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仁便跟他介绍道:“这位是陈斯远同志,是从北京来我们这里做调研的,他也是北京林学院的,和你妹妹是同学。”
阿木尔沉静如深潭的眸子,顿时泛起了涟漪。他翻身下了马,来到陈斯远面前,向他点了点头。
他方才在马上,居高临下,陈斯远只能仰头看他。在看清了他的面容后,出于雄性的本能,他莫名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威胁。在大院邂逅穆星河之前,他一直以为她是内蒙人,母兄都是亲生,后来知道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他也没有放在心上,对他们并没有什么想象。
然而此时,当他站在自己面前,形象具象之后,他才觉出自己的轻率,他万想不到,她的哥哥是这样子的。
他有一张俊朗的面孔,身上带着蒙古人独有的悍勇旷达,气质却又沉静内敛,站在那里,岩岩若孤松之独立。
他敛下心中的万千情绪,朝他伸出手,微笑着道:“你好,我是陈斯远。”
阿木尔迟疑了一下,伸出手,和他的手轻轻一握,便立即收回。方才他驯马,一直抓着马鬃,手上都是马的气息。
他没有回应他的自我介绍,陈斯远眉头不由微皱,吉仁解释道:“阿木尔嗓子受过伤,说话不方便,并非有意不回你话。”
莫名的,陈斯远的情绪放松了下来,他连忙向他道歉:“对不住,我并不知晓。”
阿木尔摇摇头,看着他,似有话要说,几次犹豫之下,他还是开了口:“……星河还好吗?”
他的声音粗粝喑哑,就像一只破了的风箱,不堪木杆的推动,发出吱啦吱啦的声响。
陈斯远眼中泛出一丝讶异,心里却说不出什么感觉,只觉得身上莫名轻松了许多,那种最初感受到的威胁似乎也在逐渐消散。
他嘴角挂上一丝微笑,回道:“星河一直很好,学业也很优秀,而且,”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补上了一句,“最近,她可能会有机会去留学。”
阿木尔眸光微动,惊讶于他对穆星河的称呼,这个年代,若不是关系十分亲密,不会直接以名字相称。他不由认真地打量了这位来自北京的年轻人,面容斯文俊秀,气质温文尔雅,却也有掩藏不住的意气风发。
他心思浮动,面上却没有露出任何痕迹。
身后的马厩里有人呼唤他,他转头看向吉仁,吉仁便道:“你先过去吧,我们有空再说。”阿木尔便向他点点头,转身回了马厩。
吉仁看他远去,问陈斯远道:“还想继续看驯马吗?”
不知为何,方才还让他心潮澎湃、热血沸腾的驯马,现在却有点索然无味。他抬头又瞥了一眼,马群中那个竹青色的身影,摇头道:“不必了,还是去学骑马吧。早点儿学会,早点儿去牧区开展调研。”
他没由来地起了一种好胜心,迫切想学会骑马,至少能在草原上策马驰骋才好。
吉仁便去马厩中牵出了他们常用的马匹,去了外面的草原上。
并不是所有的蒙古人都会驯马,吉仁便是不会的那个,他在公社长大,能学会骑马,已经不堕先祖的威名了。
这几天,一直是他在教陈斯远骑马。陈斯远是一个聪明又沉稳的人,很多人骑马,都容易心急,想快点学会,体会一下策马扬鞭的快意。但他从来不急,按部就班,循序渐进,所以从未摔过一次,也从未激怒到马儿。但今天不知为何,他却有些激进,几次催鞭马儿。
吉仁不由劝诫他:“不要着急,慢慢来,能在马背上稳住不动摇后,才可以加快速度,不然很容易摔下来。”
然而,陈斯远似乎只在他说完的当口,会缓下来。没过多久,他便又禁不住心浮气躁,催鞭策马,加速奔行。大约是没控制好力度,一鞭下去,马儿吃痛,瞬间窜了出去。
他猝不及防,被带得身体后仰,差点摔了下去。
吉仁大惊,一边扬鞭紧追,一边大喊,“抱住马脖子,千万不要松手!”
吉任马技寻常,身下的马也是普通的马,如何能追得上受惊发狂的疯马?没一会儿功夫,两人之间的距离竟然越拉越大。
生产队那边大概也发现了不对劲,有两匹马从马厩中疾奔而出,不多时,便越过吉仁,往前追去。
吉仁认出这两人是阿木尔和那日苏,顿时放下心来,这两人的马技在草原上都是一等一的,有他们在,陈斯远大概率不会有事。
旭日干如追星赶月,甩开了那日苏,一马当先,不断接近陈斯远。
马儿受惊狂奔的时候,慌乱中,陈斯远听见了吉仁的呼喊,按照他的嘱咐,趴伏在马背上,牢牢抱住了马颈。风声从他耳边呼啸而过,他睁不开眼睛,身子一上一下剧烈地颠簸,几乎将他的肠子颠散。
不知过来了多久,他身后突然一沉,似乎有人跃到了他的马背上,紧接着,一双手从他的身后伸出,抓住了在空中摇荡的缰绳。
他不知那人是如何操作的,缰绳到了那人手中不久,马就渐渐冷静下来,放缓了脚步,最终停了下来。
那人从马背上跳了下去,牵住了马。他惊魂未定,勉强按捺住心神,小心直起身,向他道谢道:“……老乡,多谢你……”声音却在瞥到一袭青色衣角时,戛然而止。
他抬起头看向他——果然是那位阿木尔,穆星河的哥哥。
他一时语塞,人僵在了马背上。阿木尔却没有在意,向他伸出了手。他摇摇头,说道“我还可以”,拒绝了他的扶助,自己慢腾腾下了马。
那日苏随后而至,听到身后马蹄声响起,便回过头去,果然,吉仁也气喘吁吁追了上来。
他从马上跳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不留神,他差点铸成大错,急出了一身冷汗。但面对这位身份尊贵的客人,他还是尽量委婉地劝劝诫:“你刚来草原不知道,这马虽然看着温顺,但说不定哪时候就发狂了。”
陈斯远放平呼吸,向他道歉道:“对不住,我太心急了些。”
吉任摇摇头,算翻过篇,转头向阿木尔道谢:“阿木尔,今天多亏了你们……”
他一边说着,一边艳羡地看着旭日干,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跑了这一段,它身上都没有出汗,显然不费功夫。旭日干在这片草原上已经成为传说,几乎每年都有人求到阿木尔头上,要它帮忙配种,但即便是它的孩子,至今也没有越过它去的。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到她家去调研
阿木尔把手中的缰绳递给他,那日苏便在旁边道:“天色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吉仁接过缰绳,道:“真是多谢你们。”又问道,“你们把马都驯完了,生产队不留你们吃顿饭吗?”
那日苏一笑:“生产队也是我们的‘老东家’了,帮忙驯几匹马,不算什么事。再说,家里还有一摊子的事呢。”
吉仁便拉着马让开了路,跟他们挥手道别。
陈斯远便看着两人上了马,一夹马腹,奔了出去。两骑如离弦之箭,奔行愈疾,阿木尔在前,他身体微微前倾,一手挽缰,一手甩鞭,胯·下黑骏马如脚踏流星,飞速地掠过草尖。即便陈斯远怀着些不明意味的小心思,也不得不承认,他策马奔驰的样子实在矫捷洒脱,让人不由心生向往。
吉仁怕马还要发疯,不敢再让陈斯远骑乘,便牵着两匹马,步行往生产队而去。走了一段路,陈斯远渐渐冷静下来,觉得今天自己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阿木尔看起来无疑是一位很出色的人物,但是他毕竟是穆星河的哥哥,而且看他的年纪,也应该不小了。他知道蒙古人结婚都比较早,吉仁也才二十二岁,去年就办了婚礼,
想到这里,他便问道:“穆星河的哥哥多大了?方才他救了我,我都不知如何称呼他。”
吉仁回道:“我不是很清楚,大概二十四五岁吧。”
陈斯远心里想着,和穆星河年龄差了五六岁,便有点想不通,自己如何对她的哥哥起了戒心,便又顺口问了一句:“那他应该结婚了吧?”
“那倒没有,他的婚事几经波折,一直没定下来,不过,也不是没有姑娘喜欢他,”吉仁笑着对他道,“还咱们要去调研的羊毛厂,就有位女职工对他很是心仪……当年都追到生产队去了……”
看陈斯远有些惊奇,他便解释道:“我们蒙古人和你们汉人不一样,要是看上了谁,不会藏着掖着,大大方方追求,即便是女孩子主动,也没人看不起。”
“那他们怎么没在一起?”
“阿木尔不同意,这里面还有一段往事,穆星河上学的时候,这位女职工总是欺负她,阿木尔对她印象不好……”
陈斯远脸色浮上一丝诧异,他想不到穆星河那样飒爽干练的女孩子,也会被人欺负,便问道:“穆星河不像是会被人欺负的……”
“那是自然,只是她上学早,那时候还太小,不过,孟和额吉去学校闹了一通后,就再也没人敢欺负她了。”
陈斯远便放下心来,他想到穆星河小时候,小小的一个,不知是何模样,但必定是漂亮又可爱的。
畜牧场那边的调研完成后,陈斯远便又去了羊毛厂。羊毛厂规模不大,干部职工加起来也不足百人,出产的产品也是粗加工多,多集中在毛线和毛毯加工。
他多少有点好奇那个追求阿木尔的姑娘,去车间的时候,还特意注意了一下年轻姑娘,只是这样漫天撒网,终究没有头绪,便也作罢。
临走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姑娘从门外搬了一摞毛毯进来,吉仁一边让路,一边跟她打了声招呼。
那姑娘瞥了陈斯远一眼,似乎有些好奇,便问了吉仁几句话。她们说的是蒙语,陈斯远一句也没听懂。
她和吉仁说完话,便转过头,打量了他一番,向他露出一个友善的笑意,用蹩脚的汉话问道:“你和敖登格日乐一个学校的吗?”
“敖登格日乐”是用蒙语说的,但陈斯远听得懂,便点了点头。
她便眼睛一亮,又一连串问道:“她现在怎样?还好吗?我听说她要去留学了?”
陈斯远便答道:“是有这么个机会,只是现在还没确定。”
她还欲再问,吉仁怕她太打扰陈斯远,便打断她道:“索隆高娃,我们还要去厂长办公室……”
“哦。”她应了一声,给他们让开了路。
出了门,一直到了拐角处,吉仁才跟他说道:“方才那位就是我跟你说的,在追求阿木尔的姑娘。”
陈斯远一怔,搜寻了一下记忆,印象里那位姑娘长得算漂亮的,只是略显粗糙,但四肢舒展,别有一种野性的美,正是这种原始的气质,让她散发出强烈的异域风情。和悍勇旷达又沉静内敛的阿木尔放在一起,确实有一种相得益彰的感觉,只可惜神女有意,襄王无梦。
在羊毛厂初步调研完成后,经过不断练习,他的骑马技术也有了很大进步,能够不间断快速骑乘半小时。他开始去牧区调研,在走访了几家牧民后,他跟吉仁建议,要去敖登格日乐家去做一下访问。
他从吉仁那里了解到,在牧区实行包产到户后,她家是第一批响应的。阿木尔当时在生产队,在政策下达之后,便离开了马队,回到了家里。如今他家牧养着四五百只羊、十几头牛,还有七八匹骏马,是当地发展最好牧户之一,非常具有典型性和引领性。
况且,他跟穆星河相熟,到她家也容易开展工作,获得更真实和准确的第一手资料。吉仁自然不会拒绝,选取牧户代表本来就是看陈斯远自己的计划,他其实没必要跟他摆出这许多理由。况且,他对他与敖登格日乐的事,也是乐见其成的。
他提前托人跟孟和打了招呼,到了约定这天,孟和和阿木尔便都没有出门,等在了毡包里。孟和已经“听”阿木尔“说”过,来人是女儿在大学的师兄。唯恐怠慢,又怕给女儿丢脸,一大早便收拾好毡包,煮好了奶茶。又让阿木尔新杀了羊,煮起了手扒肉。
陈斯远和吉仁到的时候,便见毡包外吊着一口大锅,里面汩汩煮着羊肉,肉香四溢。吉仁下了马,便对迎出来的孟和笑道:“孟和额吉,您也太客气了,我们就是来做个调研,何必这样盛情?”
孟和便道:“你哪有这样的面子?这是给远方来的客人的。”
她们说的是蒙语,陈斯远听不懂,只是微笑着站在一边。待她们说完,孟和向他看过来的时候,他紧走两步,向她伸出手,用蒙语问了声好:“赛白努。”
孟和回过礼,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心里想,这位从首都来的小伙子倒是谦逊知礼。她向他温和一笑,便引着两人进了毡包。
进了毡包,他们才发现,桌子上摆了一桌果子点心。孟和用木碗盛了两杯奶茶,递给二人:“今天新煮的,你们尝尝。”
吉仁喝了一口,赞道:“我就说咱们这片草原上,再没有人,能比得上孟和额吉煮的奶茶香。”
孟和便笑道:“你这嘴,不去做‘赞词’可惜了。”吉仁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
陈斯远抿了一口奶茶,奶香浓郁,茶香幽远,显然主人拿出了她们最好的茶,来招待他们。他趁着二人说笑间,悄悄打量了周围,墙边的桌案上供着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看着粗犷英武的蒙古汉子。他想,那大约是她那位早逝的养父,目光又掠到他处,终于发现了一张大大的相框,上面有穆星河许多照片,有小时候的,也有上大学后拍的。
他不由端着奶茶走了过去,看着她小时候的照片,心里想,她小时候果然漂亮又可爱,像这时节草原上盛放的粉色野芍药。
孟和注意到他不同寻常的行为,只当他对小时候的敖登格日乐有些好奇,便没说什么,只在他后面看着。
陈斯远醒过神来时,发现一个毡包三个人都在看着自己,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些失态,便道歉道:“不好意思,我只是有些好奇。”
孟和摆摆手,表示并不在意。她其实想问问女儿现在是什么情况,虽然她们时常通信,但最近如何,她也不清楚。再说,儿女出门在外,往往报喜不报忧,她想听听别人怎么说的。只是人家是带着任务来的,不好因私废公,总得人家把工作做完了才好开口。
她便对吉仁说道:“你们要做什么,就做好了,我们尽力配合。”
吉仁和陈斯远翻译了,陈斯远便将材料从包中拿了出来,开始做访问。吉仁翻译着,两人一问一答,偶尔拿不准或不知如何回答的时候,孟和便看向儿子。阿木尔只是点头或摇头,甚至一个眼神,最多比划几下,孟和便知道他的意思,将答案告知于他们。
陈斯远间或瞥到的时候,就忍不住想,阿木尔是真不爱说话,情愿比划,也不肯多说两句。也因此他给人的印象总是沉默的,如果不是孟和时不时向他询问,他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做完了访问,他又在孟和的带领下,去看了牛羊和马群,说是马群,其实不恰当,只有七八匹。孟和有些怅然地道:“阿木尔喜欢马,他想建一个马队。之前在生产队养马的时候,骑兵营都会去他那里挑选军马。”
她叹了一口气,“现在还刚开始,以后慢慢来吧。”
做完了这些工作,他们便回了毡包。阿木尔已经把羊肉捞到了托盘里,皇皇一堆,摆在了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