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止一次见阿木尔拿着这个笔记本,或写写画画,或看着什么。她一时起了好奇心,便翻了开来,一翻就翻到里面夹着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她再熟悉不过,她一瞬间如坠冰窟,透心凉遍。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耳边嗡嗡轰鸣,拿着照片的手不住颤抖,那些让她想不通的事顿时都有了解释。她的手不由自主用力,几乎将那张照片捏碎,她心里有个声音在不甘地咆哮:
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总是她?!
她看着那张已经被捏皱的照片,心里迸发出一种强烈的恨意:她已经离开草原了,可她的阴影却无处不在。她直到现在才发现,她对她的忌惮其实从未散去,她一直是她肉里的一根刺。倘若她们之间没有任何利益冲突,她可能会把这根刺深埋下去,只当不存在,可现在,这根刺刺得她血肉淋漓,不得安宁。
她同样恨着阿木尔,她甚至有点不齿,他这么多年蹉跎婚事,原来竟是因为喜欢上了自己的妹妹?
真是可笑!他喜欢她,却亲手将她托举到云端,让她离自己越来越远,像一只鸿图大展的苍鹰,振翅高飞,一去不回。
她该赞颂他这高尚无匹的情操吗?
呵,她只觉得可笑、可悲、可怜,她将那张照片胡乱塞回笔记本中,又塞回衣襟里,也不管那两包茶叶,转身冲出了毡包。
塔娜见她久久不回,便来寻她,还没到阿木尔哥哥毡包的门口,便见她冲了出来,看她两手空空,便下意识问道:“还没找到吗?”
索隆高娃疾奔而走的步伐顿了一顿,她横过脸,狠狠剜了塔娜一眼,便提起马鞭,上了自己的马,扬长而去。
她虽然不觉得,已经麻雀变凤凰的穆星河还能回草原,对阿木尔有意,但她现在已经已经明白,塔娜未尝不会为了帮阿木尔,给她透口风,利用她给他挡枪——她至少是知道阿木尔不愿意相亲的。
塔娜被她那红通通的眼睛和充满戾气的眼神吓了一跳,却又不明所以。她疑惑地进了毡包,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便提起那两包茶叶,回了额吉的毡包。
孟和看见只有她自己回来,便问道:“索隆高娃呢?”
塔娜困惑地道:“她刚才突然骑马走了……”
孟和还在用勺子搅着锅里的牛奶,闻言,诧异地抬起眼眸,“怎么突然就走了?”
塔娜摇摇头,孟和便皱了皱眉头,问她道:“你不会又跟她吵架了吗?”
塔娜忙不住摆手,“我最近都不跟她计较了啊,您什么时候见我跟她吵过架?”
孟和心里一想,也确然如此。塔娜不知为何转了性,不再和索隆高娃较劲,她还只当她们相熟了,之间的龃龉也散了。
她重新将注意力回到了奶茶上,一圈一圈搅着,心里却在思索,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才让她竟全然不顾礼数,不告而别。
阿木尔的包里究竟有什么,让她这样失态?
不过眼下还有一位客人在,她不好立时去探究。加了茶叶,将奶茶煮好,她先盛了一碗给陈斯远,“你尝尝,奶茶还是刚出锅的时候最好喝。”
方才她和塔娜一问一答,说的都是蒙语,他听不懂,但不妨碍他注意到索隆高娃的消失,和气氛的变化,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接了奶茶品尝,向孟和露出一个赞叹的笑容。
孟和心里装着事,虽然尽力招待陈斯远,和他说着话,但陈斯远感受到了她的不在状态。尽管他很想知道穆星河的一些往事,拉近和她们一家的关系,但现在显然不是时机,他便知趣地告了别。
可当孟和等人将他送出包外的时候,却发现变了天色,远处浓云滚滚,从旷野上吹来的烈风,将他的头发悉数刮起,几乎让他睁不开眼睛。
孟和便道:“长生天留客,你就别回去了。”草原天气变化大,即便是六月份,倘若在旷野中遇到暴雨,若长时间找不到地方避雨,也有冻死的可能。
陈斯远刚学会骑马没多久,对路途也不是很熟悉,这种天气让他自己回去,十之八九会出事。
她话音未落,豆大的雨点便落了下来,她慌忙拉着陈斯远往毡包里躲去。
陈斯远也明白这样的天气,自己走不了了,便顺从地跟了上去。他们都进了毡包,孟和却留在了门口,望向包外将天地混为一体的雨幕。阿木尔还没回来,但她没有担忧太久,便看见雨幕中出现了慢慢往这边移动的羊群,阿木尔骑着马的身影随后也清晰起来。
她穿上雨衣走了出去,帮他把羊群赶进了羊圈中,对他说道:“快去把湿衣服换下来,一会儿来我包里喝口热茶。”
阿木尔点点头,回了自己的毡包。他用毛巾擦拭完头发,换了湿衣,目光一瞥间,脸色突然一变,大步往桌前的椅子走去,提起了上面那件单袍。
他从衣襟口袋里取出笔记本,打开发现了那张皱巴巴的照片。他环视了一周,发现没有别的异常,才将照片小心抚平,塞到身上的衣襟里。
他穿上雨衣,去了额吉的毡包,却看见多了一个外人。他眼光微讶,心里却有点沉沉的。
孟和端了一碗热乎乎的奶茶给他,说道:“刚煮出来的,还热着。”见他接过后,目光还瞥着陈斯远,便给他解释道:“他今天过来玩,下了大雨,回不去了。”
陈斯远冲他笑了一笑,他微微点了点头,便低头去喝奶茶。
陈斯远确实对他们过于殷勤了,或许这样说并不贴切,但如果只是同学,出于前辈对后辈的关爱,不该做到这种程度的。
之前因为陈斯远对穆星河的称呼,阿木尔便有些留意,加上上次他来家里调研,话里话外的语气,都透露出他对她不同寻常的关注。
这种感觉在他见过那两张照片之后,便盖棺论定,这个人跟他一样,同样喜欢着穆星河。只有心怀爱意,才能拍出这样的照片。
下午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孟和没来得及将它们收起来,就放在桌子上,被他一眼看到。
接下来的谈话,更证实了他的想法,这位看起来矜贵疏离的年轻人,句句不离穆星河。无论是谁,只要一提到她,他的眼睛就会骤然一亮,顺势问起有关她的任何话题,对她的一切都充满了兴趣。
一包里的人,迟钝如巴雅尔,也知道了他的心思,和塔娜交流着眼神。唯有孟和,偶尔担忧地看着儿子。
倘若不是儿子夹在中间,她对这位年轻人印象极好,如果他真的喜欢女儿,她其实乐见其成。
吃过了饭,雨停了,外面也一片漆黑。他们略说了一会儿话,便要各自就寝。孟和尽管心有疑虑,却也不得不安排陈斯远去儿子的毡包。
一行人出了门,巴雅尔和塔娜要往自己的毡包而去。阿木尔紧走几步,到了塔娜身边,低低问道:“今天谁去我包里了?”
塔娜一惊,不由脱口而去:“索隆高娃今天过来了。”
作者有话说:
每天更新都跟赶狼似的,着急忙慌,牙缝里挤出的时间,是一秒也不多给。
前天听到我爸妈都阳了,她们都有基础病。我先天性神经衰弱,心里有点事就睡不着,果然失眠了。所以,昨天一整天都昏昏沉沉的,码了些字,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到了晚上,感觉自己可能随时撅过去,就把码完的一点字发出来了,连起标题和做简介的精神都没有了,今天才有功夫改一下。
第87章 归来
阿木尔心中一沉,没有再说什么,放慢了脚步,等到陈斯远跟上来,带他回了自己毡包。
毡包里用的还是煤油灯,昏黄的灯光将包里的情形渐渐映照出来。
陈斯远打量着四周,这个毡包并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北墙边的柜子上放着一些奖状和证书,还有一张全家福,他已经从吉仁那里知道了这个家庭的复杂。家里父亲早逝,却收养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孩,以及亲戚家的两个男孩。西南边的墙上挂着马鞍、笼头等各种工具,东南方向是桌椅和一些生活用品,显现出很浓郁的民族风格。
即便外面刚下过雨,但夏季的毡包里依然不冷,虽然陈斯远第一次住蒙古包,却也没有什么好嘱咐的。阿木尔将宝音图之前用的铺盖收拾好,示意陈斯远用这个。
等陈斯远过去,坐在了上面,阿木尔直接吹熄了灯。
陈斯远有些无奈,夏季昼长,即便下过雨,包外漆黑一片,这时候也不过八点多,他从没这么早入寝过。他本有心问阿木尔几句话,此刻在黑暗中却不好开口,毕竟阿木尔说话不方便,大多时候是沉默的。
他一时睡不着,脑海中天马行空地想着事情。他的论文已经写完并寄回学校审阅了,虽说奶站在这边形同虚设,但他经过调研发现,乳制品加工其实大有可为。只是目前掌握的资料太少,他还需做更深入的研究。
他跟导师通电话的时候,导师也支持他做完调研再回去。只是等他做完,就要到六月底了,那时侯学校放假,穆星河也会回到家乡,不知在草原上看到他,她会是何感想。
他想着,心里竟生了莫名的期待,发出一声极轻淡的喟叹。他一下回过神来,下意识转头看向对面的床铺,虽然影影绰绰看不清什么,但那边十分安静,他甚至听不到对方的呼吸声。
他心里想,他是睡着了吗?便又转回了头,枕着双臂,继续没边际地胡思乱想,渐渐他的意识模糊,沉沉睡去。
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毡包里只剩了他一个人,墙上的马鞍少了一副,想必阿木尔已经走了。
他穿上衣服,出了门,雨后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人心旷神怡。他向远方望去,满眼都是绿色,无边无际,与湛蓝的天空融为一体,似乎瞬间就打开了人的心胸,骤生天地广阔、万物自在之感。他想,大约就是这样的环境,才能造就穆星河那样的人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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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机器运转的嘈杂声中,索隆高娃正将羊毛条喂入梳毛机,有位女工走进来,对她说道:“索隆高娃,有人找。”
她便抬起头,对女工说道:“麻烦你,帮我顶会儿。”那女工点了点头,替了她的位置。
她出了门,将头上的卫生帽扯了下来,拍掉上面的浮毛,才抬起头找人,看到了一个绝不可能在这里出现的人。
一时间,她的脚底像灌了水泥,迈不开步伐,那人却朝她走了过来。
到了她近前,他什么也没说,而是从胸口的衣襟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放在她眼前。
她瞥了一眼,便低下头去,一语不发。
然而对面的人却没放过她,他明明极其不愿意说话,却缓慢而坚定地说道:“到此为止吧。”
他沉默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我的事和你没关系,不要想着做什么。”
听到这话,索隆高娃猛地抬起头,直视着他:“你在怕什么?”
见他不回答,她讥诮地一笑,“你怕我伤害敖登格日乐吗?”
对面人的目光一下子就变了,就像看到猎物的鹰隼,凶狠地盯住了她。她却毫不畏惧,仿佛是喟叹又仿佛是嘲讽:“连名字都不让我提,你真是护她护得紧啊……”
“我真不明白,”她看着他,目光里尽是不甘,“她就那么好?值得你们每个人都这样掏心掏肺地对待?”
她明明是一个孤儿,被亲生父母抛弃,但第一任养父母待她如珠似宝,到了他家,从孟和到巴雅尔都坚定不移地爱护着她,甚至举全家之力供养她,成为家里唯一一个上大学的孩子。
她几乎没有吃过一点苦。
可她的亲生父母,一个简单粗暴,一个沉默寡言,她几乎从来没有感受到那样温柔无条件的爱护。被狼群袭击后的一段时间,她惶惶不可终日,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可是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安慰,她的额吉甚至骂她矫情,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窝囊废。
“你甚至……甚至……”在他噬人的目光中,她终究没有说出后面的话,沉默了下来。
“好自为之。”阿木尔失去了耐性,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去。
索隆高娃咬着唇,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眼眶中几乎有水光闪烁。她突然脚一蹬地,追了上去。
她跑到他前面,急切地说道:“阿木尔,你们两个是不可能的。她已经离开草原了,还会回来过这种居无定所、风雨奔波的生活吗?即便她愿意,你忍心吗?她是大学生啊,是铁板钉钉的国家干部,如果还要她回来,当初又何必考这个大学?”
“而且,她在外面,难保不会已经有意中人了。那个从北京来的陈斯远,可能就是,不然草原那么大,他为什么非要来咱们这里调研?不是冲着她,又是冲着谁?”
“你知道吗?”索隆高娃激动地说道,甚至忘了压低声音,“他的祖父是开国将领,父亲现在也在中央当大官,这样的出身,你争得过吗?”
阿木尔不想再听,抬脚绕开她,就要离去,却被她一把抓住衣襟,她几乎是哀求道:“阿木尔,我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忘了她吧。她本来就不属于草原啊,你不是也知道,今年年底她就会出国留学,回不回国都两说,认清现实吧……”
阿木尔不为所动,将她的手拂落,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索隆高娃看着还残留着他的力度的手,眼泪终于从眼眶中滴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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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斯远穿梭于草原和公社之间,日子过得飞快。导师给他打了电报,论文通过了,他可以随时回去参加答辩。他的同学都已经答辩完成,只剩了他一个,但因为他的论题特殊,学院也给放宽了期限。
他的调研其实已经完成,只是学院已经放假,穆星河不日便会返乡,现在走了,偏生错过,他实在不甘心。既然学校还没催他,他就坦然拖延几天。
他没事便往孟和家跑,莫说公社,就是附近草原上的人家也都听到了风声,寻常闲话的时候,总会提上两句,热切想知道他和穆星河是怎么回事。
孟和虽然对陈斯远一直好生接待,可看着日渐沉默的儿子,心里不免焦虑担忧,想问问女儿到底是什么想法。
所以,草原上的人都在等着穆星河归来,而穆星河对这些纷纷扰扰一无所知。考试结束的第二天,她便踏上归途,一路顺风顺水,几乎没有多少耽搁。到了旗里的时候,她甚至碰到了一位同学,他已经在公交公司上岗,而他的父亲是一位卡车司机,拉货的时候会经过她们那片草原,可以打个拐,送她去自家的营盘。
卡车通行的大路离她们家还有两三里路,司机将她放在了路边。和对方挥手告别后,她背起行囊,往家里走去,脚步愈发轻盈。
走到营盘附近时,她远远看见,有人在河边饮马。她心里有了猜测,不由加快步伐,等走近了,确认那确实是阿木尔。只是他不知在想什么,几匹马自在地分散在他两边,他却一直出神地望着水面,连她到了身后都没有发觉。
穆星河悄悄将行囊放到地上,蹑手蹑脚地走到了他背后,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叫了一声“哥哥”。
阿木尔吓了一跳,本能就要推开她的手,一回头却看见他朝思暮想的人,正歪着脑袋,朝自己绽着一个灿烂的笑容。他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心像瞬间从万千乱麻的束缚中挣脱出来,落在了温暖的水面上,被暖意包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陈定和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