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感知到这个信息的时候,她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同情,而是幸灾乐祸,终于有人与她同病相怜,从这个小姑娘面前,感受到什么叫油盐不进。
陈斯远并不是轻言放弃的人,然而当他再次找借口来到了穆家,却发现她已经不在那里——她返校了。
“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千古定律,在他面前轰然崩塌。
留学的事情没有定论,他在去年考上了研究生。新学期一开始,又要写毕业论文,诸事加身,他忙得不可开交,分身乏术,便没办法再去关注穆星河。他总以为,她还要读两年多的大学,穆家的庙一直在,她这个和尚是跑不了的。
穆星河不知道他这些想法,她只是松了一口气,不必再跟他有所牵扯,影响到自己正常生活。三月份的时候,她收到了塔娜的来信。她在信中得意洋洋地向她邀功,从自己如何怀疑上索隆高娃,说到过了年,孟和又给阿木尔安排了一场相亲,她假装不经意透给了索隆高娃,结果没多久,那姑娘就别的小伙子截胡了,由此确定是索隆高娃一直在搞鬼。
她没有把这个发现告诉任何人,包括阿木尔哥哥,她只是得意,她竟能算计到索隆高娃,而且她还毫无所觉。
穆星河却没有感到高兴,她觉着和哥哥的事不能再瞒下去了。她索性回信和塔娜挑明,劝她不要再算计索隆高娃,虽然索隆高娃行事并不磊落,但她们这样利用她也不厚道。更何况,以她的聪明,早晚会发现自己被算计了,届时塔娜可能会遭到反噬。
塔娜收到她的回信,发现她明白承认了和阿木尔之间的恋情,简直要尖叫,迫切想跟人分享心中的激动。她之前只是想,千万不要和索隆高娃做妯娌,却从未想到,将来她的妯娌会是敖登格日乐,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事吗?
她们是好朋友,又嫁给了一对兄弟,一辈子都将密不可分,而且,她是和阿木尔哥哥在一起诶。他们虽然并不是亲兄妹,但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在一起——就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
她兴奋难抑,甚至拿着信在屋里不停转圈,让她师傅好一番费解,忍不住打趣她:“你这是发财了,这么高兴?”
她忍不住抿嘴一笑,回道:“比发财更开心……”
话音未落,便听见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什么事比发财还开心啊?”
如同被一杯冷水当头泼下,塔娜瞬间冷静了下来,她一面回道:“敖登格日乐可能要去国外留学了,这难道不是比发财更高兴的事吗?”一面不动声色地把信塞到了口袋里。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敖登格日乐真是让人佩服。”索隆高娃笑着附和,心里却想,敖登格日乐去留学,你这么高兴做什么?
塔娜压下心中的兴奋,问她道:“你要买东西吗?”
索隆高娃摇摇头,说道:“你们家过几天,是不是要剪马鬃打马印了?”
塔娜点点头,索隆高娃便道:“我阿布的琴弦断了,你们剪马尾的时候,我能去挑几根吗?”
塔娜本想拒绝,但想起之前利用她的事,又有些心虚,不由软了语气,“……好,你来吧……”
索隆高娃顿时高兴起来,说道:“那谢谢你啦。”
……………………………………
时间进入四月份,陈斯远被导师叫去了办公室。看见他进来,他指着面前摆的一堆材料,问道:“我这里有几个课题,你有没有兴趣?”
陈斯远看向那堆材料,又听他说道:“你可以直接把它当作毕业论文,我看你的选题也是这方面的。”
他最近在做农业经济研究,改革开放后,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各路政策都要为这个大前提让路,无论是理论还是实践,都在做着尝试。他便想对目前农林牧副渔五个领域的经济发展情况,做一个初步调研,为实践提供一点理论支撑。这个项目林学院已经通过了,只是经费不足,他便打上了陈斯远的主意。
陈斯远家世好,本身也是林业经济专业,让他自费解决其中一个方向,他就能省出一部分经费做别的了。
陈斯远看着项目规划书,指着其中一处问道:“是要到牧区做实地调研吗?”
导师点点头,便又听他问道:“牧业选这个地方是有什么原因吗?”
导师便道:“这里比较典型,发展草原经济容易找到突破口。”
“可以换个差不多的地方吗?”
“你想换哪里?”导师有些讶异,陈斯远走到墙上挂着的中国地图前,指了一处:“这里可以吗?”
导师把滑到鼻尖的眼镜,又推了推,定睛看去,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可以是可以,但是……”他脸上作出为难的表情,“要是换了地方,经费可能就很难保障了。”
果然像他所预料的那样,陈斯远没有在意这个问题:“我自费就好了,反正可以做毕业论文的,不算白出力。”
导师极力掩饰着得逞的笑意,点头道:“也对。”又问,“你是去旗里,还是直接去牧区?”
“当然是牧区,还有什么比深入基层更能了解真实的情况呢?”
“那你回去选一下地方,我让学院帮你联系一下当地,让他们安排一下。”
“不用,”他直接了当地指着地图道,“我要去这里的向阳公社。”
一个多月后,他便启程前往内蒙古。临行前,他想去见一见穆星河,告诉她,他就要去往她的家乡,看一看她生长的地方。可是找遍学院,他都没有找到她的踪影,但他并不觉得遗憾。反正她放暑假是要回家乡的,到时候见了他,未尝不是一种惊喜。
到了当地,向阳公社果然派了人来接他,是一位叫吉仁的蒙古族青年,会说流利的汉语。旗里特批了汽车送他们回公社,草原上没有公路,他们走的路,也是勒勒车轧出来的黄土路,一路上颠颠簸簸,走走停停。
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放眼皆是清爽的绿色,天上白云朵朵,地上牛羊成群,这是他平生仅见最让人心旷神怡的景色。他想,正是这样广阔不羁的天地,才能蕴养出她那样钟灵毓秀的女子吧。
到了公社,公社书记按照蒙古人的礼节接待了他,他感受到了来自不同民族和文化的冲击,那种豪爽和热情,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他似乎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公社给他安排了一间房子,吉仁未婚,也在镇上住。他在调研期间的日常事务,一概交由吉仁负责。
第二天,他出了房门,迎着朝阳抻了抻胳膊,便见吉仁从朝阳下走来。
吉仁笑容可掬地跟他道了声“赛白努”,他已经知道这在蒙语中是问好的意思。大约吉仁是想让他感受一下当地的风情,偶尔一些简单词汇,会用蒙语代替,然后像他解释。
吉仁问道:“初来乍到,昨晚睡得好吗?”
他笑道:“还好,这里可比北京安静多了。”
吉仁点头附和,又说道:“等没有月亮的夜晚,我带你去看星星,草原的星空和别处不一样,格外漂亮。”
他说到星星,陈斯远忍不住问道:“星星在你们蒙语中怎么说?”
“敖登。”
”敖登“,他心里默念了两遍,似是不经意地提起:“我有个师妹就是你们这里的,她的名字里就有个‘星’字。”
“哦,你说敖登格日乐吗?”吉仁不假思索地接道,见他一脸茫然,忙解释了一句,“就是穆星河,敖登格日乐是她的蒙语名字,在我们这里,没有人叫她的汉名。”
“你知道她?”他颇有几分惊喜。
“那是当然,”吉仁回道,“她可是我们公社出来的第一位大学生,在我们这边,学生们读书,都是用她来激励的。”
他听了,不由嘴角微扬,不曾想她在家乡这么受人推崇。
吉仁见日头不早,便对他道:“我带你去吃饭吧,我们这里饮食习惯和你们那里可不一样,不过书记已经给你特批了大米和面粉,不必跟着我们吃。”
“这怎么可以?”他拒绝道,“我不能搞特殊啊,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吧。”
吉仁便道:“你们来做调研,也是帮助我们寻找发展的门路嘛,再说,你们不是付了钱了嘛。”
他只好道:“我既然是来调研的,自然得多感受一下你们当地的情况啊,你们的饮食习惯也和本地经济发展息息相关。”
吉仁一想,也有道理,便带他去了食堂,帮他打了一份早茶,是泡着牛羊肉和炒米的奶茶。陈斯远只喝过鲜奶和甜奶,这咸口的奶茶着实吃不惯,硬着头皮吃完了。
吃过早饭,吉仁便带他去了公社办事处,将他们之前整理好的资料拿了出来,跟他介绍道:“目前我们公社还是以畜牧业为主,除了牧民们自家牧养牛羊,另有一家集体畜牧场,效益还好;此外,还有一家羊毛厂和一家奶站,但规模不大。羊毛厂目前发展不错,改开后,产出和效益都在年年上升;就是这奶站……”
他拉长了声音,陈斯远便问道:“奶站怎么了?”
吉仁解释道:“牧民们都有牛羊,不会在外面购奶,只有公社的住户会购买一些,但总量太小了,更何况他们哪家哪户没有做牧民的亲戚,隔三差五送来一回,就够他们用的了。我们旗80%都是这种情况,没有销路,要运到需要的地方,目前的贮存技术和交通状况都不允许。所以,这奶站对促进本地经济发展基本没什么作用。情况就是这样,牧民是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状态,集体产业小打小闹,要说经济大发展,都是谈不上的。我们也迫切希望,你们能帮我们找到门路。”
陈斯远点了点头,问道:“我能在你们当地去走走看看吗?”
“这是自然,”他微一停顿,又道,“只是我们这里不比首都,草原上没有公路,公社也只有一辆车,现在还不太能用了,隔三差五就要罢工。骑自行车倒是可以的,就是草原太辽阔了,要骑很久才能到一个地方,最好的办法就是骑马,我不知道你会不会骑马?”
陈斯远却眼睛一亮,“你能教教我吗?”
吉仁便道:“这倒没问题,就是短期内你可能出不去了,从学会到能长时间骑行,还是需要足够历练的。”
陈斯远将那些材料看完,做好笔记,见吉仁仍在一旁陪着,便道:“你不用一直陪着我,有事你自去忙就好。”
吉仁笑道:“我的工作就是辅助你把调研做完啊。”
陈斯远笑一笑,合起书本,说道:“天色也不早了,咱们去吃饭吧。”
两人并肩往门外走去,陈斯远想起了一件事情,便问道:“我听说穆星河师妹,在家乡有对象了,你知道是哪位吗?”
他这话问得突兀,吉仁几乎瞬间就明白了他的心思,不由认真起来,他仔细想了想,回道:“我没有听说。草原上喜欢她的小伙子不少,但没有一个人能俘获她的心,就像那个博克小将阿尔斯楞,当年第一次拿到将嘎,就送给了她,却被她拒绝了。”
陈斯远听了,不由微微笑了起来,“原来如此。”
吉仁看着他,眉头微蹙,有点迟疑地问道:“你……”
“是的,”他笑道,“我跟你们草原上的小伙子一样,也喜欢她。”
吉仁尽管早有推测,但听到他这样直白地承认,还是有些不知所措:“这,这真是……”最后他还是认同他道,“敖登格日乐确实是个好姑娘……”
他说完,心里却突然灵光一闪,想到,陈斯远选择在他们公社做调研,是不是也是因为敖登格日乐。他想起之前书记跟他说的,他说这位陈斯远并不是普通的大学生,出身很不一般,让他一定要小心接待,所以敖登格日乐这是攀上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了吗?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情敌见面
陈斯远先就近去了畜牧场调研,中间有空闲的时候,便由吉仁领着,到生产队借一匹马,练习骑马。几天下来,他已经能骑着马小跑一会儿了。
这天吃过早饭,他本来还有一些细节,想去畜牧场了解一下,却见吉仁兴冲冲跑进来,跟他说道:“今天生产队驯马,我带你去去看看。”
他顿时起了兴趣,收拾了东西,说道:“走吧。”
到了生产队,远远便见偌大的马厩里尘土飞扬,几十匹骏马如脚踏白浪,从漫天黄沙中奔腾而出,蹄声动地,气势滔天,瞬间激起观者豪情万千。
这还不是让陈斯远最震撼的,走近了,他才发现,有四五名蒙古汉子,稳稳立在群马之间,挑着长长的套马杆,套向奔腾中的骏马。正是他们的出手,才惹得群马疯狂逃窜。
他只见那松松的绳套在空中掠过,套住了一匹长鬃飞扬的五花马。待五花马的奔势略减,便立时有人跃上它的背,意图控制。然而不过眨眼功夫,他便被它从头顶撅了出去,在空中翻了一个个儿,几乎头着地,重重摔在地上。
陈斯远心口一跳,直直看向那人,吉仁看出他的担忧,便在一旁解释道:“不用担心,他们做惯了这些,不会有事的。”
果然,他的话音未落,那人便自己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与此同时,在同伴的帮助下,又有一人爬上那匹五花马的马背,只是同样没坚持多久,便被抖落在地。
吉仁摸着下巴,似是像在跟他解释,又似在自言自语:“这匹五花是生产队最烈的马,之前总驯不成,今天才不得不找了外援。”
陈斯远这才发现,驯马的几人中,有两个生面孔。他来生产队学骑马,也有三四回了,对生产队的人已大多脸熟。
说话间,那五花马又抖落了两人。这时,他听见有人在里面喊了句什么,紧接着,一名身材颀长的青年便越众而出,抓住五花马的长鬃,双腿一蹬,如雨燕翩飞,利落上了马背。
五花马接连抖落四人,气势正盛,见又来一人,愈发战意高炽,不断前突后奔,左右闪跃,意图再下一城。不想,那人却似长在了它的背上,即便被颠得四下翻动,却始终不曾跌落。
它开始失去耐性,发了疯般摆头甩尾,一会儿高高尥起后腿,一会儿直直竖起半身,又或者上下左右剧烈颠动。
陈斯远看得心惊肉跳,却又热血沸腾,只觉心中激荡着难以言喻的豪情,大抵人类都无法抵挡这种原始的征服欲带来的冲击,不由对吉仁说道:“这也惊险了,我之前在电视上见过欧洲人驯马,可比这温和多了。”
吉仁笑道:“这是我们的传统,是简单粗暴了些,但快速有效,千百年都这样过来了。”
万物之灵的韧性与智慧,是野性难驯的骏马也法抗衡的,在数次将人甩落无果之后,它渐渐磨灭心气。随着体力消耗,它的挣扎也愈发无力,最终低下高傲的头颅,听从了背上人的驱使。
陈斯远叹为观止,钦羡地看着那位蒙古族青年,却听身旁的吉仁冲他唤了一声:“阿木尔,过来!”
这个名字,陈斯远听着十分耳熟,还在记忆中搜索时,便听见吉任又说道:“他就是敖登格日乐的哥哥。”
陈斯远如梦初醒,是了,他在穆星河的档案和收信记录上都见过这个名字。
阿木尔听到有人喊他,便顺势驱着那匹五花马走了过来,在两人面前停住,目光疑惑地看向吉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