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争先
方才隔着窗棂,只遥遥瞧见她半张脸,随着塔娜把帘子打起,一双黑色的靴子出现在他眼前,紧接着是茶红色的缎袍和华丽繁复的缀饰,最后才是那张明月皎皎般的面容。
她仰着脸,嘴角衔着一丝怎么也压不下的浅笑,杏眼桃腮,雪肤花貌,是一种属于汉人的精致细腻之美,在蒙古族长衣盛饰的映衬下,碰撞又和谐,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美感。
他想起三年前那个夜晚,他做的那个梦,梦中她就这样一身盛装,笑吟吟地看着他,跟他说“(嫁给)你呀”。如今梦境变成了现实,他发现,现实中的冲击力要比梦中强烈得多,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刹那消失不见,天地间惟剩了他和她,而她就在他眼中。
不知是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就像打开了某种开关,此起彼伏的哄笑声在房间里响起。
在穆星河出来的时候,人们便被惊艳到,不禁发出了“啧啧”的赞叹声,但看见阿木尔一副移不开目光的样子,似乎是看呆了,却又忍不住要来打趣。
他们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流转,两人结合的消息传出来,人们是有些猝不及防的。不仅仅是因为两人的关系特殊,更关键的是毫无征兆,而且在人们的观念中,穆星河已经离开草原了。但此时他们方明白,这一对新人,似乎早已心意相通。之前那些猜测和传言,不过是无稽之谈。
有人推了阿木尔一把,他踉跄几步,差点撞在穆星河身上,穆星河忙伸出手扶住了他,哄笑声又响起,似乎捉弄新人,是每个民族都避免不了的节目。
穆星河在哄笑声中低下了头,刚出来的时候还没察觉,此时发现一屋子的人目光都在自己身上,她不免生了些窘迫,垂在身侧的手突然一暖——是阿木尔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眸亮如天上星,专注地看着自己,一瞬间,她的心便安定下来。
接下来的时光,便是不间断地歌舞和谈笑,声音从小院上方飘出去,一直传到很远很远。到了晚上,主人家设了羊五叉宴席,屋里屋外通火通明,人声鼎沸,人们来往不绝,向阿木尔敬着酒。他来者不拒,几乎谁来,都一饮而尽。穆星河看得心惊胆战,唯恐他喝太多,伤了肠胃。她悄悄来到巴雅尔身边,轻轻推了他一下:“别傻乐了,去帮阿木尔哥哥一下啊。”
巴雅尔纹丝未动,反而涨了气势,梗着脖子道:“你心疼啦?不去,谁叫你们之前瞒着我的……”
他们俩的事出来之后,他震惊得无以复加,这两人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交往了两年,而自己毫无所觉,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似乎只有他不知道,婶婶和塔娜心里都清楚,显得他跟个外人似的。
穆星河瞪着他,一脚踢到了他的小腿肚子上,怒道:“你忘了去年哥哥怎么帮你了?”他“嘶”一声,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他这个哥哥在她面前就从来没什么威严,被她支配几乎成了习惯。从小到大,但凡两人又什么冲突,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学校里,几乎所有人都笃定是他的问题,虽然他确实大多时候不占理。此时,她一瞪眼,他就不敢再胡搅蛮缠,乖乖照做了。
他到了阿木尔旁边,将正敬过来的一杯酒,抢了过来,“这杯算我的!”阿木尔心有所感,抬起头来,果然,穆星河正担忧地看着这边。与他的目光相交,她轻轻向他做了个口型,让他少喝一点。他笑一笑,从善如流,再有人敬酒的时候,便推给那日苏等一众陪郎。
欢声笑语直到夜深才逐渐散去,无论主人还是客人,闹腾了一天,俱都累了,各回了住处歇息。
院里扎了两座毡包让阿木尔他们住,他躺在铺盖上,酒意昏沉,却又十分清醒。身旁的毡包壁上突然传来一声击打声,他以为是小石子弹到了包壁上,但那击打却一下又一下,接连不断……他反应过来,一跃而起,被酒精麻痹的身体差点又立时摔回去。他强忍醉意,让脚步显得不那么虚浮。
他推开门,果然看见穆星河站在毡包旁的树影里。见他出来,她忙过来扶他,将他拉到了树荫下。
她将奶壶里的奶茶倒进了茶碗中,递给他,责怪道:“那日苏哥哥他们干什么来着,不就是帮你挡酒的吗?你何必这么实诚,自己都喝了进去?”
他顺从地将奶茶喝了下去。
穆星河又轻叹了一口气,“我在里面放了姜汁,能醒一醒酒,明天可不能这样了。”
他静静地听着她的数落,想起小时候,阿布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事,额吉就是这样数落他。那时他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心里却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熨帖,就像是一种从未意识到过的渴望自己成了真。
穆星河叽叽咕咕说了一堆,一瞥眼,却发现他一直微笑着看着自己,目光中尽是包容。她才发觉自己似乎太唠叨了,不由懊恼,难道女人一旦结了婚真的珍珠变鱼目,不自觉变得絮烦。“反正,你明天不能喝太多……”
他仍是笑着,看着她点点头。
话说完了,奶茶也还喝完了,可她还不想跟他分开,他们已经七八天没见面了。虽然她已经习惯了他这样沉默,但这个时候,她真希望他能说点什么,让时间走得慢一些。
她正思索着找个新的话题,凭空里却传来一声轻咳,她抬起头,见其其格正站在屋门口,冲着自己微微笑着。
穆星河脸一红,忙站了起来,茶具也忘了收,便几步跑了过去。其其格错开身,让了她进去。阿木尔也跟着站了起来,晃了一晃,其其格下意识过去,虚虚一扶,问道:“你没事吧?”
他摇摇头。其其格便放开了手,将茶碗从他手中接了过来,又去提地上的奶壶。她俯下身去,手握住了壶把,却没有立即起身,而是顿了一顿,说道:“我原本以为你们没……不管怎样,你们能在一起真是太好了,我真高兴……恭喜你。”
阿木尔微微有些讶异,但仍冲她点了点头,算是谢过。
其其格看着他有些踉跄地回了毡包。她听人说,他年少时也曾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但自从阿布去世之后,他就变得沉默内敛,她很少见他情绪外露的时候,但是今天,所有人都能觉察出他的快乐。
真好,真好……她心底不停地喃喃着,有人能幸福真是太好了。她此时也终于明悟,自己一直悔不当初对他的拒绝,其实是送给两人最好的礼物,否则后面他觉察到自己的心意后,对三个人来说,都是灾难。冥冥之中,可能长生天自有安排,他不会让善良的人抱憾终生。
她其实没想到他能如愿,和草原上很多人一样,她以为穆星河走了就不会再回来,那时她曾无望地祈求过长生天。她这辈子不可能再跟他在一起,只希望他能过得幸福,和喜欢的人相守。所以,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她第一反应竟是惊喜,随后才是不能自抑的哀伤。
她一定要来做穆星河的“娘家人”,将她送到他的手中,看着他们一起步入婚姻的殿堂。
托娅老师让她和塔娜一起陪着穆星河过夜,塔娜孕中疲乏,很快睡去,她因为要照料身旁的女儿,睡得并不踏实,所以穆星河一动,她就醒了。她看见她去熬了姜汁奶茶,将阿木尔叫了出来,给他解酒。
她见他们喁喁细语,耳鬓厮磨,分外缱绻,一度不忍打扰。可现在离起床也不过两三个小时了,再不歇息,第二天两人可能都没精力,应付后面繁杂的仪式和通宵达旦的欢聚,便出了声提醒。
其其格把茶壶放归原处,进了房间,见穆星河已经躺了下去,却辗转不寐,便劝了一句,“睡吧,来日方长。”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劝说管用,穆星河渐渐沉定下来,迷迷糊糊睡去。
饶是年轻,一大早被叫醒,穆星河两只眼皮也难舍难分,所幸有托娅老师请来的额吉们给她装扮,她只需顺从地被摆布便可。
晨光熹微,嫁妆尽都装好了车,她被背到了彩车上。阿木尔骑马绕着彩车转了三圈,便听那日苏一声“启程”,整个车队便动了起来。穆星河从窗口回头看了一眼,便见托娅老师提着奶桶,将牛奶洒向空中,洒向地面,敬谢天地神明。
在她们当地有个风俗,娶亲者和送亲者,谁先到家,婚后谁就压谁一头,谁就当家作主。所以,在送亲途中,两方会相互追逐争先。挑落新郎的帽子,让他下马去捡,拖住他行进的步伐,便是传统的保留节目。
送亲者的套马杆便是新郎时刻警惕的存在,防着它时不时的攻击,但当对方套马杆伸过来的时候,阿木尔却没有闪躲,任由它将自己的礼帽挑落下去,急得那日苏在一旁大喊:“你还好歹做样子!”
阿木尔只是含笑不语,他并未下马,身体往下一侧,只留双脚在马上,便俯身捡起了帽子,那日苏便得意起来:“看吧,这招对阿木尔不管用,他不用下马就能捡起!”
阿边不服,甚至使出了“美马计”,驱了一匹年轻母马去引诱旭日干,但旭日个什么场面没见过,浑然不理。就这样,一路笑笑闹闹,快到营盘的时候,阿木尔却放缓了步伐,落在了彩车之后。
那日苏不由一阵唉声叹气:“我就知道会这样,没出息……”
作者有话说:
昨天早晨一起来就头晕恶心,然后中午就吐了,一下午也不见好,实在没办法,就停更了一天。今天事情又多,也没补上,后面再加把劲吧。
第99章 壁角
营盘的入口处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们,见此便爆发出一阵哄笑声。毡包门口,那日苏的额吉戳了戳孟和的胳膊,由衷叹道:“你是不用怕他们夫妻不合了……”
在这一点上,她是羡慕孟和的,孩子长大了,虽然盼着他们成家立业,可是婚后又总担心他们过不到一块儿去。可如今对孟和来说,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以前如何,以后还如何,不管是婆媳还是夫妻,依旧和和美美的。
孟和的嘴巴自从早晨起来就没有合拢过,她笑着看着阿木尔,带着彩车绕着毡包开始转圈,便退回了毡包。
这边阿木尔下了马,又从彩车中接了穆星河下来。她抬起头,发现周围站满了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俱都笑着一张脸,朝她们欢呼着、打趣着。
阿木尔身姿挺拔,侧着头微笑着看着她,待她落了地,便牵着她的手,在祝词者的引导下,跨过两堆旺火,才进了毡包。
又祭过灶神,才来拜见孟和和其他亲友,孟和一把将穆星河搂在怀里,亲了亲她的脸颊。她是女儿,也是儿媳,孟和觉得哪里似乎不一样了,却又说不出来,只知道自己高兴,两个孩子得偿所愿,而且都留在了自己身边。她此生已美满,再无所求。
接着,梳头额吉带着穆星河离开,换下了沉重的冠饰,重新梳头,换了轻便一点的头饰和礼袍,才被领到了宴席上,和阿木尔一起向长辈亲友们一一敬酒。
那森布赫也在席上,通啦嘎和伊德日布赫一个年头一个年尾,在同一年去世,对他打击很大。从那以后,他似乎便脱胎换骨,滴酒不沾,但人也迅速地颓败了下来,这么多年他苍老得厉害,人也变得极瘦。虽然两个孩子都在孟和这里,他一个人离群索居,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送来粮食和券票。也因为他的襄助,孟和她们才能度过最艰难的那段时光,因此,这几年,巴雅尔和宝音图跟他关系也缓和了一些,只是他仍不肯跟他们多来往。
去年巴雅尔结婚,他也来了,只是不愿忝居主位,只在亲友席上受了巴雅尔夫妻俩的拜礼。如今阿木尔结婚,他竟比当初巴雅尔成亲还高兴,他甚至拉了自己的毡包,赶着几十只牛羊过来,给阿木尔做贺礼。他知道阿木尔喜欢马,用自己两匹马跟人换了一匹好马给他。这些天一直忙里忙外,还不时从外面拉一些货物过来,全然不当自己是外人。
孟和看不过眼,劝了他好多次,他浑然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恨不得把自己的全部家当都搬过来。
此时,阿木尔两人敬酒敬到了他面前,他那布满皱纹的脸,几乎笑成了一朵菊花,爽快地接过来一饮而尽。
他看着两人,不停地说着“好好好”,又对着穆星河说道:“你是个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说着,从胸口的衣襟里,摸出了一个布包,打开是一只金灿灿的手镯,周围顿时一片安静。穆星河转头去看阿木尔,阿木尔伸手掩住了那只金手镯,向那森布赫摇了摇头,推了回去。
这实在是太贵重了,穆星河从小到大就没见过谁戴金镯子,最多见有人耳上挂个小小的金环。方才她拜见孟和的时候,孟和也只给她拢了一双银手镯,更何况塔娜才是他名正言顺的儿媳,他都没给,她更不能接了。
那森布赫却固执地将那镯子又推了回去,围观的人群面面相觑,交换着眼神。孟和闻讯赶来,见此,叹了一口气,对穆星河说道:“收下吧,他是为你阿布高兴,替他送的。”
这句话,那森布赫说不出口,他愧对弟弟,实在没脸打他的幌子。阿木尔成家立业,他觉着弟弟终于可以安心,心里止不住地高兴,更何况他感激弟媳帮他带大两个孩子。巴雅尔成了家,已经快要做父亲了,宝音图虽然没考上高中,但参军入伍,也算有了前程。
他心里了无牵挂,一高兴,几乎把自己一半家当都贴了过来。
穆星河只得将那镯子接了,收进衣襟中。
周围便立马动了起来,笑闹声重新又响起,穆星河和阿木尔移向下一位亲友,朝他敬了酒,眼角余光看见,那森布赫自顾自一杯接一杯地喝起酒来。
她听额吉说,他已经很久不喝酒了,如今又喝了起来,哪怕是因为高兴,也总让她有点不安。
阿木尔提着酒壶准备倒酒,却未见她用酒碗接住,便转头看了她一眼,她这才回过神来,冲她一笑。
营盘里人来人往,欢歌笑语不断,不时有新的客人带着贺礼加入,就像其其格预料的那样,欢聚几乎通宵达旦。
眼看夜色过半,孟和看着两个已经疲累不堪的孩子,找了个借口,赶了两人去歇息。
穆星河走的时候,毡包里还没有布置完成,白天在这里拜见孟和的时候,也只是匆匆一瞥。此时洗漱完了,她坐在床铺上,才有功夫打量起四周。
她在这个包里住了十来年了,此时看着却无比陌生,家具都换了新的,摆设也与原先不同。她饶有兴致地一一打量着,直到的扫到脸盆架旁边的阿木尔。
他洗完了脸,一边擦着手,一边转过身来,目光正好和她撞在一起。
不知为什么,两人都莫名有些局促,慌忙移开了视线。过了一会儿,阿木尔转过头去看她,见她正低着头在看自己的脚尖。他犹豫了一下,才慢腾腾走过去,坐在了她的身边。
明明已经那么相熟,可这时候,穆星河却没有来的紧张起来,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像被一根线扯住了,扯一下,紧一下,让她无所适从。阿木尔其实离她尚有半臂远,但她却能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热量。
她有些期待,可也有些害怕。
阿木尔其实比她好不了多少,他大她很多,该知道的早就知道了,更不用说前面一连几天,那日苏天天拉着他“面授机宜”。
时光在他们之间静静流逝,阿木尔不好再干坐下去,起了身,将旁边的煤油灯吹灭。