆高娃。
索隆高娃看了抱着肚子不住“哎哟”“哎哟”的塔娜一眼,冷冷“哼”了一声,才转身离去。
穆星河便回了头,担忧地问塔娜:“你怎么样?要不要去卫生院?”
塔娜松开抱着肚子的手,直起腰,笑道:“我没事,我诈她的。”
穆星河这才放下心来,又转头望向索隆高娃离开的门口,总觉得自己忘了点什么,莫名有点不安。
她忘记的是,陈斯远还在公社里。
陈斯远等到穆星河回来,本来想再拖延几天,与她多来往一些。谁知,她回来的第二天,导师就打了电报来,让他补充一项数据,他便又去调研了。等完成工作,再去找她时,却扑了个空,她家人说她去找同学玩了。他并不知道,所谓的同学就是她的堂嫂,就住在公社里。
这天他准备再去一趟她家,谁知一大早就看吉仁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古怪。经过差不多两个月的相处,他和吉仁已经十分熟稔了,便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吉仁犹豫了一下,才谨慎问道:“穆星河知不知道你的心意呢?”
他起初以为穆星河和陈斯远相互有意,陈斯远才表现得这样积极,这样不避人耳目,但等穆星河回来,却发现她对他并不热络,如今又听到她和阿木尔在一起了,便着实有些糊涂。
他本不想掺和他们的事,但看陈斯远兴致勃勃地要去孟和家,又唯恐他这一去,发现了什么,再闹出什么不可预料的后果,便觉得有必要先给陈斯远透个风。
陈斯远听了,静心一想,才想起,自己好像确实没有明确向穆星河表露过心意,但吉仁为什么要这样问,他心中奇怪,便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吉仁不由沉默下来,再陈斯远愈发狐疑的目光中,他才期期艾艾说道:“……我……我听说,她和阿木尔在一起了,已经领了证……”
陈斯远大吃一惊:“他们不是兄妹吗?”
吉仁默默道:“你忘了,他们不是亲生的,穆星河是收养的……”
陈斯远突然想起,白玉琳曾跟他说过,穆星河有心上人,所以才对学校里男生们的追求不假辞色。那时他因为看过她的通信记录,发现只有她哥哥和一个女孩子,所以只以为是她的托词。即便后来知道她是收养的,也没往那方面想。虽然来草原上见到她的养兄后,生了一点莫名的忌惮,但也很快因为草原上没有任何这方面的风声而打消。
他心乱如麻,各种念头缠在一起,却犹不肯信。他突然起身,拎起马鞭就往门外走去。
陈斯远上了马,扬鞭而去。他在马背上一起一伏地颠簸,心里的思绪也随着浮浮沉沉。他一直觉得,他和穆星河来日方长,凭着一个学校和一个大院的便利,他从小到大又没在女人那里受过挫折,所以,他们会顺理成章走在一起。
马儿是熟悉了路的,随着他的催鞭,往前方奔跑着,他得以细细地将之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想了一遍,隐隐有种醒悟,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是没有机会的。
在各种杂乱的思绪冲击中,他抵达了穆星河家的营盘。营盘里没有人,牲畜都不在,主人家想是放牧去了。他在营盘里寻了一圈不见任何人,竟有些灰心,倚着包外的勒勒车坐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收拾好情绪,准备离去。抬起头,却发现有人骑马往这边而来,那人策马扬鞭的姿态,曾深深印在他的记忆中。他刚沉定下的心,蓦地又沸腾了起来。
他提鞭迎了上去。阿木尔并不知道他的来意,看到他,只是向他点了点头,便牵着旭日干往马厩而去。最近不时有人找他帮忙驯马,他刚驯完回来。
谁知,陈斯远却跟了上来。阿木尔有些奇怪,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